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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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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十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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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46 PM |只看该作者
“有这样两条修长的大腿,我是个女特务又有何妨?”
  物埋教师如临深渊,双腿的顫抖不可遏止。她为我掀开了裙子, 我看到了她的美丽光滑的大腿(整容师的大腿上乃至屁股上都覆盖着 -层金黄色的细毛)。在这幽深不可测的铁皮小屋里,电灯熄灭了, 蜡烛点燃了,外部世界被隔绝,只有蜡烛燃烧的声音和一个男人与一 个女人的心跳声。她的气味发出强烈的召唤,你的心把咽喉都撞痛 了。前方是香味的主要发源地,他循着气味向前摸索,好像一只瞎眼 的小狗。
  他触及到女老板火炭般的肉体时,周身上下已没有一丝力气,冷 汗把头发都湿透了。女老板柔软的嘴唇焦灼地吻着他,鼓励着他,他
  继续流冷汗。
  物理教师内心体验到深刻的痛苦,他感到自己已经死去了一半。 从前,在妻子面前表现无能时,他是理直气壮的;现在,在女老板遗 憾的叹息声中,他感到万分愧疚。当电灯再次放光,女老板像淘气女 孩一样把粉红色的裤衩麻利地提到屁股上时,物理教师跪在她面前, 把脸贴在她那只圆圆的膝盖上。他感到了她的手指在拈着自己的头 发。
  “你应该找医生看看呀,亲爱的。"她说,“怪不得你老婆去找情 夫,怨不得她……”
  物理教师感到自己的脸极端肮脏,这汗水、这泪水都是肮脏的液 体,它们玷污了女老板的膝盖。于是他悄悄地把脸从她的膝盖上移开
  了。
  她果然用毛巾揩了揩膝盖——她发现了我的航脏~~她又用毛巾 揩揩物理教师的脸——她不嫌弃我的肮脏——她把毛巾掷到角落里 ——她把我抛弃了!
  “也许你营养太差啦,”她说,“你到药店里去买点人参蜂王浆、 鹿茸粉、鹿鞭酒之类的药滋补滋补,当然,这要钱!"
  蜡烛熄灭。女老板扬起一柄电镀钢丝梳子梳理着黑瀑布一般的头 发。她的藕节般的胳膊也在折磨你。
  鸟儿的叫声从铁皮屋外传来。鸟儿在柳枝上鸣叫。物理教师的脸 非常别扭,它也要背叛灵魂。
  “我理解你的痛苦。”她说,“你还是先去卖香烟吧,怎么样?应
  该相信,你已经走出了勇敢的一步,前途是光明的。”
  她从床下找出一只三色的旅行包,拉幵拉链,把四条烟装进去。 她把旅行包递给你,意味深长地对你抿着嘴笑。
  “这盒烟你带着,”女老板把那盒打开了的高级香烟塞进物理教师 口袋里,“卖烟的当然要抽高级香烟。”
  物理教师想起了兜里的一百元钱。女老板说:“拿着你的钱,饿 了应该进饭店。”
  “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好?”物理教师感动地说。
  “我是女特务呀!”她推了你一把,说,“本来我可以把卖烟的技 巧和方式告诉你。但是我烦了,另外,‘教得曲儿唱不得’,你要自己 去体验。”
  女老板把交了好运的物理教师推出了铁皮小屋。
  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被柳树和无名的红花遮掩住的铁皮小屋。 女老板站在门口对着你招手。她的脸此时已成为物理教师心中不落的 太阳。好运气往往都是突然间从天而降,使承受者的脑袋发胀发晕。
  物理教师铃着旅行包漫无目标地在街上漫游,他沉醉在有关女人 身体的回忆里。他在翻来覆去地比较着整容师和女老板的身体,总结 着这两个身体上的共同点和差异点。公共汽车在他面前停下,车门打 开,挤下了一群人,又挤上了一群人。
  “张老师,您要去出差?” 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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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46 PM |只看该作者
你从前的、已叫不出名字的学生提 着十只活鸡站在人行道上问候你。
  这是一位猴头猴脑的年轻人,圆圆的小眼睛愉快地眨动着,两扇 耳朵愉快地扇动着,两片嘴唇愉快地翕动着。他给你的印象是:机灵 但不奸诈,愉快但不肤浅。你皱着眉头从记忆的深处寻找他的名字, 为什么找不到他的名宇?因为两个女人的裸体在捣乱。她们都用手叉 着细腰(一个浑身金黄,一个浑身雪白),在你的脑海里走来走去。
  她们甚至面对面地互相观察着对方的脸,好像两只准备格斗的小公 鸡。
  物理教师恍惚中看到(这是一个典型的幻觉):两位赤身裸体女 人的屁股上,蓬松着两簇公鸡的尾巴。
  “张老师,你一定发了大财,连你的穷学生都不认识了。”提鸡的 小伙子愉快地说着。
  “你的名字就在我的舌头尖上打滚……”物理教师不好意思地说 着。此时,那两个女人开始指责对方身体上的缺陷——你身上生了一 层讨厌的黄毛一你身子像一条光溜溜的饅鱼一你根本辨别不清身 体覆盖黄毛的女人和身体犹如鲮鱼的女人谁优谁劣。她们都将富有魅 力的眼睛投向你请求公断时,你的脑袋再也撑不住,它像严霜抽打后 又遭阳光曝晒的薯叶一样,垂下了。他看到了人行道上的冰糕包装纸 和一块沾着干痂黑血的报纸。
  “我叫马鸿星,张老师,记起来了吧?”他的一只肩膀低垂,因为 提着鸡;另一只肩膀高耸,因为没提鸡。鸡的屁眼照着天,嘴巴都朝 着地。鸡嘴里控出来的涎线把水泥路面都濡湿了。
  第八中学物理教师备课办公室里连篇累牍的牢骚声轰鸣起来,与 他的生活发生了密切关系的两个女人摆摆手暂时告别,脑袋里基本清 晰——只残留着两缕尖锐对抗的气味:殡仪馆里难以用言语表述的邪 味和铁皮小屋里同样难以准确形容的香味。随着同事们牢骚声的再 现,走廊里的臭味也再现了。这臭味是绿的,臭源是学生们的粪便。 抬头看太阳,凝目思往事,才想起离开教学的神圣岗位不过半天(太 阳悬在正南,北京时间十二点正——喇叭里说——上午最后一节课该 下啦。我本来应该把粉笔头扔在粉笔盒里,拍拍手上的粉尘,用嘶哑 的喉咙说:下课。班长喊:起立!五十个学生参差不齐地站起来,向 我致敬——他们用伸展懒腰和被身体带动起来的书本的嚓啦声和桌椅 的乒啪声向我的劳动致敬),可感觉上却已很长很长。面对着流逝了 的漫长时间,他的心头浮起了一缕很难体察的淡淡忧伤。
  “听说你干得很不错……”他本来想说:“听说你发了大財。”话 到嘴边却改换了模样。
  马鸿星换了换提鸡的手,倒退一步,将干巴精灵的身躯斜靠在路
  边一株碗口粗的白杨树上——树干上刷着一层白石灰一一伶俐地说: “还可以。念书不中用,只好干点实惠的,俗话说:‘鸡走鸡道,狗走 狗道’,爹妈没给咱做上颗大学生的脑袋,只能开个烧鸡铺混日子。’’
  “很好,的确也很好……”
  “好不好就是这样啦!”马鸿星说,“在中学里时,老师对我够意 思——考不上大学怨我不出材料——咱不能考上大学替老师增光—— 老师要想吃烧鸡咱半价供给——如果缺钱用,尽管说,多了拿不出, 三百五百的还行。”
  “不缺钱,不缺!”
  “老师您别客气,师徒如父子,您别客气。”
  “有事一定找你。”
  “也该吃饭啦。"马鸿星抬起手腕,他的手表耀眼的明亮,“到咱 的铺子里去坐坐,学生请老师喝两盅。”
  “我还有急事,改日,改日……”
  辞别了马鸿星,你的肚子咕嗜咕嚕响起来。两个女人又开始在你 脑子里穿梭行走,对面挑剔。四条高级香烟变得十分沉重,怎样把它 们换成钱?你方才应该向马鸿星讨点经验。你无论向谁讨经验也不能 向马鸿星讨经验。下班啦,小城的人们多半骑车回家吃饭(小城不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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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46 PM |只看该作者
大街上的自行车像一股汹涌的浪潮。自行车不但占据了人行道, 而且侵略了汽车道。镀镍的自行车部件都反射着阳光,形成一条银色 的流水河。市长的轿车也只好忍气吞声地爬行。路瞀们站在路口无可 奈何地抽香烟。车如潮铃声也如潮,车上七长短的人脸上都没有明 显的表情,大家都像漫无目的随车潮流动,就像后一个浪头随着前一 个浪头流动。
  物理教师被冲刷到建筑物的阴影里,霣天的小摊上,花花绿绿的
  货物上落着一层明显的尘土,摊主多半都戴着金边变色镜,镜片都呈 现出酱红色,镜里的眼睛都是蓝的,镜里的皮肤都是红的,摊販的脸 都是凶恶的。你看到了卖布的摊販,看到了卖水果的摊販,看到了卖 成衣的摊贩,看到了卖眼镜的摊販,看到了卖鞋子的摊販……你没看 到卖香烟的摊贩。
  墙壁上,广告色和油漆还有彩色粉笔画着妖媚的女人(没有一个
  男人)举着食品和货物,对着马路上的人流微笑。你已经把长颈鹿附 近的、把羊驼和野牛附近的彩色粉笔头儿吞食净尽。为了满足你的欲 望、为了维持你的精神,我们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到猛兽馆附近—— 去狼窝虎口里偷这种高级“食物”,猛兽的毒眼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汗 流浃背,我们握着粉笔头儿的手都被染得青红皂白如同魔爪。吃吧吃 吧吃吧你这个鬼怪!你被我们感动得十分严重。你说他看到画在墙上 的一个肥大女人左手高举一根焦黄的、状若大棒槌的油条、右手托着 一盘金色的油煎包在微笑;肥大女人旁边有一个更加肥大的女人袒露 着豪放的胸脯,啃着一只猪脚、提着一瓶冒沫的啤酒对他微笑…… 肚子里的响声其实一直没有停止,物理教师感觉到了饥饿。他为 什么不吃粉笔呢?我们问。
  现在,本来我应该坐在桌子旁,左手捏着一个从学校食堂里买来 的因为加碱过多的黄馒头,右手捏着两根红筷子吃饭。我的对面坐着 整容师,左边是大球,右边是小球。蜡美人吃了配药食物已经打响了 呼噜。桌子上摆着不是牛的肉就是猪的肉(物理教师的疑问:最近一 个时期,饭桌上为什么频频出现肉食?猪大肠当然也算肉食)。
  他留连徘徊在众多的,顒客拥挤的饭铺、饭店、小酒馆的门口, 猛然想到:我空出来的位置上,此刻坐上了一个有着我的面孔、穿着 与我同样的绿衣服、剃着与我同样的光头、戴着我的眼镜、似我非我 的中学物理教师。
  他冒充着大球和小球的爸爸坐在我的位置上!
  他冒充着整容师的丈夫坐在我的位置上!
  他冒充着蜡美人的女婿坐在我的位置上!
  冒充蜡美人的女婿就应该为蜡美人端屎端尿,就要侍候她喝水吃 饭,这倒无关紧要;冒充整容师的丈夫就可以以假乱真和她上床睡 觉!
  物理教师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手里提的旅行包差点落在地上。 顿时,他感到那副本不属于自己的眼镜用双腿紧紧地夹着自己的脸, 眼镜的托架沉重地压迫着你的鼻梁,汗水在爬动,周身剌痒,好像撒
  进了碎头发茬子,回家,回家!家、家、家……令人担优的家,使我 们百倍厌烦但又无法摆脱的家,埋葬着爱情的家,酿造着痛苦的家。
  失去了它不完整,家;有了它很沉重,家。
  你的肚腹里盘旋着响亮的歌唱。这是一支有关家庭和爱情、幸福 和痛苦的辩证之歌。歌里述说着一个被职业的枷锁禁锢了几十年、被 生活的重担压迫了几十年、被动荡的社会颠簸了几十年后初次得到解 放,初次腰里有钱,初次在性与爱的海滩上领略风景的中学物理教师 千回百转、进退踌躇的矛盾心情。
  歌声犹如花朵,在物理教师的肚子里慢慢开放,一枚枚坚硬的、 像牙雕、像钻石的花瓣在肚子里大放光芒。音乐是低沉的,充满了男 人的苍老疲惫的感情。这感情凄怆但令人感觉舒适——凄怆的舒适 ——肉体的舒适——感情凄怆到极点,肉体便背叛感情去追求自己的
  享乐一这种享乐是性快乐的变种-方面,物理教师昤听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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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46 PM |只看该作者
味着腹中音乐的轰鸣,另一方面则感觉着吹奏着红色的号角背叛感情 的肉体的狂喜——如前所述:极端的行为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性的色 彩,音乐家谛听或者演奏优美乐聿时、跳伞运动员(包括空降兵)第 一次跳出机舱由万米高空向地面疾速坠落时、男性死囚被押赴刑场 时,往往出现某种与性有关的现象——物理教师被自己的音乐托举 着,被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中的矛盾托举着,像一条柔软的泥锹在闪烁 着银光的车轮之间、在闪烁着红光的人脸之间穿行。这是一种超物质 甚至反物质的运动,如同一个旋律在河水旁边的白杨树林里線绕。
  ——这种感觉一般人难以体验得到。一生中没有这种超然物外的 感觉等于白活。所以我们被叙述者描绘的佳境迷醉;所以这段生活令 物理教师自己也终生难忘。
  他继续穿行着,肢体柔软得如同铁皮小屋前迎风摇摆的柳树枝 条。装着四条高级香烟(可以换来人民币二百元)的旅行包提在你手 里,你感觉到它轻若鸿毛。你摇摆着转动着身体,旅行包随着你摇摆 转动着的身体摇摆转动,时而如流星追月,时而似乌龙摆尾。它像波 浪,它像激光,它像云朵,它像爱情,在你的感觉里,它带动着你, 你带动着它,它是包与烟的结合,它是坚贞与放荡的产物,它载着女 老板光洁如羊脂牛乳的灵魂在运动,它变成了你身体的有机组成部 分,你的血液在它的纤维和它的脉络之间流通。因此它所向无敌。它 使车轮和人体发生倾斜,光束交叉碰撞,自行车和骑车的人挤在一起,摞在一起,压在一起。左边是这样,右边是这样,前边是这样, 后边是这样。那不合适的、他人的眼镜夹得你的眼睛里蓝光闪烁,在 蓝光中一切都轻软飘移,处于一种半真半假、半梦幻半现实的“物质 形态”。
  人的脸都像面具,动摇不定的嘴巴里发出的詈骂宛若鱼儿在水底 吐出的、沿着赤、橙、黄、绿的海藻和珊湖的枝丫轻淸上浮的一串串 连绵不绝、瞬息破裂又随之生成的五顔六色的气泡。恍惚中有一点坚 硬的、锐利的颜色显示出来:一只手,一只红色的手,按在地上。一 根骨头,一根白色的状若矛尖的骨头,从胳膊的皮肉里戳出来。
  有一个沉钝拙笨的打击接触了物理教师的后脑勺子,他的脑瓜子 里铿锵一响,幻觉消失,超物质状态结束。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被一群 人包围着。阳光火辣辣地照耀着一张张流汗的脸,汽车喇叭“笛笛” 地鸣叫,汽油味混杂着臭汗味。“打死他!”有人在吼叫,“一定是个 神经病!” “警察呢?快去叫瞀察!瞀察都去睡大觉啦?” “看样子还是 个知识分子。” “越是知识分子越容易得精神病!” “看看他的包子里装 着什么!” “当心,没准装着烈性炸药!” “他是不是要去炸岗楼?” “也 许要去炸卡喿德拉大桥!” “大概要去爆破市政府!” “包子里也许有十 万元人民币!” “你们瞧!他把包搂在怀里啦!” “闪开!闪开!瞀察叔 叔来啦!”
  “闪开!闪开!”两个腰扎白皮带,手提警棍的威武警察用棍子和 胳膊分掰着人墙挤进来,他们挥舞着蒈棍髙呼着,“快快疏散!不许
  围观!”
  你看到人群里有一个身材细长,犹如一棵麻秆的青年人因为被警 察拨拉痛了肋巴骨恼怒地拨拉了一把警察的手腌子,碰着了警察的手 表,警察仅仅使用了小臂的力量(动作小得难以觉察),蕾棍轻轻地 敲在麻秆青年自然比麻秆更细的手脖子上。他攥着裂了缝的手脖子叫 道:“哎哟我的妈来……” 一声叫拖音悠长,不知有多么亲切,转移 了大多数女性骑车公民的视线。
  在此之前,你搂着装烟的旅行包,像抱着祖传的镇家之宝。你的 手清楚明晰地感到了香烟长方形的轮廓。它们惴惴不安,像受惊的小 动物一样。在随着风职来的沙瓤西瓜的甜味里,灰色的家鸽在一栋小
  楼的电视机室外天线t “咕咕咕”,低声唱着它自己的歌。一口亮晶 晶的痰从远处平射过来,你的脑袋里刚刚闪过一个“痰”字时,它已 经准确地落在你的鼻尖上。他的鼻翼上有一条紫红色的疤痕。现在, 你痛苦地再次想起,另一位鼻子上同样有一道疤痕的物理教师打着饱 嗝从饭桌旁立起身来。桌子上立着两只残留几圈泡沫在瓶底的啤酒瓶 子,这啤酒是她特意高价买来,啤酒供应紧张。高价买冒牌啤酒不是 新鲜事物。他的嗝是啤酒嗝,凉爽的啤酒气味从他嘴里喷出来,也从 街边的小酒店里溢出来。喝足了、吃饱了,危险性增强了。他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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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47 PM |只看该作者
顾 不上粘在鼻子上那口痰。你知道整容师是一个对暴露肉体满不在乎的 人,她吃饱了饭,极有可能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挺着深红色的乳 头,炫耀着那一身金色的细毛,趿拉着拖鞋,在狭窄的屋子里散步。 可怕的是房间那般狭窄,他即便是要躲闪也没地方躲闪——在别人的 裸体老婆面前有几个人能够躲闪?——后果不堪设想!
  家的音乐在物理教师的肚腹中再次轰鸣起来。他提着包子,向着 密集的人群撞去。家……家……家……充满人间的厚爱又培育了人类 的残酷的容器和温床。他使一群人怪叫着散开。你并没有逃脱掉,像 一只脖子上拴着铁链的狗,暴怒地向人冲去,但随即打一个趔趄,铁 链把狗拉回去,木桩把链子牵拉住,瞥察用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不失 时机地揪住了你的脖领子。
  他感到喉结被勒,嘴巴张开,眼球凸出,身体凌乱一滚,便跌翻 在地。
  “赶快回家吃饭!不要妨碍交通!各位公民,赶快回家吃饭!不 要妨碍交通!”瞀察用脚踩住跌翻在地的物理教师,威严地对群众发
  号施令。
  群众慢慢地散开了。警察像提拎一只小公鸡一样,把物理教师提 到路边。堵塞的车流重新流淌,小轿车的喇叭声里,是一片舒适的、 宽厚的温情。警察拖着物理教师往派出所走,物理教师死死地拖着旅
  行包跟着警察走。
  家的音乐更加强烈地轰鸣着,但是你无力挣扎。这位虎背熊腰的 警察犹如一条万里长城,巍巍乎森森然耸立在你的眼前。你的所有挣 扎撞到了这长城上,都等于没有挣扎。当你的焦灼和惊恐到了极点的
  时候,精神和肉体不但互相背叛而且成了它们各自的叛徒。肉体的自 我背叛表现在它以极度的松懈替换了极度的紧张;精神的自我背叛使 它绕过无法逾越的痛苦的前途,回忆久远的往事。
  物理教师被警察拖拽着前进,他的思想却飞速倒退,从八十年代 倒退到七十年代,从七十年代退到六十年代、从六十年代退到五十年 代……在那个白杨树散发出辛辣气味的春天里,他的倒退被胶滞住 了。时间被胶滞住了。你就像一只陷在胶水里的小甲虫,在这段时间 里挣扎着、徘徊着。挣扎、徘徊在辛辣的白杨树的气味里。这段时间 里充溢着火红的石榷花的颜色,这段时间是火红的。在火红的时间里 挣扎着、徘徊着;挣扎、徘徊在石榴花火红的顔色里。
  叙述者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有关时间的美丽图像:它一方面飞速地 向前流逝着,好像汹涌的大河,它不舍昼夜奔向大海,那里是它的归 宿又是它的发源地,但它并不总是向前流逝,它经常后退,飞速地后 退,缓慢地后退,曲曲折折地倒退。它团团旋转,像一个巨大的球; 蓬松着千万根尖锐的刺,伸向所有我们知道的和我们不知道的方向 ——表现在平面上,它流向四面八方,比皮肤下纵横交错的血管还要 复杂一万倍。它瞬息万变,它无影无形,它表现在太阳的光芒里,它 附着在彗星的尾巴上,它使鲜花开放又使鲜花凋零……它看着整容师 在脱汗衫,它看着物理教师缠着胶布的眼镜在汗湿的鼻梁上下滑,它 纠缠住石榴花的颜色和白杨树的气味,它是上帝的化身。上帝是特殊 材料制成的。它硬起来像钻石,软起来像稀泥,也可以弹性丰富如橡 皮。
  横穿马路时,你的脚感觉到在烈日下变态的沥青像滚烫的橡皮一
  样餱颤巍巍,那位颈系苹果绿色柔软绸巾,唇上生有绿色小胡须的女 青年与跌断了手腕的女青年重叠在一起,时间在扭曲重叠,嘴唇艳 丽、富有弹性(好像充气的橡皮)的嘴唇艳丽的女老板加入这种重叠 ——好像三种不可混淆的色彩,你涂盖了我,我涂盖了她,她又涂盖 了你。马路两侧生长着绿皮国槐,树干上缠着稻草绳,有一个摘去了 飞槍明盖大瞥帽、头发花白的老瞥察踏着一条高発,双手操剪,剪下 一穗穗米黄色的槐花。派出所大门前洋溢着槐花的香气。有一位蓬松 着黑油油坚硬头发、脸蛋红彤彤的小女瞀察,仰着胖乎乎的脸(鼻尖
  h挂着三滴明亮的汗珠,嘴角像小男孩的嘴角,生动地抽搐着),双 手端着警帽,去接老警察剪下来的槐花。她的嘴里嚼着一块肥皂 (?),五颜六色的泡沫从她的小嘴里冒出来,升上去,在槐树的枝杈间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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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调皮!”老警察拂去碰到他脸上的一粒气泡,假装严肃地说。
  “好好站着,不要调皮!”高大的警察把物理教师扔在派出所的一 间拘留室里,他摇摇晃晃即将摔倒时,警察的命令喊出,神奇地止住 了他的摇晃。
  警察快步走向厠所。瞥察的背上,主要是白腰带的周围,洇出了 白色的汗碱花。你望着那些美丽的汗碱花,不由肃然对瞀察起敬。警 察在厕所里响亮地清理着喉咙里和鼻腔里淤积的脏物,同时,你还听 到湍急的水流击打空桶发出的轰鸣。你感到这轰鸣与自己肚腹中的轰 鸣频率一致,它们遥相呼应。它的轰鸣变成一个可怕的、亵渎爱情、 破坏优美诗意的黑色象征,插在了属于小阳春的季节特征(白杨树辛 辣的气味、石榴花火红的颜色、香椿芽被揉烂的香味)里,插在了午 饭后的内容(整容师只穿着一条裤衩在狭窄的房间里行走,冒充的张 赤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里,插在了晒化了沥青、堵塞了道路、剪落 了槐花、喷吐着泡沫……的现实时间之中,于是,过去的景象和另外 空间的幻象忽然隐去,威武的人民替察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走出来。
  前边提到的另一位警察也走进了派出所大门。他的身后紧跟着一 群人,领头是那位跌断了手腕的胖姑娘和那位被警棒敲伤了手腌的麻 杆青年。姑娘用左手托着右手腕,麻秆青年用右手托着左手腌,胖瘦 搭配,左右配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和谐之美和雄辩的说服力。
  这位警察虽不是虎背熊腰,却也是方头黑脸,猿臂象腿,一身英 气,不敢近前。他一旦回过头去怒吼,尾随的人群便倒退;他一旦转 过脸来,倒退了几步的人群又紧跟上来。
  “滚开!”他立在派出所大门口,因懊恼而骂人,“捣乱治安!滚! 你们!”
  “噢一呜一”族拥着托腕男女青年的群众吼起来,“警察叔叔 骂人啦!警察叔叔骂人啦!”
  虎背熊腰的警察走到大门口,髙声问:
  “你们干什么,咹?你们要干什么,咹?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唆?”
  胖姑娘把受伤的手腕举起来,脸胀得通红,说:
  “我的手腕跌断啦,怎么办?”
  “你的手腕是怎么跌断的?”
  “是从自行车上歪下来跌断的。”
  “是有人把你从自行车上推下来的呢,还是你自己从自行车上歪 下来的?”
  “我也说不清楚……”
  “简直是混账!”警察叔叔说,“自己都说不淸楚,来找我们干什 么?我们是你的保姆吗?难道你明天早晨开门碰破彝子也要找我们 吗?难道你今天夜里尿了褥子也要找我们吗?岂有此理!”
  群众哄笑不止。
  姑娘说:“都是因为那个神经病,他乱伦包子,把我抡下来的。” “姑娘,”瞀察说,“你们单位没进行法律教育吗?神经病杀了人 都不枪毙,何况把你抡下车来!再说,你长眼睛呼吸新鲜空气?你难 道看不到他抢包子吗?”
  “难道我的手腕子就白跌断了?”姑娘呜咽着说,“我是绣花女工, 断了手怎么绣花?”
  “姑娘,我知道断了手是不方便的。断了手不但不能绣花,而且 不能拿筷子吃饭,不能拿梳子梳头,甚至不能顺利地解开裤腰带!我 很同情你——你是左撇子吗?”
  “你怎么知道?讨厌!”
  “啊哈,我看出来啦!左撤子方便多啦,因为你断了右手,因为 你的右手原来就是陪衬物。但断了一只手总是不好,所以,我劝你还 是尽快去医院——先不要回家吃饭——哪怕你的丈夫坐在餐桌旁望眼 欲穿地等待你一你结婚了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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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餐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杯子 里倒满了冰镇啤酒,啤酒的泡沫溢出杯外——你也要先去医院,去骨 科,中西医结合……”
  “你休要油嘴滑舌!”胖姑娘大叫着,“你明知道我丈夫跟着一个
  女人逃跑了,还来讽刺我!你落井下石!你狼心狗肺!我对牛弹琴! 哎哟亲妈来——把女儿痛死罗……”
  胖姑娘托着手脖子跑啦。警察伸出舌尖舔舔爆皮的嘴唇,龇出晶
  亮的白牙笑了。
  失去了同伴,麻秆青年先自气馁了三分,他战战兢兢地凑上去, 说:“警察同志,我的手腕可是您打断的……”
  “你聚众闹事,妨碍交通,殴打正在值勤的公安人员,应该罚款, 或者拘留,或者判刑,”警察说,“大热的天,不愿意麻烦,饶了你, 你不但不知趣,反倒送上门来啦!老李,把这个瘦猴押起来!”
  麻秆青年掉头跑掉了。
  群众一齐为这位不但虎背熊腰、而且伶牙俐齿的警察欢呼。 另一位警察说:“公民们,散了吧!回家吃饭去吧!慢点骑!不 要闯红灯!注意安全!宁等三分,不抢一秒!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 安安回家来!”
  群众向两位警察吹着口哨,爆着榧子,说着趣话,骂着物价,乱 嚷嚷地消化在四通八达的大道上。
  警察拎着你的脖子把你投进一间拘留室里。警察说:“老老实实 地呆着,不许破坏屋里的器具,否则——”他对着你的脸晃了晃那只 马蹄般的大拳头,“我把你的脑浆子打出来!”
  比较不威武的警察带上门,你听到铁锁咔嗒一声响,眼前便是一 团漆黑。
  “老李,咱俩去‘仙客来’喝两杯啤酒?”
  “行啊,你请客!”
  物理教师听到两位警察说着话走了。他一腚蹲在地上,头发晕, 眼发花,耳朵聋,肠痉挛,心里有说不出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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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53 PM |只看该作者
第八部
  在一个模糊不淸的时刻,整容师与笼中叙述者在殡仪馆大门口撞 了一个满怀。你对我们说:我慌忙躬腰道歉,并且把身体撤到一边, 伸出两只手,好像高级饭店大门口视顾客为上帝、像爱护眼睛一样爱 护顾客、彬彬有礼的门童,在欢迎一位女贵宾。她并没说什么,只是 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发现连日劳累的整容师气色依然很好,她脸蛋 潮红,胡须碧绿,脖子上扎着一条苹果绿绸纱巾。
  这条绸纱巾唤起了我一缕缕别人的旧日情思,仿佛连我都闻到了 在那个古老的春天里,开花的白杨树散发出的辛辣的气味。正是受这 种气味的引导,张赤球开始追逐整容师。如前所述,那时候她骑着一 辆锃亮的自行车,在小城宽广的大道上飞驰,物理教师穿着99号运 动服跟着自行车飞跑,从金鱼巷十三号跑到“美丽世界”或者从“美 丽世界”跑到金鱼巷十三号。日月如梭,光阴似箭,那辆当年的自行 车如今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十分淸楚人到中年之后变得泼辣尖刻的整容师之所以没有痛骂 我(我几乎撞进了她的腹腔)是因为她的心情很好。近日来她比较走 运:将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看起来像个贪官污吏的王副市长整成了 一副身材瘦削、容貌清癯看起来像个鞠躬尽瘁的公仆形象,得了奖金 一百元;拔下了王副市长三颗金牙(下脚料),珍藏在一个秘密的地 方;为方富贵进行了换容术,替换出张赤球去做买卖嫌大钱。她的心
  里演奏着欢快的音乐,这音乐里隐隐约约地有一些凄凉的、与主旋律 不和谐的音符,她感觉到了,但没有多想。
  我仿佛跟随着辛辣的气味进入辛辣的春天,又由辛辣的春天迈进 火热的夏天。我看到第八中学年轻的物理教师张赤球因每日发疯般地 和自行车赛跑,腿明显变长,脚明显变大,第二双“回力”球鞋底子 磨穿,换回了经高手修鞋匠修复好的第一双“回力”牌球鞋。他的白 眼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嘴唇上跳起燎泡。他穷追不舍,他闯进 了金鱼巷十三号,用颤抖的手接过了她端过来的一杯温茶。吃过了鬓 边斜插石榴花的蜡美人亲手做的名菜:香椿芽炒大对虾。大对虾早已 绝迹于市场,于是这一道名菜便成为他终生难忘的记忆。
  她匆匆穿越“美丽世界”的大厅走向自己的工作间,她皮鞋上的 硬胶木后跟敲击着人造大理石发出淸脆的回响。殡仪馆的大门是自动 开合的,整容师走进大门用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时,大门缓缓地闭合 了。叙述者说他被隔离在茶色玻璃门外,但他能够看到整容师的身 影。
  她掏出钥匙,拧开工作室的门。就像很多电影里表现的情景一 样,她关上门后,不是扑向桌子和椅子,而是把脊背靠在门板上,仰 着头,下巴想起,脖子挺得笔直,那条富有象征意味的苹果绿色绸纱 巾提在手里,她的胸脯在起伏,心潮激荡冲激胸肋所以胸脯起伏,有 两行热泪从她脸上滚下来。
  我们认为她的哭泣是莫名其妙的,根据我们攀握到的材料,整容 师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为什么要哭泣?
  我们在整容师和叙述者之间发出疑问,叙述者呆呆地立在大门外 沉思,整容师背靠着门板继续哭泣。
  我为什么流眼泪?我流了眼泪。她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们诉 说。欢乐使人流泪,痛苦也使人流泪,我为什么流泪?她懒洋洋地把 身体从门板上移开,拖着绸巾,绕着那张重新蒙上白台布、摆上塑料 花的工作台左转三圈,又回过头来右转了三圈。然后她直着眼看那盆 塑料花。这是一盆金色的菊花,千瓣万瓣菊花瓣,像美女的发卷一 样,低垂下来,又卷曲上去,覆盖着小部分绿叶和大部分赭红色的盆 沿。她开始低声地咕噜,咕噜咕噜,起初听不清咕噜什么,后来听清咕噜什么了。
  整容师看着工作台上的菊花对我们咕噜着:“别看你这般漂亮, 但你是假的,假的!你空有菊花的容貌,但没有菊花的芳香;你有菊 花的绿叶,但没有菊花的汁液,你是假的,你看起来风度翩翩、不同 凡俗,但你毕竟是假的。哈哈!哈哈哈!”她用那条绿绸巾抽打着金 菊花,与其是说抽打花朵,还不如说为花朵拂尘。她的动作,她的表 情,她的笑声,都显得十分的矫揉造作,像三流电影演员的拙劣表 演,看着都让我们肉麻。我们看到她把那盆花推到工作台下,花盆滚 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奇迹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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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53 PM |只看该作者
立起来,花朵依然金黄,枝叶依然碧 绿,千瓣万瓣菊花瓣瓣瓣都在顫抖,好像狂笑的女人的头发在麵抖。 那意念中的笑声是傲慢的,无理的,带着强烈的挑战意味!
  我仿佛看到,你对我们说,她翘起屁股,对准王副局长的黑色方 脸,淋了一泡焦黄的尿,这无疑又是一个杀佛灭祖、亵渎圣灵的举 动,奇怪的是,王副局长绝对没有生气,他水灵灵的脸上绽开天真的 笑容。他像一个恶作剧的小男孩,她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女孩。我仿佛 看到记者处副处长双手搌着流汗的照相机,哆哆嗦嗦地抢拍着那持续 了很长时间的游戏。我仿佛听到了《好一朵石榴花》的美妙乐章在他 的心里低低地回旋着,在河的波浪里回旋着,在白杨树的乳汁里回旋 着,在油亮的家燕羽毛里回旋着。它们都在歌唱,歌唱《火红的爱 情》。当然,只有火红年代里才能产生火红的爱情。
  我们仿佛觉察到,这里出现了一个技术错误:你曾说:她往王副 局长脸上撒了尿后,意醉心迷地返回金鱼巷十三号,在乳房状的门钌 铞前,碰到了正在等候好消息的记者处副处长。你现在却说,记者处 副处长在白杨林里拍照!
  她还在审判着那盆假菊花:你尽管长开不敗,但你是死的,你不 能像真菊花一样呼吸空气,你断裂了也不会流出水分。她的嘴审判着 菊花,心却飞向了猛兽馆旁边那栋白色小屋子……我抚摸着相册发黄 的缎子封面,犹豫片刻,猛地揭开。只有十足的流氓才能拍下这样的 照片……我往他的脸上撒尿。前天你还躺在这张工作台上,像当年躺 在绿草地上一样年轻威武。昨天,钢板下的弹射机关把你像炮弹一样 弹射进烈火熊熊的炉膛……你这个魔鬼!小偷!特务!整容师抡起相
  册砍着猛兽管理员光秃秃的额头……她抬起脚来猛踢了一下子那盆塑 料花,塑料花滴零零滚到墙角上,颠几下,再次耸立起来,花、茎、 叶,都没有丝毫伤损。她抱着脚坐在地板上。花盆碰痛了她的脚趾, 真正的鲜花在墙外窃窃私语,仙人掌的黄花在窗台上微笑。
  我们仿佛听到了猴山上的喧闹,嗅到了东北虎尸体的血腥,那晚 上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我们的眼睛、牙齿和指甲。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嫁给你并不爱的张赤球?”猛兽管理员攥住 了整容师的手腌,使劲一捏,她感到剧痛,手指张开,古老的相册掉 在了用王副市长的脂肪配制成的狮虎饲料上。
  她恼怒地用唾沫啐他,用脚踢他,用另一只手抓他的眼睛。他用 另一只手在她的胳膊肘上捏了一下,她全身酥软,顿时老实啦。
  我仿佛看到一张绿色的日历,这是一个星期六的黄昏,在灿烂的 晚霞里,石榴花的消灭诞生了红石榴和绿石榴。你没答理那嗔觉灵敏 的记者处副处长,闯开大门,沐浴着一片辉煌走进母亲的庭院如今它 成了你记忆里的风景。你往她嘴里填塞着具有催眠功能的配方食物时 如何能不思念那倒映在养着青青河蟹的水缸里的石榴树?还有那开花 的季节里,母女俩赤裸着身体在院子里的浪漫行走?香椿的干枝上萌 发了杏黄色的新芽,颔下有血色羽毛的燕子飞进我家,在槺条上筑 巢。……如今的虱子快把你吸成了一张灰白的皮,我的曾经风流成性 的娘。你消灭了虱子,又往配方食物里添加了老山参的粉末。这是关 于庭院的回忆唤起了母女的深情。你躺在床上,天已黄昏。你母亲用 她的丰富经验开导你: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燕子在巢里囑啾,我 在床上抽泣。后来乌云漫上来,春天的雨水下降。雨点吧哒吧哒地敲 着檐瓦,一片瓦吧哒,千片瓦吧哒,一夜檐瓦吧哒,淸晨新美如画。 属于田野的风,灌进了我们的小城,风里有槐花,风里有草芽,风里 有蛙鸣,风里有爱情,风里有蝌蚪。金鱼巷里,应该出现一个提篮的 村姑,亮开她甜而不腻的嗓子,叫卖时令鲜花。小城一夜听春雨,深 巷叫卖红杏花。杏花早已化成了泥土,桃花也烂在树下,梨花随风翻 滚,村姑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五月里应该叫卖金黄色的苦菜花。我 仿佛看到,在那个早晨,蜡美人颠着小脚跑到第八中学,敲开了物理 教师张赤球的门。他正在对着镜子刮脸刮胡子,满下巴肥皂沫。他使
  用着一把乡村铁匠锻造的剃头刀。此刀样式笨拙却锋利无比。完全可 以肯定,是因为蜡美人的到来,才使物理教师慌张中出了差错—剃 头刀在物理教师鼻翼上拉开一个大口子,结了一个疤,成了他鲜明的 个人标志,为几十年后替方富贵换颜整容作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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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根本不爱他,但是你却嫁给了他。”猛兽管理员松开她 的手。她坐在椅子上,目光凄迷,看到他从虎豹豺狼的食品柜里摸出 一块黑色的干肉,野蛮地咬了一口。从他咀皭的动作你猜想到他的牙 齿异常坚固。从他腮上隆起的条条肉棱,你断定他的咬肌久经锻炼, 异常发达。她凄凉的耳朵里响着他残酷的声音:
  “你是因为怀了孕才嫁给他!那时,去医院流产是一件十分麻烦 的事情,要出示结婚证明,要出示单位证明,要有丈夫签宇。”
  她的子宫开始回忆初次受孕的感觉。它隐隐地抖动着,好像又一 颗受精卵植人了子宫壁。猴山上的猴子在疯狂地舞蹈,那只跌落在木 船里的狰狞大猴爪在你眼前跳跃,你抬起手捂住眼睛,呜呜咽咽地、 断断续续地说:
  “不……我不愿意……”
  这时,带着雨的气味,捧着一束月季花,鼻子上捂着一块被鲜血 浸透的白纱布,膝盖上沾着雨水和泥巴,第八中学星期天的物理教师 急火火地撞开了你的门,狼狈不堪地站在了你的床前。你看到他浑身 颤抖,好像一穗在春风中摇摆的花序。你当时还没意识到导致他麵抖 的原因是欣軎若狂。
  他的身上带着小麦花的香味,还有,从麦穑里刚钻出来的小猪娃 娃的气味。舅舅……啊呀我的“舅舅”……舅舅的家里养着一只老母 猪,老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小猪有黑的有白的皮毛光滑好像绸缎…… 杀猪的舅舅最会养猪V-…
  他鐮齅着鼻子对我说:
  “伯母说你病了,让我来看看你……这些花……”
  他把湿漉漉的月季花放在我的床沿上。他鼻子上蒙着白纱布,多 像个唱戏的小丑!他的腰哈着,多像个虾米!他的头发支棱着,多像 只傻不愣登的黑公鸡!
  他哭啦。眼泪流到纱布上。他的眼泪是黄的。他的耳朵好难看, 多像一块豆腐皮!我多想揪他的耳朵!
  “是的……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整容师响亮地哭着,说。 我仿佛看到蜡美人小脚上沾着的黄泥,那时小城里有很多黄泥。 她跋涉在黄泥里,气喘吁吁,我知道她意识到自己的风流岁月已经到 了尽头,找一个女婿,一半为女儿,一半为自己。那天早晨太阳露了 一下脸就被雨水吞没,灰色的云团在二百米的空中团团翻滾,雨一阵 大一阵小。蜡美人用最美的馅子包水饺。她还买了酒,她还炒了菜。 她在下午四点钟就关上了大门,又插上了房门……
  她无可奈何地看一阵那盆假菊花,脱掉衣脤,换上工作服,拉开 冰柜,嗅嗅熟悉的死人味,又关上了冰柜。今天没有死人要整容。 我仿佛看到,在雨声中,她闭上了眼睛。她说:
  “我是与死人打交道的人,你不忌讳?”
  她的笑凶险又邪恶。
  “不怕!”物理教师跪在床前,像宣誓一样说,“我不怕!”
  她自己把被单子猛地撩开,露出了两条赤裸裸的大腿,粗野地、 像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娘们一样说:“来吧!”
  馆长有一把特级整容师工作间的钥匙。他打开了门,看到李玉蝉 双手托着腮在那儿发呆。
  “哎,”他轻声细语地说,“第八中学又来电话催问,什么时候可 以与那个物理教师的遗体告别?”
  她从凳子上跳起来,嘴巴张着像一个椭圆形的洞口。
  “如果不太累,就胡乱给他刮刮胡子洗洗脸,反正是一个中学教 师,又不是什么头面人物。”他靠上前去,关切地抚摸着她的头,还 用潮漉漉的嘴唇吻了一下她的脖颈,“我知道这几天让那个大肚子把 你累得够呛!市里领导非常满意,你是我的骄傲。”
  馆长的手从背后包抄过来,按摩着她的乳房——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往常对他的习惯动作你总是做出热烈的反应。他的钥匙打幵你工 作室的门;他的双手从后边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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