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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黑屋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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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1 PM |只看该作者
 他到新结识的朋友家去玩,练习投球接球。

  最初彼此投简单的球,不久就玩起花样,比试起旋转球来。

  当然也没有多大变化,但朋友投了旋转的一球,在若?的皮手套上一弹,飞向了另一个方向。

  若?追赶着在斜坡上一蹦一跳缓缓滚动的小球,进入了一条没有人的奇特的小巷。

  左边是个仓库,右边是朽掉半边的废屋。

  小巷往前三十米被堵死了。

  尽头处是木框上钉塑料波纹板的围墙。

  它的外面,应该是私营铁道线路,他就是搭乘这条线路的车到这儿来的。

  奇妙的是,从线路对面的建筑物上,正好能看到和这边道路大致相同的空隙。

  说不定,那边也是同样堵死的小巷。

  小球滚落小巷中的电线杆柱基里。

  若?走近一步要去取出小球的瞬间,忽然不寒而栗。

  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固定在死巷尽头空无一物的地方。

  那廉价的波纹塑料板,他觉得那外面有什么东西。

  异样的感觉令他脖颈上汗毛倒竖。

  他悄悄一伸手拾起小球,一溜烟逃离那个地方。

  不知为何,他认定在那地方待久了一定没有好事。

  他感到去追球并拾回球所花的时间很漫长,但实际上不过三十秒左右而已。

  后来他向朋友打听那条小巷。

  朋友说那里是个封闭的岔道口,封掉的原因不明,似乎是因每年这里事故频仍,无法容忍的居民委员会与电铁公司协商之后,从两侧将小路封闭了。

  他乘坐回程电车时再次通过那里。

  仔细观察,薄薄的围墙内侧,果然留有横道栏杆的残迹,一晃而过……

  若?蓦地从回想中返过神来。

  此刻头脑中鸣响着明白无误的警告:

  尽快离开此地!

  类似焦灼的不快感觉催逼着他。

  缓缓退后,正要迈步返回的若?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从他来路走来的人。

  身穿沾了油污的工作服的中年男子,径直向若?走近来。

  此人身高与若?相仿,但身板单薄,手足干瘦,显得体质贫弱。

  他额头已秃,但年龄不见得有那么大。

  大而黑亮的双眼像凝视什么东西似的,一动不动。

  嘴巴小得使整张脸失去了均衡,还浮现着一种不可理喻的嗤笑。

  若?看着这个人,被一种后悔之情攫住。

  “您是哪一位?”

  那男人问道。

  也许因为不常说话,发音有点含混。

  正如葛西说的,很难听清。

  “我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的若?。是菰田先生吗?刚才您给我们来过电话。”

  “噢噢,有这回事。家里……什么人也没有?”

  “对,好像没有人。”

  “奇怪呀……”

  那男人从工作服兜里取出钥匙。

  不知何故,他只有左手戴着白线手套。

  男人开门人内,若?只好无奈地跟在后面。

  似乎是听见了男人回家的动静,几只小狗从庭园跑过来。

  是茶褐色的茶犬(日本一种竖耳卷尾小狗。),垂耳的白色杂交种,带着可怜眼神的长身黑犬……似乎都是随处捡来的丧家之犬。

  男人蹲下挨只抱抱小狗,用脸颊亲亲它们。

  “哎,贤太,寂寞吗?想爸爸了吗?好啦好啦。喂,淳子,你也到这边来。”

  与其说是宠狗,他更像是在宠自己的孩子。

  男人一门心思招呼他的狗,仿佛完全忘记了若?的存在。

  男人站起身,小狗们又跑到庭园去了。

  男人用钥匙打开玄关的门,邀若?人内。

  “挺脏的地方,请进吧。”

  “打扰了。”

  屋里昏暗,若?刚往门槛内跨人一步,异臭扑鼻而来,甚至令人产生进入了奇怪的动物巢穴中的错觉。

  旧房子大抵有某种独特的味儿,但菰田家的味道却非一般。

  垃圾变馊的不快味儿,加上腐败的酸臭及麝香般膻味香料的味儿等等,复杂的混合味令若?感到恶心。

  无法猜测是什么味,但似乎已长年充斥这所房子。

  任何人都对自家屋内的味儿不敏感,但在这种程度的气味中也能处之泰然,只能说是异常。

  若?拼死与想从衣兜里掏手帕捂鼻子的念头作斗争。

  他只愿早一刻获悉投诉的内容,好溜之大吉。

  男人低头看看放鞋的石板,嘟哝道:“怎么回事,和也不在呀。……老婆上哪儿去啦?”若?一看,角落里放着一双小学生穿的运动鞋。

  只要有可能,若?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但他仍脱下皮鞋整齐地摆在旁边。

  廊子的木地板黑亮,似乎蹭磨已久,但在浓烈的臭味中,只能让人感觉这黑色是污垢凝成的。

  男人边走边向屋内喊:“和也,和也!……”然而没有人应。

  中途他一回头,微笑着问若?:“有臭味吧?”若?只能表情僵硬地晃晃脑袋。

  看来这男人并非鼻子不灵。

  至少他承认恶臭的存在。

  要是这样,为何不放置除臭剂呢?

  若?被带到面向庭园的客厅。

  那里的异味也很浓重,但男人拉开拉门后,有风吹进来,才变得稍稍可以忍受。

  男人隔着矮桌,在壁龛前落座。

  “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工作时间比预想的,拖长了。”

  “没有没有,我刚到而已。”

  若?把点心盒放在桌上。

  “您是打电话来的菰田重德先生吧?”

  “没错。”

  “哪里。你也很不容易呀。”

  “不敢当。”

  男人收下点心盒,但显得心不在焉。

  左手的棉手套在家里也不打算脱下。

  关于至关重要的投诉问题,没有打算谈的样子。

  他为什么把自己叫到这里来?若?想起葛西说过,此人指名要自己来解决。

  他原以为即使记不起名字,但见了面总能回想起来,但记忆中自己在支社窗口从未接待过此人。

  这就留下了一个疑问: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哎,和也。你要是在家,到这边来一下!”

  菰田重德突然伸长脖子,对若?背后的隔扇吼叫起来。

  好像是在演戏似的。

  没有回应,一片寂静。

  “和也?怎么客人来了,却假装不知道?对客人很失礼吧?”

  “不,实在不必……”

  “你帮我打开那里的拉门好吗?”

  “嗯?”

  “那里是学习间。和也应该在那儿。”

  若?无奈,只好照他说的,站起来,边说“你好”,边打开拉门。

  第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半翻白眼,眼球朝上地凝视着他。

  男孩脸色苍白,半张的嘴巴上方,有鼻涕干后的痕迹。

  若?猛眨几下眼。

  男孩子双手双脚耷拉着,悬吊在离地约五十厘米的空中。

  然后,里面的横隔与男孩之间的一条绷紧的绳子跃人若?的眼帘。

  地下的榻榻米像被水浸过似的变了色,前头翻倒着一张带小脚轮的椅子。

  当发觉这是一具上吊而死的尸体之后,若?已弄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他突然清醒过来时,菰田重德不知自何时起已并排站在他身边。

  若?转向菰田,目光与他漆黑的双眸相遇。

  菰田重德无表情的脸令他惊慌失措,他移开了目光。

  莫名的不适一下子变为惊愕。

  菰田重德的眼睛不是在看孩子。

  菰田不理会吊着的孩子尸体,而是窥测着若?的反应。

  那是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目光,丝毫没有感情上的波动。

  简直像是两种不同的时间在流动。

  菰田演戏似的所作所为,显示了周围世界的时间在正常地流动。

  然而,瞪着恐惧的双眼的孩子周围,仿佛静止的绘画一样,时间是凝固的。

  若?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菰田重德。

  若?突感喉部有东西往上涌,想呕吐。

  他用手帕堵在嘴边。

  胃酸“呼”地蹿上来刺激着鼻腔,泪水涌了出来。

  他呆立着,拼命与想吐的感觉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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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2 PM |只看该作者
第04章(2)
  菰田家周围拉起了“禁止人内”的绳子,大批警员在忙碌。

  鉴定专家猛按一阵闪光灯之后,看样子已经完成了拍照。

  现在竖起了一把铝梯,一名身穿背部印有kyotopolice(京都府警察。)的机动队服、头戴便帽的胖警官慢吞吞地往上爬。

  他虽然不及葛西那么胖,但似乎也有相当的体重,站在铝梯上时,梯子吱吱作响,给人很沉重的感觉。

  菰田家的天花板很高,打结的拉门上框之上的横隔,高度超过两米。

  胖警官用一把大号裁纸刀将绳的中间切断,下面两名警员接住尸体,放倒在摊开的防水布上。

  留下的绳结也没有解开或切开,就放入透明的尼龙袋中。

  若摫心想,稍后会分析打结的方法。

  尸体搁在地板上时,手足像人偶似的瘫软,但脖子以上的部分,开始呈现死后僵硬状态,被摇晃时也丝毫不动。

  若摫站得稍远一些,好像面对着一个拍电影的场面,难以相信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

  他瞥一眼呆立在尸体前的菰田重德的背影。

  恐怕旁人看来,这个菰田完全像一位失去爱子的父亲,神情沮丧,茫然自失吧。

  孩子的母亲尚未回家。

  若回家后发现事已至此,不知会怎么想?

  有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

  一回头,见一个穿便服的刑警站在身后。

  “您是报案的人吧?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若在平时,仅仅是被警察问话,一定感到事态严重。

  然而,此刻的若摫,不啻把刑警的话当成福音。

  他已经无法忍受把目击的一切埋在心里了。

  他无从驱除窒闷般难受的紧张感,心跳得慌,掌心尽是冷汗。

  他希望早点向人说说,以使自己轻松起来。

  但是,在这里不合适。

  他觉得面向另一边的菰田重德,一直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若摫往沙哑的喉咙咽了几口唾沫。

  “这……可以的话,我想在一个别人听不见的地方谈。”

  “好。那么,到车上?”

  刑警对若摫的要求并不太感意外,他带着若摫走出那个家。

  刑警一出大门便大口深呼吸,笑着回头对若摫说:

  “我实在不想在那个臭臭熏熏的家里待了。”

  形容词重叠使用是京都话的特征。

  刑警打开了警车后部的车门,让若摫先上车坐在里面,自己再上车并排坐下。

  上警车和接受警方讯问,在若摫是有生以来头一回。

  其实上车一看,与普通车大致一样。

  但他想起以前听说过,警车后门经过特别设计,是不能随意打开的。

  一想到只要这名刑警不让开门,自己就出去不得,便有一种奇特的压迫感。

  他重新打量一下取出笔记本的刑警。

  三十有半的年龄吧。

  作为警察属于瘦削的身材,着翻领衬衣和西服。

  此人和颜悦色,只是一头烫成大佛似的小卷卷头发,是普通职员所没有的。

  若摫递过名片,做了自我介绍,刑警也回递了名片。

  名片上印着“京都府警搜查一课巡警部长松井清”。

  不是京都府下属的警署,而是府警的刑警,而搜查一课应该是负责杀人等重案的。

  莫非警方从一开始便认为案件有可疑之处?若摫突然觉得心理上有了依靠。

  松井警官仔细端详着若摫递上的名片。

  “若摫先生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的……保全业务的主任?与推销的人有别吧?保险公司的人为何到这里的人家来呢?”

  “菰田重德先生打电话到公司,似乎是投诉,点我的名,公司就派我来了。”

  “您说‘似乎是投诉’?是什么投诉?”

  “我也不清楚。”

  “不知道?”

  “似乎是关于负责收款的外务员的,但电话上谈得不明不白。于是就说让我过来,公司方面觉得还是跑一趟,听听也好。”

  “特地指名要若摫先生,那么以前是认识的吧?”

  “不,今天才头一次见面。”

  “哦。那他是怎么知道您的名字的?”

  “我不清楚。”

  “噢。”

  松井警官若有所悟的样子。

  “那么,投了多少人寿保险?”

  “菰田夫妇各三千万日元,儿子是五百万日元。”

  “三人都投保了吗?每期的保费也相当高吧?”

  “是吧。合计每月达五六万日元吧。”

  “具体内容以后请教好吗?”

  “好的。不过,希望能以书面的形式提出。”

  作为保全方面的负责人,这种时候也不可忘记原则。

  “好的好的。会写下来的。……那么,若摫先生,能说说发现上吊尸体的经过吗?”

  若摫在座位上有点坐不安稳了。

  “我被带往客厅,菰田先生便喊儿子的名字‘和也’。然后,由于没有回应,便要我打开那边的拉门。”

  “菰田重德先生对若摫先生说‘请打开拉门’?”

  松井舔舔铅笔,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然后呢?”

  “我站起来,打开了拉门。”

  “于是便发现了尸体。好的……好的……真……”

  若摫重重地吸一口气。

  “咳,那时候的情况……”

  “嗯?”

  “那时候菰田先生的模样……我觉得还是说出来好。”

  松井一副被提起了兴趣的样子。

  若摫两手神经质地在裤子上擦拭。

  “嗯。然后呢?”

  “我看了一眼菰田先生,想说句什么话。想说什么已经记不得了。这时,我发现菰田先生在看我。”

  “他在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松井警官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

  “他没有看尸体。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合适——我觉得他注意我的反应甚于对尸体本身。”

  若摫掂量着自己的话的分量。

  他刚才是在告发菰田重德有杀人嫌疑。

  松井警官稍作沉默,再度开口时的语气,较之前有所不同。

  措辞也接近于郑重的标准语。

  “确切无误吗?也会有错觉呀。”

  “不,的确是那样。”

  “例如,当若摫先生望向菰田先生那边时,菰田先生也偶然地望向这边。不会是这样吗?”

  “不是。我感觉他在此前就一直在观察着我。”

  “你怎么知道的呢?”

  当人们遇到异常情况不知该如何处理时,会彼此无意识地望向对方的眼睛。

  从对方目光读取和自己相同的恐惧和惊讶,才会放心。

  然而,菰田自己挪开了视线。

  即使他想知道若摫的反应,也不愿被若摫看出自己的表情。

  此刻,松井警官脸上清晰地显示出紧张。

  据说刑警非常重视这样的证词。

  虽然这不能作为破案的依据,但第一印象似乎总是出人意料地准。

  若摫放松地嘘出一口气。

  总之已尽责了。

  只需最初的一下推动力,警察机器就会开动起来。

  然后,一切都将水落石出吧。

  因为去了一趟京都府警局,从头复述了一次谈话,录了口供,若摫回到支社时,已时近黄昏。

  “我回来晚了。内务次长呢?”

  “菰田和也的死亡通知输入了吗?”

  “弄好了。”

  若摫看看桌上,见桌面很整洁,心想文件已全部由葛西代为签妥了吧。

  葛西和若摫拿着记录和有关文件下了楼梯,赶往下一层的会议室。

  在常用做培训新外务员的教室的房间里,聚集了木谷内务次长,统管外务员和一线营业的大迫外务次长,再加上太秦营业所的樱井所长,正进行着会谈。

  木谷内务次长扬起刻满皱纹的脸。

  高中毕业后,他就转战于日本的各支社,历经艰苦锻炼出来,已是年近六旬的退休年龄。

  顾自抽烟的大迫外务次长要调节气氛似的发出怪笑声。

  他与内务次长恰恰形成对照,年龄四十出头,体重虽逊葛西一筹,身高却是全支社第一,达一米八五。

  “弄得这么大呀,若摫,听说你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

  “是的。今晚可能要做噩梦了。”

  “那种事,谁也不想去发现。管它呢。听说有可能是杀人案,真的?”

  “对。”

  若摫毫不迟疑地答道。

  “说是那么说,警方还没有做出这个结论吧?”

  葛西担心地问道。

  他对若摫的判断还多少有些不放心。

  “是的,但不论怎样想,情况还很不明朗。”

  大迫又摇晃起庞大的躯体笑起来,说:

  “是吗?若摫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应该错不了。说不准这个人要变成‘别府三亿元案’那样的呢。”

  大迫引用的事例,是一个男子用车载着妻子和前妻之子从码头飞驰人海的事件。

  当时,大迫作为相关的营业所长多次跑警局。

  “刚才听樱井所长说,这份合同本身好像不是在太秦营业所签的。”

  木谷向若摫出示了打印件,这是菰田家的三份合同中,有关菰田和也作为被保险人的五百万日元儿童保险的合同内容。

  “是一年半前大阪南支社的狭山营业所签的合同,去年移交我们这里的。”

  “是什么人办理的?”

  葛西回答了大迫的问题:

  “已经辞职了,是个名叫大西光代的四十五岁的主妇。我打电话问过狭山营业所的所长,回答说她的性格不适合干这行,把熟人亲戚统统拉来,最后几乎都不能签约,一年也没干下来。后来,签了的合同也几乎都解约了,但倒是没有‘道德冒险’一类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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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2 PM |只看该作者
 “她跟这个菰田是什么关系?”

  “菰田幸于是菰田重德的妻子,据说与大西光代曾是小学同学,办理的过程是有点问题。”

  葛西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

  “据说大西光代进了大阪南的弹子机室,很偶然地坐在了菰田幸子的旁边。小学毕业已好几十年了,却竟能立即认出。似乎当时也并非太密切的关系,但大西光代因为签不够合同,有点要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就约了菰田幸子到饮食店聊天.发牢骚说定额太严,聊天时递上了名片,表示若对方自己不想投保,介绍熟人也好。三天之后,菰田重德突然打电话到营业所,提出要投保。”

  在日本,顾客加入人寿保险,几乎都是因为抗拒不了外务员顽强不懈且声泪俱下的劝说。

  也就是说,反过来,如果顾客特地找上保险公司酌支社或营业所,首先就要考虑里头是否有文。

  这也可以说,是对人寿保险犯罪设防的第一道关口。

  “……而且还是三宗同时投保。s(保险金)是菰田夫妇各三千万日元,孩子五百万日元,是特约的最大限组合。p(保险费)合计每月六万一千八百七十二日元。”

  “若摫主任,以你之见,菰田家属什么收入水平?”

  “我没有问他们的工作。菰田重德好像是在工厂之类的地方干活。

  看上去并不宽裕。

  房子挺大的。但已经相当老朽了。”

  “说不定还是租借的吧?”

  “怎么回事?这不是很怪吗了大阪南支社为何不在他投保时核查一下?”

  大迫叫起来。

  若摫拿起桌上的打印件,核实投保时间。“前年的11月投的。”

  “‘大战十一月’吗?”

  大迫呻吟道。

  每年11月份被称为“人寿保险月”,通称“大战十一月”,是各保险公司比赛合同额高低的重点月份。

  因为向下屑各营业所或支部下达数倍于通常月份的苛刻指标,难保有一种任何合同都照签不误的倾向。

  另外审查方面也因大量申请书一齐涌来,检查自然就马虎了。

  “现阶段做结论为时尚早,我们要定对策的话,等对方提出申领保险金之后吧。”

  木谷总结般说道。

  “若摫主任已经和警局建立关系了吧?今后仍要尽量保持密切接触,取得信息,好吗?”

  “明白了。”

  樱井担心地问。

  “这次也一样。明天由所长直接带申领表格跑一趟。”

  葛西不容辩解地说道。

  “另外一点,樱井所长。菰田打给我的电话上说收款人的态度不好之类的话,那是怎么回事?以后会不会被他利用?”

  樱井面带困惑地问道:

  “这件事我问过当事的职员,他说对方的确常不在家,碰不上面。不过,即使出现那种情况,亦必留字条,第二天再上门。所以,值得投诉的事,的确想不出来。那名职员一向认真负责,我认为他的话是可靠的。”

  “那是借口嘛。借口。简单地说,就是那么回事。他要把若摫喊去,将若摫弄成第一发现者。”大迫不屑地说道。

  “吊死自己儿子呀。”

  葛西想深一层说。

  “竟有那种事。……那是人干的吗?”

  若摫眼前突然呈现出那具吊颈而死的尸体。

  悬在空中吊挂着的孩子。

  手脚耷拉着,垂着的脑袋如雕像般僵硬。

  像贴了白膜似的混浊的双眼,没有一丝光彩。

  那是失去了生命、徒具人形的空壳。

  只是曾经存在这世上的人留下的影子、残像。

  那未完成的人形已不会再成长。

  就此之后,它只会通过缓慢的化学分解过程。

  消失无踪。

  对若摫而言,那是一种已丧失了未来的一切的象征,正如十九年前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的哥哥一样。本应今后数十年里可以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瞬间就熄灭了。突然没了去处的灵魂,变成了什么呢?永远带着怨恨,在七七(人死后的四十九天。)里彷徨吗?

  “你没事吧?”

  葛西的话令若摫猛然回到现实中。

  大家纷纷起身,会议看来已经结束。

  “没关系。”

  若摫勉强挤出笑容。

  蓦地醒来。

  公寓的天花板映人眼中。

  只有时钟的秒针走时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亮地回荡着。

  似乎醉意仍稳居身体的核心部分。

  这倒也是应该的,因为睡着还不到两个小时。

  抬头望望,立在厨房桌子上的杜松子酒空瓶和酒杯,以面向走廊的窗户光亮为背影,呈现出一个剪影。

  舌上仍有杜松子酒的苦味和松脂香。

  突然觉褶口渴难耐。

  自己一定也是因此而醒来的。

  若摫骨碌一下半转身,从床上爬起来。

  差点被丢在地板上的塑料饮料瓶绊了一跤。

  周围乱丢着报纸、杂志、脱下的衣服等,不小心还不行。

  已近一个月时间没有搞清洁了。

  房间的角落里仍旧堆着未解开包装的行李捆。

  打开冰箱,只剩一个能装一升低脂牛奶的盒子。

  连何时买的也记不清了,不过照旧打开盖子仰头就喝。

  几乎什么味也没有。

  一口气喝掉半升之后,才觉得热辣辣的胃部终于舒坦了。

  没有亮灯就坐在厨房的椅子里。

  桌子上丢着无绳电话的子机。

  记得曾给阿惠打过电话,但说了什么则记不清了。

  似乎是烂醉之下的自说白话。

  若摫在小窗射人的朦胧光线中,怔怔地望着厨房的白墙壁。

  渐渐地意识近乎空白,白壁的表面仿佛密密层层的积云开始膨胀起来。

  这些乱云慢慢翻卷着,又慢慢地聚成一个形状。

  耷拉着的手和脚。

  垂着的头。

  白白的眼睛……

  若摫从椅子里站起来。

  醉意没有将恐惧掩盖起来,只是茫然地扩散了。

  不管它。

  必须找出令他心神不宁的东西。

  走进里间,打开cd机。

  将耳机戴上,胡乱地按着选台键。

  很快,成为电波游荡在空中的男女二人对话,从机中传了出来。

  可是传到耳膜的虽然是日本语没错,却像蜜蜂嗡嗡一样,形不成一个意思。

  “噢……这个嘛”,“是啊”,“这种事情”,“其实。已经”,“是这样吧”、“所以说嘛”、“诸如此类的”、“呵呵”,“真的呀”,“像我们这样的”,“你看嘛”,“不——对!”,“哈哈哈……”,“好”,“唔”,“可那个……”,“噢……”,“怎么说的”,“然后呢”,“实在是”,“对吗?”……

  绕来绕去。

  终于忍无可忍,将头上的耳机甩开。

  落到地上的物体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巨大的节足动物一样团起身体,在压低声音唠叨着没有意义的话。

  关掉电源,重归寂静。

  摇晃着走到床边躺下,像死人般双手交叉,闭起眼睛。

  过了一会儿,时钟秒针走时的响声逐渐变大。

  雕像般不会动弹的孩子的身影……

  翻一个身,使劲将这个印象从头脑中驱赶出去。

  努力之中,发觉自己的胸部缓缓起伏,仿佛发出睡眠中的呼吸声。

  这是怎么回事?若摫动一动手脚,发觉无能为力,猛然一惊:

  这是被铁链捆住了吗?

  他回想起了,所谓“被铁链捆住”,是身体进入了睡眠,只有大脑醒着的状态。

  据说主要是因为精神上的压力和疲劳所致。

  没有什么好怕的……

  只有时间慢吞吞地走着。

  身体睡熟了,神经反而敏锐起来。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

  真想早一刻逃进安稳的睡眠中。

  可是,这种意愿根本实现不了。

  在摫陇的状态中,忽然觉得有东西从远处过来。

  不是人的东西……“岂有此理”,想要打消这个念头,但那种异样的动静却渐渐加强了。

  静悄悄地登上楼梯。

  五楼。

  六楼。

  过了平台,现在到七楼了。

  慢慢来到了他房间前。

  他的耳朵仿佛能听见那微弱的脚步声。

  脑海里浮现出“空谷足音”这个词。

  高中的汉文课。

  以独特的节奏朗读的老师的声音出现在脑海里。

  在远离人群的山谷中独自度日时,不意听见有人前来叩访的足音。

  这个词就是表达那个时刻所感到的喜悦。

  然而,对此刻的若摫而言,叩访的足音只能是恐惧而已。

  是谁?

  来干什么?

  ……

  哥哥。

  足音停在门前。

  不要过来。

  走开!

  他心里喊叫着,但连嘴唇也动不了。

  就这样过去了很长时间。

  很难总保持着清醒的状态。

  他痛切地祈求着,即使逃进噩梦之中也会好些。

  不久,在黯淡下来的意识之中,若摫感到房间里有人俯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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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5月15日(星期三)

  在坂上弘美审阅过的文件堆中,它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埋在里面。

  应该是夹在早上由营业所送来的摩托车专递文件中的吧。

  看见它的瞬间,若摫不由得一怔。

  樱井所长那张发木的脸出现了。

  尽管已经再三说了是个重大问题,在申领人向营业所提交保险金申领文件时,为何不向支社打个招呼呢?

  若摫翻开文件,首先就看验尸报告。

  若摫沉思起来。

  原先他认准是菰田重德勒死了和也,然后将绳子穿过拉门上框吊起来。

  然而这份验尸报告的记述与他的预测完全相反。

  先读这一部分,只能认为是吊颈自杀。

  葛西从旁走过,望望他手中的文件,转脸问:

  “哎,是那家伙?”

  “噢,终于送上来了。”

  “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点没听说?”

  在墙边一排电脑前刚做完输入的坂上弘美,抱着住院给付金方面的文件正好站起身。

  “坂上******,过来一下好吗?”

  眼尖的葛西向她招招手。

  “这份死亡保险金的申领文件,是夹在今早送来的文件里的吗?”

  坂上弘美一脸诧异地盯着文件。

  为了不让做窗口业务的女文员有先人之见,菰田和也之死有“道德冒险”嫌疑的事,一点也没有向她们透露。

  “哎,这件不是。这是早上邮寄来的。”

  邮寄。

  若摫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通常,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是由营业所的职员前往申领者的住宅去取。

  这样一来,若有写漏了的地方或要附加的文件时,可以当场备齐。

  然而,菰田重德竟然邮寄。

  他有绝对的自信?也许,这说明他申领保险金已不是头一回?

  葛西翻开文件,皱着眉头读验尸报告。

  “这样的话,就模棱两可了。”

  “我下午去京都府警局一趟,见一下上次认识的刑警。”

  “有劳了。”

  外线电话响起。

  葛西一转身回到自己桌前,.抓起话筒。

  “早上好。这里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

  若摫一边对照保单一边仔细检查申领文件。

  首先比较笔迹是否相同。

  印是否与印鉴相符,要用两脚规比较印的直径和文字各部分的长度。

  小学生般幼稚的笔迹,完全没有问题。

  日期等的填写也没有遗漏。

  翻开附件的户籍誊本。

  原籍为w县的k町。

  户主是……

  可能是不出所料的神情跃然脸上吧,打完电话的葛西边问“怎么样”,边走过来。

  “死者菰田和也是菰田幸子带过来的孩子。父亲不详。菰田重德两年前与幸子结婚,原名为小坂重德。”

  葛西神色严峻地点点头。

  从为保险金而杀人的历史来看,以孩子为牺牲品的案件中,再婚夫妻杀害对方带来的孩子——即杀继子的案例最多。

  “此前我查过菰田重德、幸子、和也名下的资产状况,一无所获。为了慎重起见,小坂重德也查一下。”

  葛西记下小坂重德的出生日期,迈着与其体重不相称的轻快脚步,在电脑前坐下,开始敲打键盘。

  此刻桌面上只放着关于死亡保险金的文件。

  若摫想在工作高峰到来之前干点事,便翻开了从公司医生铃木那里借来的很厚的法医学专著。

  第一向就怕读这类书,但事到如今不读不行了。

  第一翻开书,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跃人眼帘。

  看来是溺死的尸体。

  川端智子捧着变更名字的文件走过来,目光落在照片上,不禁倒退两步。

  有了,缢死被分在窒息死的类别里。

  这里也登载着各种各样的吊死的尸体照片。

  再翻一下,还有“绞颈”的条目。

  往下读着,若摫的疑虑加深了。

  他觉得证实杀人太难了。

  写验尸报告的医生恐怕也面对同样的难题吧?

  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例,似乎很多是勒毙后吊起来的。

  然而,这么一来,不明了之处甚多。

  第一,勒毙的尸体,因静脉淤血而致颜面肿胀成赤紫。

  然而,菰田和也的脸部苍白。

  这是吊颈致死的特征。

  其次,小便失禁痕迹在尸体之下者为自杀的可能性大,而此痕迹在其他地方时则他杀之嫌疑甚大。

  他清楚地记得菰田和也尸体下面的榻榻米濡湿了。

  还有,绳索会勒人颈部,即所谓“索沟”的问题。

  上吊致死时,只有脖颈的前半部出现深的索沟,背面多数中断。

  另一方面,若是勒死的,索沟会绕脖子一圈。

  深度均一。

  然而,关于如此明显的特征,验尸报告却没有提及,和也颈部的索沟也应具备上吊的特征吧?

  说不定,那家伙比想像的要厉害得多。

  原先坐在电脑前的葛西,不知何时已返回座位,正在打电话。

  似乎是给某个支社打。

  神情较之前更加严峻。“是吗,是吗”的回应声中,透出压抑着的怒气。

  “若摫主任,这小子臭名昭著啊!”“咔嚓”一声放下听筒的葛西,像虎吼般喊道:

  “我查了一遍小坂重德的名字,他确实曾经投保,虽然已经失效。这家伙竟是‘切指族’的余党。”

  “切指族?”

  若摫回忆起菰田重德在家里时,左手也一直戴着手套。

  那是为了掩饰缺损的手指吗?

  残疾特约是人寿保险的特约之一。

  因受伤出现特定的残疾情况时,要支付主合同保险金一部分给付金。

  据葛西的解释,十余年前,某地的施工现场接连出现工人申领残疾给付金的情况。

  全部都是因为施工中出现事故切断了手指。

  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寿保险在切断手指时只付保险金额的一成,但若为食指,则支付二成。

  为此,几乎所有的“事故”都少有地发生切断左手食指的现象。

  “当然不止那么些。首先,因属工伤,可领取工伤休业补偿给付金。这份可就大了。除此之外,若加入了简易保险的伤病给付金或劳动协会的后遗障碍共济金之类,都可得到赔偿。岂止一石二鸟,简直是一石三鸟四鸟,合起来可多至四五百万日元。”

  “可是……会很疼吧?”

  “对呀,很疼。人嘛,到必要时,总能想出些办法来。”

  葛西开始就具体的切指方法加以说明。

  “为了消除切指瞬间的痛楚,有几个办法。最好的方法是正式打麻药,但这需要有医生或护士,否则很难。古时艺妓为向情郎表忠心而落指,听说过吗?”

  若摫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便摇摇头。

  “不知道?据说是用风筝线扎紧手指根部,让血停流,感觉消失之后,一刀切断。同样的方法,似乎直到如今,黑社会在结盟时还用。与之相比,使用冰或干冰稍好一些,切指族的家伙似乎专爱用喷雾式的。”

  “喷雾式?”

  “运动后喷在肌肉上冷却的那种,有吧?用那种东西喷手指。而且是整罐都喷在一根手指上。这么一来,手指的感觉就完全麻痹了。等到麻掉了,用利刃的菜刀或短刀架上去,压上体重一切,感觉像切鱼头一样的便完事了。”

  “……”

  “当然啦,神经麻痹是暂时性的,以后痛楚会汹涌而至。大约到那天的晚上,已经是痛得天昏地暗了。据说,切断面的神经会放电般痛。即使过去相当长时间之后,每晚仍会有所谓‘幻肢痛’袭来……”

  “啊,好了好了。”

  若摫打断他的话,光听就已经够难受了。

  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肯定不会把他人的生命当一回事,若摫心想。

  核准死亡保险金方面,只有投保未满一年的“早期死亡”及高额保险金的支付由总社处理,除此之外,概由支社判断可否支付。

  然而,菰田和也这宗案子,经与总社保险金课商量,结果是破例地由总社处理,相关资料送往东京,由一家叫做“昭和保险服务”的公司来调查。

  这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全资子公司,与三善所属的公司不同,纯粹做调查。

  这么一来,到有结果出来,自然要花些时间。

  若摫和樱井所长一起跑了好几趟京都府警局,但未能见到松井警官。

  出来接待的刑警们态度冷漠,说是不能将搜查进展告诉民间企业。

  关于菰田和也之死的立案可能性,始终只是模棱两可的官僚式答复。

  警方和检方的态度无法确定,保险公司也就不可能独自做出决定。

  若摫度日如年。

  发音依旧闷声闷气的,几乎不知所云,也不像投诉的顾客那样粗暴。

  然而,来自菰田的电话成了不小的压力。

  尽管没有向女文员们透露任何情况,可能她们是从接电话后若摫或内务次长窃窃私语的情形察觉到某些情况,她们对菰田重德的电话显得非常紧张。

  尽管距进入梅雨还有些日子,但今天一早就下起了蒙蒙细雨。

  大厦的空调应该启动除湿了,但空气潮潮的,女文员用的化妆品的气味比平时浓烈。

  他迅速向柜台瞟一眼,坐着四名顾客。

  正面是一名和服便装的光头中年男子,坂上弘美一边翻着手册让他看,一边解释。

  第一名仅仅脖子以上露出柜台的小个子老太婆,一名穿水电工的浅茶色施工服的小伙子,以及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

  第三人都静静坐着,并无杀气腾腾之感。

  “若摫主任,那边那位是来问领取菰田和也的保险金的。”

  进藤美幸一脸苦相。

  平时她负责从银行账户划拨保险费,空闲时也多到窗口。

  并没有挨顾客的训斥,她为何如此紧张不安呢?

  “哪位?”

  进藤美幸悄悄指一下坐在最边上的顾客。

  若摫拿了一张名片,站起来。

  远远望去,她只是一名极普通的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但他立即感觉到她必定是菰田幸子无疑。

  若摫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走向柜台。

  强烈的气味袭向若摫鼻腔,他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僵硬了。

  是香水的气味,一种像麝香似的动物性膻味,刚才就觉得房间里有特别浓烈的化妆品味道,就是这味儿吧?

  若摫仿佛终于明白了那黑屋子里弥漫的异臭的部分真相。

  “让您久等了。我是负责保全的若摫。”

  他一边递上名片,一边观察对方的神色。

  尽管若摫没有干过营业所长,但见过很多在人寿保险这个行业做事的中年妇女,因此自信看一眼就能判断那人能不能拉来生意。

  不知不觉中,在街上看见中年妇女时,他便无意识地以一名职业棒球的球探看球手的目光,对之来一番评价。

  各支社里面,都有一名成绩优异的外务员,名声远扬,收人大大超过社长,她们毫无例外都给人开朗和外柔内刚之感。

  从这个角度看,这名妇女不够格。

  整体上.她给人阴沉的印象。

  胖而下坠的脸腮,富士额(注:富士山形的前额发际,是日本旧时的美人条件之一。)使两腮变宽,脸的下半部显得大而无当。两眼细得像用刀刻的缝,木乃伊似的毫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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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3 PM |只看该作者
  且不论香水的恶臭难闻,仪表也不敢恭维。头发好像是.临出门才梳几下,乱七八糟的。浅红色针织连衣裙的衣袖,在这么闷热的天气里,一直遮到手腕。

  “和也的人寿保险……还拿不了吗?”

  听见女人干巴巴的声音,若摫有点意外。

  记得曾经听过这样的声音。

  “对不起,您是菰田幸子女士吗?”

  “是的。”

  “您带来了证明自己身份的资料吗?”

  女人默默地打开手袋。

  取出预备好的国民健康保险证。

  确认户主姓名是菰田幸子后,若摫将证件交还。

  “日前府上遭遇不幸,非常遗憾。关于菰田和也的人寿保险,现由总社审核,请再等待一下。”

  “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

  “有若干问题需要确认。”

  “确认什么?”

  “其实是所提交的死亡诊断书上,因为死因不是写着‘自杀’,而是‘不详’,所以这个问题要向警方核实。”

  “那也得赶快做才行啊。”

  “我们已经再三向警方查询了,但结论总出不来。”

  若摫决定把问题推到警方身上。

  “你这是什么话,是你亲眼看见的呀!”

  若摫一怔。

  幸子的声音尖厉,与此前相比,判若两人。

  “和也的尸体,不是你发现的吗?”

  菰田幸子加强了语气,若摫一愣。

  她刚才看名片时便发觉是他吗?“这倒是的。这一点,实在遗憾。”

  菰田幸子又一改腔调,变成声泪俱下的样子。

  “那孩子的丧礼非办不可,还有其他各种非付不可的钱。”

  若摫清清嗓子,捂住鼻孔。

  菰田幸子的香水味已使他坐不住了。

  不知从何时起,柜台前的顾客只剩下她一人。

  若摫甚至想,其他顾客是抵挡不住那种气味,早早作鸟兽散的吧?

  “非常抱歉。我们会催促总社尽快做出结论。”

  菰田幸子仍旧唠唠叨叨诉说着不尽快拿到保险就很麻烦的话。

  这种场合,中途插话是绝对禁忌的。

  要让顾客尽情倾诉。

  若摫强忍着听取菰田幸子的哭诉。

  菰田幸子从手袋里取出手帕,擦了好几次眼角。

  也许她真的很悲伤,但若摫看不见有眼泪流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拿手帕去拭眼角乙然后又把手帕换到左手。

  此时,连衣裙的袖口打开了,露出了手腕的内侧。

  若摫猛然大吃一惊。

  菰田幸子像察觉到自己的疏忽似的急急拢好袖子,但已经迟了。

  她的手腕上有数道平行的伤疤,似为利刃割伤。

  伤疤均为大伤口隆起形成的白色疤痕,可想而知是相当深的伤口。

  这时,若摫想起为何对菰田幸子的声音有印象了。

  确曾在电话里听过一次。

  就是四月初,打电话来问自杀能否拿保险金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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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3 PM |只看该作者
第06章
  6月12日(星期三)

  旧式的电梯门吱吱响着打开了。

  两米前,有绘着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文字和标志的自动门。

  隔着玻璃,隐约看见坐在柜台前或坐在沙发里轮候的顾客的身影。

  若摫留意看了一下。

  当他看到沙发最里边坐着一名穿土黄色工作服的男子时,胃部顿时一沉,仿佛中午吃的天妇罗荞麦面突然变成了铅块。

  若摫刚在自己的桌前落座,坂上弘美便捧过来一堆要审核的文件。

  “今天又来了。”

  她背向柜台,一边放下文件,一边用只有若摫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大约几点来的?”

  “12点5分。”

  菰田重德今天又等了近一个小时。

  中午当班的女文员说,菰田总是坐在柜台前,纹丝不动地等若摫出现。

  “葛西副课长要出面接待,但他声明一向是和若摫主任谈的……葛西副课长因别的事在会客室。他说过,有事就叫他。”

  葛西此前好几次要代他出面应付,但每次菰田都说自己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

  既然顾客这样说,葛西只好由他。

  菰田认为与葛西相比,若摫更好对付吧。

  遗憾的是,若摫也只能承认这个判断是对的。

  若摫鼓起勇气,朝柜台走过去。

  菰田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这边,即使与若摫目光相遇,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若摫一边在菰田对面落座,一边自觉笑容僵硬。

  菰田戴棉手套的左手搁在柜台上,有点脏。

  似乎手套里塞了东西,食指的部分不自然地鼓起。

  “关于和也保险金的事,该有决定下来了吧。”

  “那案子尚在总社的调查之中。麻烦您再等一等好吗?”

  菰田沉默了一下,用沉闷的声音说道:

  “是吗?还有什么……”

  这两周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问答,仿佛是一个仪式。

  “让您等这么久,真是非常抱歉。”

  “是吗?还有什么吗?”

  “我们将再次催促总社方面。一有决定,我们就会跟您联系。”

  “嗯……是吗?还有什么……”

  等菰田慢吞吞地站起来,若摫扭过身子。

  若摫道一声:“麻烦您了。”菰田一如往日地拖着腿默默向外走去。

  菰田迄今既未滥用暴力,也未采取恐吓的态度。

  也就是说,没有做任何抵触法律的事。

  表面上看,只是因为保险金支付迟了,受益人频频来访而已。

  然而,这明显是神经战。

  他每天必来,又像被打发的孩子般老老实实走了。

  他明知让顾客白跑一趟会对职员造成心理负担。

  假如菰田中途激动起来,拍桌怒吼的话,若摫一定轻松得多。

  他对顾客的这种手段早巳习惯了。

  令人可怕的是菰田的老实样子。

  最初的一两天并无特别的感觉,但连续两周下来,在若摫心中,菰田终要在某一天大爆发的恐惧渐渐膨胀起来。

  对方可是个为了钱切断过自己食指,再进一步就极有可能出手杀人的家伙。

  尽管他明白他若这样想,可能正合对方的意图,却无法缓解心中的恐惧。

  “那位大叔天天坚持呀。”

  葛西用在柜台前坐着的顾客听不见的声音对若摫说。

  “把这顽强精神用在正道上,早就发财致富了吧?”

  若摫知道,葛西是用诙谐的口吻让自己轻松点。

  “不管是什么决定,早日弄出来吧。”

  若棚也想装平静,但骗不过葛西的跟睛。

  “不过,我也见过各色人等,那么烦的人还是头一回见到。”

  葛西蛮感佩地说。

  “以前呀,哪个支社都有难缠的家伙。会客室里砸烟灰缸并不稀奇,危险的家伙还真的怀里藏刀。一听这种人来电话说‘你等着,我马上过来’,真是愁死了。可是,人也真有不可思议之处,和这样的人见上几次,倒成了不打不相识了。”

  “有交情了吗?”

  若摫被葛西的话吸引住了。

  “噢。似乎人有一种奇怪的习性,就是不管是敌我,见多了就会有亲切感。听说过吧?有被抓住做人质的人,在和罪犯相处之中,对罪犯产生了感情。”

  若摫在记忆中追溯。

  日本也不断发生人质事件,由于新闻报道而渐为人知……

  “你是说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吧?”

  “没错。你知道得挺多呀。就是跟这个相近的东西。即使对手是黑社会,时时打照面,也就彼此熟悉了。于是嘛,我这边尽量通融,他那边也不会胡乱发作、出难题了。或者就主动地不在支社忙碌时来了。”

  “当然啦,这也有怀柔手段在内。不过,这可以说是人与人关系的一种吧?”

  葛西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但菰田重德这个人,即使与我刚才说的那些相比,也是脱离常轨的。那家伙是怎么想的,我完全不能理解。我们已经表达了支付由总社处理了吧?为何他仍对支社的某一人不断施加压力?这里头搞的什么名堂?”

  木谷内务次长外出归来了。

  葛西和若摫走到他桌前,报告说菰田今天又来过了。

  “是吗?今天又来了?”

  木谷用担心的目光看看若摫。

  “即便我出面,他还是坚持不跟我说。现状是若摫主任在独力承受。”

  “总社方面没有任何说法吗?”

  “还没有。得看警方的表态。”

  见木谷陷入沉思,若摫咬咬牙,说:

  “内务次长,可能的话,我想私下里对这案进行调查。”

  “调查嘛……昭和保险服务方面已经在于了吧?”

  “虽然他们已在干了,但因为他们没有菰田重德是嫌疑犯的充分证据,所以会调查到什么程度是有疑问的。我感觉与其坐等,不如尝试从其他角度进行调查更有效。”

  “倒也是。具体打算怎样做?”

  木谷并不特别热心。

  “首先找代理人直接问问情况。因为据说她与菰田幸子自小认识,所以除办理的过程之外,可能还知道别的情况。”

  “内务次长,现在不让若摫主任待在支社里,可能更好吧?”“工作方面现在不算太忙,少一个人也不算什么吧。”

  这是少有前例的做法,木谷显得为难,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

  若摫松了一口气。

  他之所以想独自去调查,并非单纯因为菰田重德所施加的压力。

  自发现菰田和也的尸体以来,他每晚都做噩梦,内容如出一辙。

  他站立在一个洞窟似的地方。

  不知何故,他觉得那里就是“死亡之国”。

  眼前有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的蜘蛛巢。

  在一片昏黑之中,只有纤细的蜘蛛丝像发光的线一样。

  过丁一会儿,一个白乎乎的物体从蜘蛛巢悬垂下来,看去像飘浮在那里。

  最初它像个孕育生命的茧,但立即就明白那是给死人穿的白寿衣。

  它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尸体,现在成了蜘蛛的食物,像蚕茧一样被蜘蛛丝包了好几层。

  仔细一看,那尸体有一副人的嘴脸。

  从不同角度看,它既像菰田和也,也像哥哥。

  突然,尸体颤动起来。

  足由于整个蜘蛛巢都在剧烈摇晃。

  是蜘蛛回来了……

  梦境总在未看见蜘蛛时便结束,而若摫就大汗淋漓地醒过来。

  他觉得,若不能了结菰田和也这件事,他一辈子都不能逃离噩梦。

  葛西用力拍拍若摫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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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3 PM |只看该作者
第07章(1)
  6月13日(星期四)

  从公寓窗户探头望外,已是早上8时40分,天色仍暗得很。

  抬头一望,整个天空布满光线摫朦胧的浓云。

  似乎日本海那边更是黑云低垂。

  福井可能已在下雨。

  从琵琶湖方向吹来的东风湿漉漉的,不知是否心理作用。

  若摫将折叠雨伞放进公文包里。

  玄关里支着一辆“卡文迪”越野自行车。

  平时骑它去上班,但今天已获准直接去目的地,没有必要上支社去。

  出了公寓往南走少许,迎面是宽达五十米的御池道。

  在京都东西走向的道路中,它与五条大道并称是最宽的公路。

  靠战争中强制疏散,将房屋拆掉勉强扩建而成,但全长仅两公里,好不容易弄成这么宽,也不觉得有太大的意义。

  发挥其作用的,大体就一年两次,即摫园祭和时代祭的游行队伍通过之时。

  尽管如此,路宽令人心爽。

  透过树的间隙可见上班途中的穿着西装的职员。

  搭地铁马丸线从御池到四条只一站,换乘阪急京都线,上了去小豆色的大阪梅田方向的特快。

  从京都到大阪,需四十二三分钟。

  若摫担心着天色,结果在电车通过淀川铁桥段时,车窗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下水滴。最初以为是福井方向过来的雨。转而一想这雨不可能追上特快,应别有来头。

  在终点站阪急梅田站下车,过了梅田的地道,搭地铁御堂筋线前往难波。再穿过难波城,从南海难波站搭南海电铁高野线。快车开出难波站时,雨真正下起来了。

  若摫回忆起昨天葛西在闲谈中说的事。

  大阪因自古以来有不依赖官衙的风气,所以私营铁道比国营铁道发达得多。例如南海电铁,虽不大为人所知,其实它是日本最早的私营铁路。还有近铁,线路长度超过六百公里,似乎在私营铁路方面是日本第一。

  葛西自豪地说,所以关西的私营铁路比关东的领先多了。

  见若摫并不信服的样子,葛西认真起来。

  他举了关西普及自动检票比东京早得多的例子,作为显示关西先进性的证据。

  他唾沫横飞地鼓吹:若摫此刻搭乘的南海高野线,也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全线自动检票。

  高野线通过大阪市后,进人大阪府南部的住宅卫星城,如摫市、狭山市、富田林。

  若摫在北野田站下了快车,转乘各站都停的车。

  下一站将是狭山。

  到了这一带,会有不错的田园风景,可以观赏雨打水田的情景。

  滴滴雨点在水田里溅起小小波纹,绿油油的稻叶随风摇荡,即使从车窗里也能看见。

  这种景色特别让日本人心里舒坦,莫非迎合“种稻民族”的日本人的心理?

  若摫回忆起孩提时代。

  周六的下午,经常等哥哥从小学放学归来,、便一起到附近的田里去。

  虽也钓过蜊蛄虾,不过目的大多在捕捉水栖昆虫。

  因为雨天里特别好捉虫子,所以下着小雨也不在乎,一边打着伞一边忘乎所以地用绑在竹竿头的网在水田里搅和。

  捞到水马或豉母虫不会太兴奋,令人心动的是找到形状呈美丽流线型的龙虱。

  水栖昆虫大部分是吸食其他生物体液的吸血鬼,但就是招人喜欢,令人恨不起来。

  之中若摫的最爱,是有螳螂般前脚的水斧虫、水蝎子一族。

  惟一一次难以置信的运气,是捕到了真正的田龟。

  哥哥纯熟地一挥网,成功地捕获了田龟。

  年幼的若摫被其庞大的身躯吓住了,连摸一下都不敢。

  当晚,一想到房间里有田龟,就兴奋得难以成眠。

  哥哥在水槽上加网饲养,但很遗憾,田龟很快就死掉了。

  之后一段时间,做梦时梦见了田龟。

  电车抵达目的地金刚站。

  如果搭到终点,就是和歌山县的灵地高野山,高野线之名就出自于此。

  下车一看表,10点已过不少。

  雨仍在下。

  站前有环形交叉路。

  正面是一个缓坡,两边是有着一幢幢大楼的住宅区或楼盘。

  若摫打开折叠雨伞。

  因为支社没有大阪的住宅地图,所以只能依靠打电话问住址时记下的内容。

  幸亏雨也小了,很快就看见了要找的小区。

  确认大西的门牌之后,按了门铃。

  过了一会儿,铁门悄然打开。

  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中年妇女有点困惑地盯着若摫。

  一名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缠在她身旁。

  小女孩瞪圆的眼睛骨碌碌地盯着若摫。

  眼白和瞳仁黑白极分明,仿佛一个法国人偶。

  “我是曾经给您打过电话的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的若摫。您是大西光代女士吧?”

  “对。请进。”

  大西光代请若摫进屋,但没有打算和他对视。

  可能她原本就是不擅社交的性格。

  若摫心想,要是那样,可能不适合做保险的外务工作。

  进了房间,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约四岁的男孩。

  男孩听话地坐在椅子里看画册。

  “家里挺乱的……”

  大西光代的话未必是客套。

  原来就狭小的空间里,不但塞了过多的家具,两个孩子的玩具散布其中,似乎散乱已成自然。

  若摫在客厅的廉价人造革沙发上坐下,手随即摸到了粘糊糊的东西。

  扶手部分粘着一块糖。

  若摫用手帕擦了手,心情并不坏。

  有小孩子的家只能忍着点,回想起拜访菰田家时的怪异、震骇,这个平凡的家庭令他放松。

  “有劳您特地从京都来,可我似乎谈不出什么了。”

  大西光代一边端来红茶一边说道。

  红茶配有柠檬薄片和棒状糖块。

  若摫嘴里客套着,一只手悄悄伸进公文包里,按下微型录音机的按钮。

  “办理时的情况,几乎都向大阪南支社的安田先生说过了……”

  光代似在暗示,拿合同回来的是外务员,但支社不是要负审查之责吗?“是的。今天拜访,其他的事也想了解一下。据说大西女士和菰田幸子女士自幼相熟?”

  “对。不过,自小学毕业后,和菰田女士就完全没有见过面了。”

  “读小学是在哪一所学校?”

  “k小学……在和歌山的k町。”

  “是的。不过,说真的也没怎么说过话。感觉菰田女士好像有点自闭症似的,在班上几乎从不说话。小坂是男孩子,也有叫人害怕的地方。”

  “你说‘小坂’?菰田幸子的丈夫也是同班同学?”

  若摫吃惊地问道。

  光代点点头。

  菰田夫妇自幼熟识,这完全出乎意料。

  婚前的菰田重德的户籍倒是在福冈。

  “而且她前夫也是k町人,只是年级不同。”

  “‘前夫’的话,就是说菰田幸子是再婚?”

  “对。我忘了是见过三次还是四次。她的前夫好像是叫白川先生。”

  若摫在笔记本上记下“白川”这个姓。

  “您说过菰田重德先生有点‘叫人害怕’,是指什么事呢?”

  光代显得有点迟疑。

  “我在这里问的情况,绝对不会向外透露。您可以告诉我吗?”

  “噢,这个嘛,也不是很确定的事。”

  尽管光代的话中断了,若摫仍很期待。

  她的态度很明显是对不确切的传言迟疑不决吧。

  再给一些时间让她消除顾虑即可。

  “阿舞,到外面玩。”

  光代将在房间一角的女儿赶走之后,开始说了。

  “小学五年级时,学校饲养的兔子、鸭子、鸡等,曾经接连被人杀死。”.

  “那是菰田——小坂重德干的?”

  “证据倒是没有,是那么传的。”

  “为什么会传是他干的呢?”

  “那是因为……小坂经常逃学呀,上课时突然大喊大叫什么的。”

  “不过,光是这些,还不能断定吧?”

  “还有其他,有人说他曾在关动物的铁丝笼前徘徊。而且,杀掉那些动物的手法……”

  “杀动物的手法是怎么样的?”

  若摫和颜悦色地问。

  “……兔子、鸭子都是被铁丝勒死的。”

  若摫呷一口微温的红茶,掩饰内心的震撼。

  “为什么勒脖子就是小坂干的呢?”

  若摫一时语塞。

  当然,仅此不足以把小坂重德定罪。

  父亲自杀与动物被勒死之间,没有任何直接联系。

  然而,对有类似经历的若摫而言,很容易想像父亲之死对年幼的重德的精神形成,会造成多大的破坏性影响。

  统计资料清楚地表明,家人中有自杀者,往后孩子自杀的可能性变得非常之大。

  自杀这种现象明显是会传染的。

  重德之父在何种情况下自杀尚不得而知,但如果年幼的重德直接看见过尸体,那种影响就更大了。

  进一步从心理学上说,自杀和杀人可谓表里一体。

  杀人的冲动内攻而致自杀的甚多,反之,自杀愿望演变为杀人的也存在。

  菰田重德的行为,所有的出发点都源于父亲自杀?

  在k小学传布的说法,的确只是得自跳跃性的联想,属不负责任的传言。

  但是,即便是不负责任的说法,未必就是错的。

  “不过,为什么连这些也要问呢?菰田女士的孩子不是死于自杀吗?”

  光代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那件事还不清楚。只能等待警方拿出结论来……那么,小坂重德在父亲去世之后怎么样了呢?”

  “他母亲刚生下他就病死了。他好像是和奶奶一起过的。”

  “那位老人家还活着吗?”

  光代摇摇头。

  “已经去世了,患癌症什么的。我读高中时,小坂也就十六七岁吧。他在家闲待着。据说在老太太去世后不久,就看不到他的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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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4 PM |只看该作者
  “上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后来有人说,他去了关东那边。”

  小坂重德在那以后,一定是周游各地。然后,在九州参与了“切指族”事件,返回关西后偶然遇见了菰田幸子,与之结婚……这一过程似乎清晰起来了。

  可是,为何幸子偏偏挑中这样的男人作为结婚对象呢?

  “刚才您好像提及菰田幸子有自闭症?”

  “我是有那种感觉。她在班上总是很孤立。”

  “完全没有朋友?”

  “也说不上是欺负她,其他女孩子不爱跟她说话。她没有母亲,总是一身破破烂烂的。孩子嘛,与众不同的话,马上会被另眼看待的吧。”

  “菰田女士的母亲怎么了?”

  刚才从客厅出去玩的叫“阿舞”的女孩回来了。

  磨着要妈妈逗她玩。

  光代哄好孩子,又把女孩带到客厅外去。

  “这也是传说。”

  返回来的光代压低声音说。

  “她妈妈和别的男人私奔了。被抛弃的爸爸成了酒鬼,完全不理会幸子。幸子的手腕和背上,时不时有像是体罚的痕迹。”

  体罚的伤痕?她受到虐待?

  若摫突然想起菰田幸子手腕上的伤疤。

  虽然只看了一眼,那是几道平行的很深的伤口。

  若非特定伤,不会留下那样的疤吧?

  若是,则菰田幸子真的好几次尝试过自杀。

  “听说菰田幸子曾自杀未遂?”

  若摫灵机一动似乎正中目标,光代显出对方何以得知的神色。

  “那是上初中后的事。有那么传过,说她用裁纸刀割了手腕。”

  “她为什么想到死呢?”

  “这个嘛,因为是传的,详情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发作性行为吧?”

  第一切都是传言,传言,传言。

  可是,只要有人开了头,就会不胫而走的传言,往往不知不觉中就被当成事实来接受,成为记忆。

  光代对那些根据并不充分的传言至今记得一清二楚,比事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是这种现象的表现。

  小坂和菰田所成长的三十多年前的故乡城镇,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呢?

  “哎,您这样多方询问,是否和也君之死与小坂……她丈夫的行为有关?”

  光代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安。

  “不,并非特别有那方面的怀疑,只是手续上非得做一下调查。”

  若摫试图说些令她安心的话,但光代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有点阴森可怕。

  “可说不定,小坂杀的不只是动物哩。”

  若摫猛然一震。

  “这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我也不知该不该说……”

  光代似有些迟疑,但已无法抑制自己一吐为快的欲望。

  尽管房间里面相当闷热,若摫却觉得脊背一阵寒意。

  “不是意外事故?”

  “不过,有什么具体的线索,可以把那次事件与小坂重德联系起来吗?”

  “早些时候小坂还纠缠她,为此小坂被老师找去详细问话。后来有人证实小坂一直在近旁,才打消了怀疑。”

  若摫松了一口气。

  “岂不是有不在场的证据吗?”

  “不过,我现在想起来了……”

  光代瞪圆两眼盯着若摫。

  “当时的证人是菰田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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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4 PM |只看该作者
第07章(2)
  雨很小了,但依然在下。

  若槻用金刚站前的公用电话与京都支社取得了联系,然后登上了与返回难波相反方向的电车。

  和歌山县在近畿地区中是交通特别差的,所幸k町就在南海高野线沿线。

  一方面觉得没有机会再跑这里了,另一方面听光代说,菰田当时的班主任桥本老师碰巧因工作调动返回那所小学,若槻便产生了再跑一站的念头。

  在终点高野山稍前的一站下了车。

  这里北连葛城山脉,南边耸立着高野山,可谓满目苍翠。

  步行到k小学花了二十分钟。

  他进入校门时,雨已经完全停了。

  在积了水洼、满是泥泞的校园里,孩子们正在踢足球。

  他们对于些许溅起的泥浆完全不介意。

  一个光头男孩接到传球,来个劲射,引起一阵欢呼。

  孩子们充满了生气和活力。

  他突然想起在昏暗、充满恶臭的家中上吊的菰田和也,来回奔跑着的孩子都和和也大致同龄。

  若槻前往教职员办公室,说想见桥本老师。

  他立即被带往会客室。

  似乎请光代先打个电话起了作用。

  过了一会儿,一位头发斑白、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的年龄五十有半的女性出现了。

  从年龄上看,她早就应该有个一官半职,但名片上只印着“教谕”(注:持有国家认定其执教资格证书的教师。)。

  “保险公司连那么久以前的事也要调查吗?”

  桥本老师看看若槻的名片,奇怪地问。

  “是的。因为有个人隐私的问题,是在调查什么,就不便说出来了。”

  “是继承方面的事?”

  与警察和律师不同,若槻没有任何搜查上的权限。若对方不配合,就会一无所获,所以他说话特别客气。

  桥本老师拼命回忆被问及的事,但所谈的几乎全是初当老师时的艰辛,只能算是光代谈话的部分佐证。

  当若槻开始后悔再走这一站时,桥本老师说声“请等一下”,走出了会客室。

  过了十分钟左右,她带来了一本小册子。

  “这是那个班五年级时的作文册。我为了让学生加强语文能力,所负责的班都制作作文册。幸亏还保留着。”

  作文册是用粗白纸油印的。

  时隔三十年,纸张已氧化,边缘像烧过一样破破烂烂。而且因为油墨变淡,非常难读。装钉的钉书机钉也锈得快断了。

  既有孩子气的朴素的梦,也有觉得稍为过火的构思。

  关于美食的梦尤其多,且都是关于牛排的,可以想见当时的氛围。

  梦

  小坂重德

  奶奶说,死了的人会到梦中来相会。

  在梦中,爸爸和妈妈来探我,我很高兴。

  爸爸妈妈说,要好好听奶奶的话,不可净淘气,我就说,我没有那么做,爸爸妈妈就不见了。

  再也见不到了。

  我希望再见他们一次,可他们却再也不到梦中来了。

  完了。

  作为小学五年级生的作文,可以说是幼稚得令人吃惊。

  充其量就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水平吧。

  不但几乎都用假名(注:日文的字母,以音节为单位。),且不合文做法。

  但是,尽管是稚拙的表达,印象中有感人之处,也是事实。

  即使一次也没有用过“悲伤”这个词,这篇作文传达了一个失去父母的少年的深深的悲痛。

  尽管是很久之前的作文,却令人觉得这篇文的作者,与泰然自若地杀害幼童以骗取保险金的、有一颗残忍冷酷之心的人,对不上号似的。

  若槻突然想起,以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感想。

  是关于菰田重德此人所具有的奇特的双重性。

  感觉上对不上号。

  但那是为什么呢?他一下子想不起来。

  菰田幸子的作文就排在小坂重德的下一篇。

  即使序号相差甚远,座位也可能是相邻的。

  秋千的梦

  菰田幸子

  我要写昨晚的梦。

  其实不止昨天梦见过,更早以前也梦见过。

  更早以前梦见过五六回。

  在梦中,我去中央公园的时候,什么人也没有。

  我就坐上秋千摇起来。

  我觉得很好玩,就再摇啊摇,最后,高得不得了。

  还要再高,高到几乎就要变成人回转了。

  在最高处,我从秋千上掉下来。

  然后,就掉到了黑黑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去了。

  这一篇与小坂重德的相比,多少更像一篇作文了,但作为小学五年级学生,国语能力依然贫弱。

  若槻只见过菰田幸子一面,就是她到支社来的那一次。

  这篇作文与他当时对她的印象,有奇妙地合拍的地方。

  就是她那种不能通融的执拗、顽固。

  这一点在文开头就典型地表现出来。

  特别指出要写昨日晚上的梦,一想到并非头一次做这种梦,也写下来,连次数也再加一句——黏液质的体现。

  到了关键的梦境,却态度淡漠。“摇”或者“高”,相同的字眼执拗地反复,却什么印象也没有留下。

  只是罗列发生过的事。

  若槻发觉桥本老师奇怪地望着他。

  看来他眉头紧皱、盯着作文册的样子很奇怪吧。

  说来也是。

  如今才去分析三十年前的孩子的作文,又能如何?

  若槻一边难为情地笑笑,一边要把作文册交还,但又迟疑不决。

  没有任何理由,直感而已,他觉得应该好好再读一下这本作文册。

  “哎……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复印一下好吗?”

  若槻吃惊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请求。

  “你拿去吧,没关系。字迹很淡,可能复印不出来。用完后寄回就行。”

  若槻郑重地道谢,离开了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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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4 PM |只看该作者
第07章(3)
  虽然已获准不必回公司,但作为职员的习惯,还是到公司去露露面。

  平日至9时左右还有人留下来加班,而此时总务室却已空无一人。

  会议室那边传出笑声,若摫过去一看,不知何故大迫外务次长正与老营业所长们围坐干杯。

  上班时间当然已过了。

  内务次长也好,葛西也好,难得地准时下了班。

  就等明.日再汇报吧。

  若摫的办公桌上只放着一个结实的大型牛皮纸信封,是总社与支社间的来往函件。

  作为节约资源和费用的一环,最上方印着一排排待填写的收件人栏,方便公司内多次使用。

  最早使用这个信封的是丸之内支社,函件寄送总社保险金课。再由总社出发作全国旅行,依次是山形支社团体收纳课→松江支社→广岛支社→医务课→钏路支社→营业管理课→湘南支社。最后一格是“福冈支社、远藤副课长一京都支社、若摫主任亲展”。

  可能是这个写法使葛西惟独没有启封这一函件吧。

  西服挂起,裤子喷洁后夹起。

  只穿内衣裤在厨房的桌前坐下,再读一遍借回来的作文册。

  全班四十五名学生的作文通读一遍。

  毕竟已五年级,也有不少学生把自己的梦写得很生动。

  菰田夫妇的作文水平看来属于靠后的。

  除此之外没有发现特别之处。

  特地借回这本作文册是直觉所驱动,现在冷静反思一下,可能只是错觉而已。

  似乎有必要听一下阿惠的意见。

  自己的专业是昆虫学,不是心理学。

  与定量操作的心理测验不同,释梦需要独特的感觉。

  尤其以荣格(注: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一派的观点,要求拥有神话、传统习俗方面的广泛知识,某些文学常识也不可少。

  这些都是自己绝对欠缺的,阿惠倒可能行。

  往大玻璃杯里装了冰块,倒人芝华士和水,手指搅一下冰块算是混合了。

  一口喝掉,自觉缓解了紧张感。

  近一周来已是无酒不成眠。

  他寻思,会不会酒精刺激了大脑某一部分,突然来了灵感呢?这种好事自然是异想天开,反倒会引起睡意,降低判断力。

  “喂喂,我是若摫。”

  没有应答。

  若摫侧面倾听。

  电话似乎是接通的,但没有任何声音。

  等了一会儿,他挂断了电话。

  倒了第二杯芝华士,他想起了,从公文包取出公司内部通信的大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装有若摫打电话请对方提供的小坂重德的已失效的合同复印件。就是那份“切指族”事件的合同。

  可能是有关的人将仓库翻个底朝天,从堆成山的旧纸箱里找到的吧。

  内容与想像中的大体一致。

  对小坂重德,连同因病住院特约、灾害住院特约,均付清满额的七百天补偿。

  之后,对左手食指切断事故,支付了一百万日元残疾给付金,最终解除合同。

  还有住院证明。

  总共八张,由少不了的颈椎挫伤开始,连写了好几个病名或伤势。

  遗憾的是不知其中有否混着“道德冒险”医院。

  总而言之,在住院给付金方面,似乎最终也没有拿到其不正当要求的确证。

  到若摫已醉眼朦胧时,当中的一张住院证明吸引了他的目光。

  是距今十三年前的日期。

  那不是日本开始普及ct检查的时期吗?小坂重德在建筑施工中从脚手架摔下,头部跌伤入院。

  为了核查是否脑出血,接受了当时的最新技术——头部核磁共振断层扫描诊断。

  结果似乎没有脑出血或脑梗塞的迹象。

  但却记录着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

  小坂重德的部分大脑,发现有微小的畸形。

  先天性的囊肿造成髓液通过障碍,引发轻度脑积水。

  但检查的结果,似乎因髓液压稳定,没有增高等情况,就没有进行手术。

  但那意味着什么,以若摫贫乏的医学知识无法判断。

  他将文件装回信封,又倒了一杯芝华士加水,喝完便躺倒在床上。

  一闭眼,被勒死的兔子、命丧水塘的孩子、菰田夫妇的作文、切指事件等等,便在脑海里盘旋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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