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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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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十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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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18 PM |只看该作者
地对我们说教。他继续说:
  今天上午,李玉蝉本来应该为方富贵整容D
  今天下午,王副市长本来应该去第八中学参加刚刚被授予“优秀 教师”光荣称号,并被追认为[词语过滤-#0048]正式党员的方富贵老师的追掉会。
  今天上午,王副市长在一次有关城市建设远景规划会议上,不幸 殉职。
  今天下午,被抬到特级整容师李玉蝉整容床上等待整理的方富贵 又被原封不动地抬下来,放到墙边的大冰柜里,暂时保存。
  今天下午,王副市长本来应该在方富贵老师的追悼大会上讲话, 但他躺在了特级整容师李玉蝉的整容床上。
  时间的顺序是为小说家安排的。
  先死的要为后死的腾地方。
  六
  为了不使学校当局难堪,方富贵决定不说话。被扔进冰柜里他也不说话。
  冰柜里亮着一只橘红色小灯泡,光线柔和而温暧。他认为冰柜里 的温度是凉爽而适宜的,尽管他看到冰柜的内壁和格子棂上生着洁白 的、长长的、柔软的霜花。连续几天,不,他连续几十年都处于动荡 不安的生活中,情绪一直焦虑干枯,像随风翻滚的枯树叶子,发出嚓 嚓啦啦的摩擦声。他形象地认为自己体内的各个部件之间在干摩擦, 干摩擦生出的过多热量导致大便干燥、牙龈脓肿、满嘴恶臭。人身体 上的所有洞穴,其实是往里灌注润滑油的油嘴。他生前就幻想着用几 只高压油枪往身体里注油:从左耳里注进去——金黄色的油膏子咕唧 咕唧地从左耳注进去——昧昧溜溜地从右耳冒出来不完全金黄色的油 裔子——油裔从肛门注人一像疾速扭动腰肢的蛇从嘴巴里冒出—— 机器髙速运转,变黑变脏的油青从机件的缝隙里挤出来——然而这是 幻想——冰柜里安静,与世隔绝,机器在工作,沙沙的电流声在冰柜 里回旋——好像沙土的瀑布,按摩着你的灵魂,你感到了空前的轻松 愉快,无牵无挂。至此你才真正品尝到死亡的滋味,体会到尸体被冰 镇的幸福。
  没有永恒的幸福。你的肉体具有一种可恶的劣根性:不满足!极 度疲倦后你渴望休息。休息后你又渴望运动。吃不饱时你渴望美食, 吃饱后你的肉体又盼望异性。在冰柜里,你的愉悦和幸福逐渐升级, 肉体的劣根性开始破坏你的精神的安宁。沙沙的电流声变得剌耳,你 坐起来,毫无顾忌地睁开眼睛,研究周围的环境。
  ——在此之前——在方富贵爬起来,研究冰柜的结构、冰柜里的 储藏物等等之前,有过一段漫长的半休眠状态。在这段时间里,他凌 乱的回忆了自己的一生: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小学时期)——青 年时代(中学、大学时期)——死亡时代(中学教师时期)。
  童年时代回忆片断:
  ……躺在黄色的草地上,一个瘦脖子大眼睛的小男孩,那就是 我。我看到秋天的天空惊人的蓝,内战的子弹在半空里飞,像小鸟一 样啾啾地叫着……大炮在轰鸣,炮口的强烈白光像闪电一样把远处
  的、.黄叶子的树林照得雪白。白光下奔跑着一些满身红色的人……一 忽闪出现了,一忽闪又消逝了..?…齐腰深的蒿草像浪潮追逐……我躺
  在草丛里,看到肥大的鸿雁尖声鸣叫着俯冲下来……内战的流弹在空 中滑行着,一只雁垂直下落,跌在了我的腮边,雁嘴里的血溅到了我 的眼睛里……比我回忆雁血的味道,它那么遥远,又仿佛近在眼前 ……我难过得想流泪时,我的眼睛就猛然忆起雁血的颜色,雁血的温 度,雁血的气味。红色的雁,滚烫的雁,芳香的雁。红色的雁血凝在 祜黄的草上,像浑圆的露珠。中弹的雁睁着眼,漆黑的小眼珠定定地 望着我。悲凉的雁的眼。我的眼泪里有雁血。大地在抖动,枯草在燃 烧。成群的雁掉下来……烧红的弹片吱吱叫着,打在一条腿上。一只 蹦得像牛犊那样高的野兔被一块弹片撕成了十几片。野兔子吱吱地 叫。我抱着一只雁站起来……娘啊娘……
  方富贵被自己的喊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冰柜里的霜花也被往昔 的炮火映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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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19 PM |只看该作者
虹彩。他回忆了一场亲眼目睹的战斗。时间是一九四八 年,地点是城北大荒甸子,战斗双方动用的武器:飞机、榴弹炮、迫 击炮、掷弹筒、水压重机枪、仿捷克式九二轻机枪、苏式冲锋枪(俗 名“花机关枪”)、美制汤姆枪、三八大盖枪、老汉阳、陟峨枪(八路 军织女洞兵工厂制造的一种威力巨大的步枪)、德国造大镜面匣子枪、 日本式“王八”匣子枪、土造鸡腿匣子枪、马牌櫓子、枪牌櫓子、英 造豪华型懷金象牙柄女式袖珍手枪。战斗持续四十八小时,战斗结束 时尸横遍野,血沃荒原肥劲草。
  ……你看到童年时代的你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怀抱一只死雁,站 在枯草丛中,咧着大嘴哭叫亲娘。你的头上流弹如蝗,四周硝烟弥 漫。一个眉清目秀的解放军把你抢到树林子里。夜晚,你们围着一堆 火,把雁烧熟了吃肉。芳香的雁甜蜜的烟。眉淸目秀的解放军是连队 的通讯员,大家都喊他小王。
  这位小王,就是躺在整容床上的王副市长。
  方富贵漫长的回忆会在后边的章节里像鬼影一样重复出现。现在 他弓着腰站起来,观察、研究这种日本造巨型冰柜的构造。他对冰柜 的除霜性能不满意。他看到在冰柜的一格上,放着一只黑色的大塑料 袋,袋口用白丝线紧紧缠绕,还打着灰色的铅封。他撕破一点,伸进 根指头,戳到了软绵绵……凉森森……啊咦!是什么东西?是什么 东西呢?……指甲缝里沾上了白色的脂肪。塑料袋旁边放着一些破碎的皮肤、乱糟糟的毛发、七长八短的骨头、大大小小的眼球、还有一 些肾、心、肠之类的东西。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一股刺人的寒 气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你,只一会儿功夫,就把你冻透了。连那盏橘黄 色小灯放出的光线也是冰凉的。
  曾经,你把冰柜想象成地狱,你欣慰地认为:地狱里有光明也有 温暖,待在里边能永远是人死后的大幸福。现在,寒冷使你清醒,一 生中从未有体验过的对妻子屠小英的思念之情,被寒冷激发。寒冷是 爱情催化剂。在冰柜里,你懂得了,一个男人,应该紧紧地貼在女人 的肉上。
  他一头撞开了冰柜的大门,惯性使他坐在距离冰柜五米远的地板 上。人间暖洋洋的空气包围着他,融化着他。头发上、眉毛上的白霜 变成了露珠。有两滴霣珠轻捷地跳到手背上。青筋暴跳。墨水斑点。 手背很脏。指甲很破。营养很差。指甲上有虫斑;你肚里有毛病。你 想起在大学上了很多课,读了很多书,眼镜很大,情慊懂懂往前走, 一头撞在一个柔软的物体上,是什么物体具有这样柔软温暖的物理属 性?是俄语系女生屠小英的乳房。你的脑袋嗡嗡地鸣叫着,飞速地膨 胀着。那是盛夏,屠小英穿着一件豆绿色的薄绸衬衣,领口敞开,露 着锁骨。那两个乳房像两个小苹果,在衬衣里在她的胸脯上上靡下 跳D她身髙一米又八十厘米,身材瘦削,面孔上皮肤紫张。她居高临 下,怒气冲冲地盯着方富责。
  她说:“对不起,我撞了你的脑袋。”
  方富贵说:“你的胸膛很柔软,没碰痛我……”
  她眼皮一眨巴,两顆泪珠跳到手背上,手背上血管子青紫…… 你告诉我们那时候,他被那两顆晶亮的、^覼的泪珠震惊了,爱 情由此萌生。傻瓜动了感情比老虎还可怕。他把高出他半头的俄语系 髙材生放倒在图书馆的夹道里,屠小英满嘴都是俄罗斯伟大语言的味 道……他用纯粹的中国嘴巴贪婪地吞食着俄罗斯爱情语言独特的、疯 狂的、热烘烘的、煮熟了的土豆和白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后来,你 和这位来自哈尔滨的、有一半俄国血统的女杂种结了婚。你的好日子 从此结束了。
  屠小英的苹果大的乳房,结婚后一个月,就长成了两个小足球,
  简直像个奇迹!简直像用气吹胀的气球。
  高呼口号:打倒大奶子的苏修女特务!
  你坐在距离大冰柜五米远的地板上,思念着屠小英美丽丰硕的乳 房,就像那俗话所说:到了夏天,才知道雪花的美丽。就像那戏文所 唱:骂一声薄幸奴!你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珍珠当泥土!
  冰柜门大开着,橘黄色的灯宛若地狱里的鬼火,闪烁着,人的破 皮烂肉和内脏器官放着绿幽幽的光泽。地狱的大门为你敞开着。屠小 英白璧般的大乳好像两顆太阳,在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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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19 PM |只看该作者
板上晃动着,光影徜恍,是天 堂的光辉。
  你处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笼中食粉笔者言。
  他站在天堂和地狱的分界处——我们随声附和。
  一阵尖利的嗥叫从方富贵的嘴巴里冲出来——滨仪馆里一个守夜 的老工人在一天夜里听到了鬼哭——他噑叫时感到腮帮酸麻得不轻 ——少年时他学习吹奏铜号,运气要领掌握不好,腮帮子也是这样又 酸又麻——你记得校长用两根手指钳制你的嘴巴的情景一你不想嗥 叫也要嗥叫,人有时是会失去控制某些器官的能力的一他嗥叫着, 从地板上跃起来,以非人的敏捷。你用力推上了冰柜的铁门。地狱之 门关闭,房间里只有人间的气息和虚幻的天国之光了。
  电冰柜关闭后,他随即就感到若有所失,究竟失去了什么自然是 说不淸楚了。屠小英的乳房上那种辉煌光芒顿时黯淡了一半。他用手 抚着它,就像抚着一块缝鞋的猪皮。
  王副市长直挺挺地躺在整容床上,他面容淸癯,腹部平坦,犹如 一块绷紧的钢板。这是王副市长吗?
  即使不是王副市长,也是王副局长,或者王副处长。你是他从硝 烟炮火里、从燃烧的草丛中、从染血的大地上抢救出来的孩子。
  你怀抱着死雁,哭叫亲娘。一个男人站起来。他光着头穿着一件 破棉袄他是你的爹,一块炮弹皮子几乎把他打成了两段。鲜血飞戮时 是有声音的。你亲眼看到了爹娘像一棵拦腰折断的枯树。小王叔叔背 着你跑进了树林子。伏在他的背上,你认为他是你的年轻的父亲。
  这种回忆,不断唤醒他的软弱的感情^在妻子面前他软弱过。现 在又在儿女的影子前瘫痪了
  方龙是个卜六岁的男孩,他巳K出了喉结。
  方虎是个十S岁的女孩,她没长喉结。
  这两个杂交二代,无论在体形、相貌和智力水平上,依然表现出 明显的优势。他和她身材修长——身高超过同龄孩子,皮肤白皙光 洁,鼻梁挺拔,眼睛大,睫毛长。女孩的嘴巴大而妩媚,嫣然一笑, 近乎妖冶。——总而言之,这是大受青睐的两个孩子。
  想到此处,这间装饰着鲜花和香草的工作室立即变成了地道的魔 窟。玻璃窗外,河水与污水沟里倒映着霓虹灯五彩缤纷的影子,夜行 的客午:像陨落的大星在高楼大厦间穿过,起重机的巨臂挑着一个个房 间在无声地组合大楼……我既然活着,为什么要和死人做伴?他大彻 大悟地想,你校长有什么权力对我发号施令?人死过一次就不能再 活?满载着荣誉死去果然就比默默无闻甚至臭名昭著活着好?
  他很友好地握握躺在整容床上、抢占了他的位置的、你的双重救 命恩人的冰凉的手。心里默念着:恩人,您先走着吧,我要回家去看 我的妻子和孩子……
  王副市长的手像铁勾子一样,好像要拉住你。他拉住你不放,死 人抓住活人不放。你使劲抖掉死的勾连,挂着一头惊惧,拉开房门, 扑进大厅,房门在身后砰啪一响自动关闭,好像说:不要后悔!
  殡仪馆的大厅同所有的大厅一样,不分昼夜总是灯火辉煌,五色 霞光照耀着伏在方形大玻璃鱼柜里的、臃肿不堪的黑色金鱼。大厅的 四周摆着一圈花圈。白天被践踏的化纤地毯在夜里重新把丝儿立起 来,好像刺猬,好像绿茸茸的草地,好像死去又活来的苔藓。
  这片散布着冷酷表情的大地毯使你踌躇不安,它明确无误地向你 表现它要复仇的愿望。你徘徊在裸露着大块方石板的地毯边缘、无意 中发现了黑金鱼的翅膀摆动。这个蠢笨的、无棱无角一塌糊涂的丑东 西,与其说它是金鱼,勿如说它是一只放大的蝌蚪。第八中学物理教 师办公室里的对话蓦然涌上心头——不是你说的是小郭说的:市政府 大宴宾客,上了九道名菜:第一道:红烧蜥蜴。第二道:油炸蝗虫。 第三道:活吃蜻蜓。第四道:清煮蝌蚪。第五道:盐水螳螂。第六 道:糖酥蜜蜂。第七道:爆炒胎盘……孟老夫子摇头晃脑,表示怀 疑。张赤球老师很惊讶。李老师说现在什么都吃,大家都挖空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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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19 PM |只看该作者
 幵拓吃的范围,从天上K的到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几乎是逮到什么吃 什么蝎子吃到八毛钱一尾,麻雀吃到五元钱一只,蚯蚓吃到五毛钱
  一条......就差吃蛆吃屎壳鄉啦......这不是不可能的......难道还能吃人吗?这不是不可能的……吃胎盘就跟吃人沾上边啦……等着瞧吧…… 放心吧,吃不到中学教师头上,一个个瘦得賊硬,谁喜吃?……我是 瘦肉型……张老师一句话引起了大笑。大笑过后是欢乐,欢乐之后是 狂喜,狂喜过后是悲伤。我们吃什么?啊,吃什么?我们可以吃粉 笔,吃粉笔头儿……你想到适才在冰柜里看到的那只黑色塑料袋里装 着的白脂肪……有人抓住你的肩膀,你回头打量着他:一个腰间挂着 手枪的武装警察,冷冷地看着你。
  “你是方老师……”警察满脸狐疑地问。
  “是,是,方富贵……”你点头哈腰地说,“你……”
  “我是你的学生,跟‘二郎神’同班的。”他说。
  你虚伪地说:“记起来啦,记起来啦。”
  “ ‘二郎神’跟我说你死了呀!”他说。
  “我死了吗?”你说,“我也闹不清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再见,我 要回家啦。”
  你向当了警察的学生摆摆手,大踏步走上地毯,一股股电流在指 尖上飞蹿。殡仪馆内的武装瞀察发现他的物理教师身上闪烁着翠绿的 电火花。他很想向老师请教,弄懂这神奇放电现象的科学根据。但机 会一纵即逝;方富贵拉开玻璃旋转门,一闪身,便消逝了。
  他不知道当了警察的学生在大厅里干什么。他现在自由地行走在 狭长的街道上。殡仪馆的旋转门把生死分离,进去容易出来难,但规 律在他身上颠倒了一下:进去不容易出来还算容易。
  一辆豪华轿车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滑行过来,它鬼鬼祟祟、探头探 脑,吓了他一跳,跳到马路牙子上,崴了脚踝,哎哟了一声,蹲下, 伸手去抚摸伤处,眼前一片血红,红中迸出星星点点的绿。他站起 来,脚点着地,以龙腾虎跃的精神,回到马路上,狭窄的,轿车的尾 灯像猛兽血红的眼睛。蓦然回首,那人——昔日的学生今日的瞀察, 手按着腰间的“六九”式公安手枪,站在“美丽世界”灯火阑珊的大 厅门口,向你行着注目礼。
  夜间清扫街道的女工,也不愿让人看到她们的脸、甚至不愿让人 看到她们的皮。她们穿着米黄色的帆布工作服、戴着帆布手套、头上 扣着帆布帽、嘴h捂着大得出奇的帆布口罩,眼睛里发射着随时准备 与人干架的信号。你的眼睛看到她们好像幽灵(她们的眼睛看到你也 像幽灵)。“到这里来寻找爱情简直是做梦……嚓嚓嚓”她把几块冰棍 纸扫进铁撮子,“私生子个个都聪明……”
  你被这位从扫地的麻利劲上来判断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的女淸洁 工吸引——她嘎哑着喉咙哼唱着的亵渎爱情的爱情歌曲具有臭豆腐般 的魅力。她优雅地穿行在本市的风景区:河边的白杨树林里。为了增 添爱情的神秘色彩,这里灯光黯淡,杨树的影子横七竖八倒在茸茸的 草毯和凸凹不平如我们前面所知的鹅卵石路面上。因为灯光黢淡,星 光闪烁;河里星斗灼灼,青蛙狐呱鸣叫。有超级浪搜的男女在树林里 露宿,避孕技术的普及和避孕药具的易得为年轻人带来福音,这是人 类的进步。
  你在杨树林里碰到r一个正弯腰小便的女青年,她蓬蓬着一头黑 发,她的头发形象地说明着“怒发冲冠”是什么意思。你听到了小便 的声音闻到热烘烘的尿臊味。她睡意*昽睡眼惺忪,含意模糊地对着 你一笑。然后慢腾腾地提上裤子。那裤子很瘦,硬把屁股塞进去你马 上联想到她脱裤子时必然很像从腚上往下活剥皮。囑怕你为了什么极 力否认看到了她的屁股,实际上你还是看到了她的屁股。
  你急匆匆地寻找旧路。一个严肃的好父亲、一个为人师表的模范 丈夫,竟然跟踪女人,还听到了女人撤尿的声音嗅到了雌尿的味道看 到了另外的女人的屁股……你高举起自我批评的巴掌,狠狠地、从容 不迫地扇到自己脸上。
  “打!狠狠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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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当被儿子打啦!”
  这两句话好生耳熟,骂人的声音也好生耳熟。
  权当被儿子骂啦。
  你的眼前是一棵棵调皮的白杨树,它们光滑、高大、挺拔,它们
  抖动着枝叶笑出了声。你想到了杂交二代。一个髙大、挺拔、光滑的 裸体青年抱着怒发冲冠的女青年亲嘴,女青年哼哼着,用巴掌拍打着
  很像你儿子的那家伙的屁股。
  方富贵受了惊吓,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辰,飞跑,跑出白 杨林,跳上八一大道,穿越五一广场,拐人爱民街,斜插群众巷,钻 进过街的红星隧道。在市府旁边,你看到,一座旧建筑物无声无息地 瘫痪在地上(工兵专家进行定向爆破),你怔怔,留下一个与力学有 关的疑窦等待闲暇时思索。弯着腰走过建筑工地,碎砖烂瓦,一踏冒 白烟的石灰。一跳,跌进了一个石灰的大坑,仿佛陷人万丈深渊, 差不多就是灭顶之灾,费了千万的力气爬上来。爬过一道生草的土 墙。又走了一会。到了: 一块木牌上写着:第八中学教师宿舍区。一 道破栅栏。钻进去。敲门。
  屠小英看到浑身雪白的丈夫站在窗前,大叫一声:
  “有鬼啊——!”
  你很悲哀。
  你想回“美丽世界”。
  你回不了 “美丽世界”。
  你去敲同事的家门,他的妻子是一级劳模,殡仪馆特级整容师, 名叫李玉蝉。
  第四瓦
  特级整容师用两根指头捏着一柄浅蓝色的手术刀,站在被剥得一 丝不挂的王副市长面前。他说:我们可以看到那柄手术刀静静地躺在 搪瓷盘里,活像一支恬静的乌鸦翎毛。你动刀前默立了三分钟,低着 头,旁观者会认为你在向死者行默哀礼——这不是你的习惯也不是殡 仪馆的规矩。你一向是匆匆忙忙地脱光衣服,披上白大褂,一秒钟也 不耽搁,就把刀子劈到死人的脸上,像一个技术娴熟的皮鞋匠清理着 皮鞋上的破皮子。
  你的任务是骗死者的亲属,也骗接受死尸的部门。这个部门可以 叫天堂,也可以叫地狱。你的产品一律是驴屎蛋子外边光。
  你说她默立了三分钟,感觉到腋下有汗双腿之间回忆往日经验, 导致心中纷乱如麻。捏着刀子的手也有些湿漉漉起来。为了尽快结束 这尴尬的局面,她用左手抓住死人的下巴,使他的下巴骨仰起,脖子 上的皮肤绷紧。然后,他对我们说你准确而凶猛地对着死人喉结之上 的部位豁了一刀,白色的脂肪立即翻了出来。此情此景,基本上好似 犁铧翻幵肥沃的土地,他说。
  市委领导把为王副市长整容当成一项政治任务交给你,你对馆长 不信任的、同时也是关照的含情目光视而不见。如果排除掉为王副市 长整容的政治意义,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个纯技术问题。这对特 级整容师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整容技术从医学范畴游离出来,一步跃入美学范畴,后来又与医 学融为一体,成为美的医学。
  整容师的任务就是美化,修补丑陋、破烂的肢体。小城里有十几 名有志于为活人整容赚大钱的年轻人正在医学院和美术学院雕塑系穿 梭!?课;有/L名正在搜索美酒名烟,准备打通“美丽世界”的门路, 得到在死人身上实践的机会。
  李玉蝉曾根据照片为一位在车祸中将头颅压成一团渣滓的死者恢 复r生前容貌,使死者英俊漂亮,栩栩如生。死者的父亲是市人民公 园猛兽馆里的猛兽管理员,饲养着两只老虎三只狮子五只金钱豹,还 有-群阴险的恶狼。通过为他儿子整容你与猛兽管理员建立了友谊。 在工资微薄,人不敷出,肉类短缺,肉价猛烈上涨的一九八七年,你 与他发现了一个搞肉吃的万全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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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部
  故事里说那男人抡起利斧,把母猴子的一只爪子砍断;爪子跌在 船舱里,其景惨不忍睹。需要补充一点:当那只紧紧抓住船舷的巨大 猴爪被砍断后,母猴子在滩上凄厉啼叫,男人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不 管怎样,你毕竟与她同居了数年,她毕竟为你生产了一个必将出类拔 萃的儿子。船儿张着满帆驶向大陆,猴子的啼哭被浪涛的澎湃声淹 没,小岛也消逝在连天浪涌之中,但那只痉挛的爪子却依然在舱里痉 挛着。船老大说:客官,你把那东西扔到海里去吧。海里有一群鲨鱼 尾随着小船。他说:不,不!他脱下一件破衣脹,把猴爪包裹起来, 带回了家乡。十几年后,儿子考中了状元,苦逼他说出母亲下落,他 捧出了一个包扎着红绸带的黄缎裱糊的木盒子,盒子里盛着一只干枯 的猴爪。状元公捧着这只盒子到大海中的荒岛上去寻找母亲。在状元 公自杀之前,他的父亲早已自缢身死。在这个故事里,死,成了圆满 的手段和象征。
  补充第二:在达成改换容貌的协议之前,李玉蝉盛了一碗大米稀 饭递给了方富贵。他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碗,米汤的香味猛然扑进他的 鼻子,连日来滴水粒米不进,乍闻这人间饭食味道,他顿时陷人饥渴 之海,死活问题弃置脑后,当务之急是喝粥。你狼吞虎咽的凶相给整 容师和她的丈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稀饭是灼热的,你的嘴巴被烫去 了一层皮。第一口稀饭咽下肚,你的胃奇疼难挨。汗水滚滚从发际流下,脸上的石灰一片片掉下来,有的掉在碗里被你喝进肚子,有的掉 在地上后被李玉蝉用笤帚扫出去。
  补充第三:建立在“相对论”的基础上,爱因斯坦认为,时间+ 是一维的,它可以前进也可以倒退,可以挤短也就可以拉长——他端 着饭碗,哧溜哧溜地喝着稀饭,稀饭真稀,几粒米几片菜叶,菜汤里 映照出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癯少年脸。那个被解放军从炮火中抢出来的 孩子已经成为髙中生。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精神是饱满愉快的。他 喝着稀饭,眼前浮现着一个苏联姑娘丰满的面容。她的头发是亚麻色 的,脖子光洁挺拔,丰满的乳房一定沉甸甸的——这个白日梦后来竟 奇迹般地应了验。人过三十还变化,屠小英的头发渐渐变成了亚麻 色,屠小英的黑脖子变得光洁挺拔,屠小英的小乳房发育成了俄国式 的、沉甸甸的大乳房。一个能够根据丈夫心中偶像的容貌和体态而改 变自己容貌和体态的妻子无疑是值得眷恋的,所以,当隔墙传来屠小 英的哭声时,活下去的欲望便占了上风。
  补充第四是:墙壁上貼着一张发黄的市日报,报上登载着欧阳山 本博士再论生死转化问题的文章和两则奇闻。一则是说中国某省一男 子与一女人结婚,其妻生子后,他身上忽然出现了女性特征。经医生 检查,发现该人具有男女两套生殖器官。简单手术后,该人与前妻离 婚,嫁给了一位中年男子,竟然又怀孕生了一女。该人是一个男孩的 亲生父亲,又是一个女孩的亲生母亲。另一则奇闻是说美国好些男子 千方百计想变成女子,经简单手术后,果然就变成了体态婀鏞的女子 (附有两帧照片,手术前满脸胡须,喉结突出;手术后面容姣好,乳 房丰满,喉结消失)。
  补充第五是:整容师研究了方富贵与张赤球的脸型,发现两人面 部轮廓都是高颧骨尖下巴,眼上都戴一幅大眼镜。不同的是:方是单 眼皮,张是双眼皮;张鼻梁上有一道伤疤,方鼻梁上无伤疤。整容师 愉快地说:把单眼皮改成双眼皮比把双眼皮改成单眼皮不知要容易多 少倍;在鼻梁上添一道伤疤比消除鼻梁上一条伤疤不知要容易多少 倍。经过分析,改方为张的手术是小手术,比切除发炎的盲肠还简 单,没必要再去殡仪馆,在家里进行即可。
  补充第六是:为了创造更多的同一性,整容师在早饭之后上班之
  前为张、方二人刮了光头,并为方洗了澡。洗澡时方有些害臊,整容 师半真半假地说:很快你就要变成我的丈夫,羞羞答答干什么?
  补充第七是:整容师去商店买了两套绿色的制服。售货员问:如 果你是老太婆,我会认为你是为你的双胞胎儿子买生日礼物。整容师 说:很对。
  补充第八是:整容师上班后把修理好的王副市长交给有关人员。 他们往吊唁大厅里搬运王副市长时,她叮嘱他们小心在意,轻抬轻 放,以免损坏。
  补充第九是:第八中学来电话催殡仪馆,希望尽快把方老师整理 好,他们要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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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学生来与遗体告别。
  补充第十是:晚上,殡仪馆那位与李玉蝉在整容床上做过爱的馆 长通知李玉蝉:李大姐,今晚上加个班把第八中学那个穷酸拾掇拾 掇,他们明天要组织学生吊唁。整容师当场就慊了。想我了吗?副馆 长轻轻地问。这一问整容师没听到,因为她利用中午回家吃饭的时 间,已把方富贵的容貌改变成了张赤球的容貌。恨我了吗?副馆长轻 轻地问。这一问她还没听到。原因同上。
  改换容貌的手术在厨房里进行。漫长的午休是手术的时间。淸扫 厨房,安一张简易床是手术前的准备。大球小球中午在他们各自的学 校就餐。张赤球帮助干了一些粗活后匆匆赶回八中值班,整容手术不 窬要助手他本来想请假回家帮忙的,整容师说不需要,她说她习 惯于独立工作。
  厨房里一切准备就绪,为了阻止蜡美人口出恶声影响手术,整容 师往她嘴里塞了三片冬眠灵——片刻工夫,蜡美人的洞穴里便传出了 沉重的鼾声。
  整容师把你唤进厨房,你看到她从一个蘅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个 白色搪瓷托盘,摆在剁肉的案板上;掏出一瓶子浅蓝色的酒精,拔开 胶皮塞子,把酒精倒进托盘,酒精在托盘里变成淡淡的豆绿色;掏出
  一把雪白的器械,有剪刀、镊子' 钳子、大针、小针……通通放在瓷 盘串.,浸在酒精里,器械在酒精里变成宝蓝色,只有一件器械放出金 色的光芒——它是一柄状如柳叶的刀子,躺在托盘里浸在酒精里也能 看出它的异常锋利。你认为整容师那个酱红色的手提包是个万宝囊, 从那里边掏出一盘子熘肝尖你也不会十分惊讶。她从酱红色手提包里 乂掏出了胶布、纱布、药棉、羊肠线、透明胶纸、药裔、药粉、注射 器?最后,她到厨房外边去脱掉了身上所有的遮掩物。她并不想掩 饰什么。她并不把你当成一个活人。她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先脱大 件后脱小件,一直脱得一丝不挂o你也不动声色地看完了她身体的各 个部位,你冷静地观察着她,看到她唇上绿油油的小胡子,你忘记了 屠小英欧洲风味的大嘴肥唇;看到她暗红色的、微微上翘的乳头你忘 记了屠小英的沉甸甸的俄式乳房……正所谓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这叫 做:孩子看着自家的好,老婆看着别人的好——在一般的范围内。
  她脱光了衣服后,走进厨房来,从酱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件洁白 的大褂。抖开大褂时你闻到一股清爽新鲜、愉悦神经的肥皂味儿。弯 腰从酱红色手提包里往外摸大褂时,她的臀部不可避免地想起来一1 所有的短跑运动员伏在起跑线上静候发令员的枪声时都是这样翘着屁 股——好像随时都要向前飞跑——也不可避免地使她的某几部分远离 了你,而这一部分靠近了你——这简直可以套上物理学上伟大的守恒 定律——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脑袋离你远了,屁股则靠你近 T;反过来也一样。
  奇怪的是,当她直立在你面前时,你几乎是冷静的,但当她打破 了这平衡,摆出一副离弦之箭的架势时——尽管时间只有一分钟 ——,你的冷静随即土崩瓦解。整容师臀部的辉煌光彩更坚定了你不 惜一切代价争取活着的信念。那辉煌的光彩代表了活在人世的美丽趣 味。
  她拿着白大褂时曾经对你嫣然一笑,笑容沉重地打在你的脸上, 使你感到无地自容。脸皮充血,使被石灰腐蚀过的皮肤疼痛起来。
  最后,她又从酱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副薄如苍蝇翅膀的透明乳胶
  手套,唧啦唧啦套上手。她脚上趿拉着两只古老的绣花缎子鞋,绣花 图案:凤凰戏牡丹。左右一致。她用左手抚平右手上的手套皱纹;用
  右手抚平左手上的手套皱纹。一切准备就绪。她婀娜多姿站在你面 前,面带微笑。这一瞬间也是漫长的。你想起了京戏演员的亮相和一 幅推销痔疮栓剂的白色广告。科学被特异功能逼到墙角上,便举起了 一面盾牌,盾牌上有一个篆书大家:场。
  她的“场”强烈地干扰着你的“场”,使你的“场”发生混乱D 你产生了强烈的腹泻感。
  想当年,物理教师的母亲被战争吓破了胆,一听到枪炮声就腹
  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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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37 PM |只看该作者
“你紧张吗?”整容师微笑着问,“不要怕,相信我,为活人整容 和为死人整容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区别在前者需要消毒无菌;后者需 要涂脂抹粉。相信我的手艺。”
  她高高地举起两只手(只差两支“化痔灵”),微笑着说,“请相
  信我的手。”
  你感到“场”秩序正常恢复正常,她的微笑,确实起到了某种搀 杂清凉药物的栓剂的作用。
  “你去一下厠所。”她含蓄地说。
  现在,她把一个浅蓝色的大口罩蒙住了嘴巴。她拿过一面镜子 来。她说:
  “照照吧,他马上就要变成另外的模样,尽管我会使你变得更美 好,但俗话说,4生处不嫌地面苦’,‘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敝帚自珍’,还是请你看他最后一眼。”
  物理教师对整容师充满好感,便愉快地顺从她的吩咐:让去厕所 就去厕所,让照镜子就照镜子。
  你在镜里看到了细长的眼睛;你恨那臃肿下垂的上眼皮。你看到 了光洁挺拔的鼻子。你对鼻子充满仇恨,盼望着她在上边拉一条口 子。你端详着镜子里那张被生石灰腐蚀得焕发着菜黄色的脸,就像刚 刚脱壳的金蝉打量着留在草茎上的蝉蜕。
  就在你端着镜子打量着镜子里的脸时,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压在 菜黄色的脸皮上——她在你的头后俯下身来。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她的 头发黾散发出来。你沉醉在这股令人胆战心惊的香味里,每个细胞都 在跳跃。她的乱蓬蓬的头发几乎触到你的颈子上,很快——也许是你
  刚被剃光毛发,十分敏感的头皮自己靠拢上去——她的一绺沉甸甸头 发垂在了你的头皮上。比感受到自己的头发存在更要深刻、更要微妙 地感受她的头发的存在。你的头皮敏感而多情,被她的头发按摩放射 静电,这是物理学!毛细血管膨胀,头皮充血,一切欢乐与狂喜都是 充血的伴生物或伴生着充血。你简直想哭。
  她说——声音从蓝色口罩里穿出来,使声音重浊,显得更加深 厚:“尽管这张脸并不怎么样,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它,但要扔掉它, 还是要慎重,请你三思,俗话说,‘遇事要三思,过后赚便宜’。”
  你说:“我不后悔。”
  镜子里她的眼闪烁着,把背景上你的脸照得一片昏暗。
  她示意你放下镜子;你放下镜子。她让你躺到那块刚支起来的铺 板上,你躺到铺板上。铺板嘎嘎吱吱地响着。不要怕,不响的床是不 存在的,不要怕,这床足可承担两个人的重量。
  “请闭上你的眼睛她说,你看了一眼她的脖子,“为了减轻你 的痛苦”,她脖子上有两道很深的皱纹,“我给你注射一点麻醉药,” 这两道皱纹唤起你几分凄凉感,“你可能怀疑我的注射技术,请打消 顾虑,”她举着一支装着无色透明药液的针管,单手操纵,让十几滴 药液从朝天的银针尖上涌出,“我到医学院学习过,当然是冒充医生 ——高级的外科医生,”她用镊子夹着一个饱含酒精的幽蓝的棉球, “人脸就是一块泥,要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愿意看我?以后会 让你看个够,” 一滴酒精冰凉地落在你的鼻尖上,你倒吸了一口凉气, “请你闭上眼睛吧!”你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你感到自己如同含着母亲的乳头即将人睡的幸福婴儿。沉睡多年 的记忆朦朦耽胧地在头脑深处窃窃私语着。
  酒精的浓烈气味使你不愉快,但酒精在脸皮上制造的凉意却使你 产生一种冒险后的冰凉的喜悦——冒险与性有着密切的联系,据说第 -次跳伞的男人往往伴有不自觉的射精现象,你喋喋不休地对我们说 着。
  “不要怕,不要怕……”她的声音来自高空,朦胧而神秘,具有 催眠效果,“不要怕……”,你的嘴唇不自觉地翕动着,你的声带不自 觉地轻微颤动着,你不自觉地发出呜呜呀呀地鸣叫声——这是含着奶头的婴儿发出的声音。
  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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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37 PM |只看该作者
一下尖锐的刺激斩断了甜蜜的朦胧,无数根有尖嘴的虫子 在你皮肉之间钻动,麻醉开始了。
  “痛吗……”她问。
  你不吱声,因为你的脸麻木了。你的脑子感觉到你的脸已经轻飄 飘地离你而去D
  “好啦!”她说,手术已经做完了。
  麻醉尚未消除。嘴巴不能说话。你的脑子认为手术尚未开始,你 的耳朵就听到她说:
  “好啦!手术已经结束啦。”
  三天之后的中午,整容师通知你:马上就要给你掲开蒙脸的纱 布,你不要激动,我有绝对的把握相信,手术会成功的。退一万步 说,不成功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对不合适的地方进行修改。
  你被黑暗憋得心情不好。手术后整容师在你脸上蒙上了大量的纱 布,只留出鼻孔供你呼吸,留出嘴巴供你吃饭。吃饭是一种享受,婴 儿时代的甜蜜朦胧笼罩着整个进食过程。你拘谨地坐著,胸前围着一 条柔软的毛巾,你猜想那是一条花毛巾。每次吃饭前,她总是把毛巾 给你围在脖子上,饭菜的气味也压不倒她头发上那股奇特的香味。你 按捺不住好奇心,结结巴巴地问:“嫂子,你头上用的什么香料?”
  你听到她冷淡地笑着,眼前一片橘黄色,极力想透过纱布看到她 脸上的表情,她说:“你不要睁眼,我早就说过啦,总有一天会让你 看够的。”
  在纱布里你闭上眼,一片片的播黄色依然从闭着的眼前属过。
  “我一个半老婆子啦,头发上还用什么香料,难道屠小英头发上 还涂香料,那俄罗斯大美女?”
  她的话里有一些不正常的情绪,你反复揣摩着。“张嘴!”她说, “喝鸡汤J 一柄瓷的汤匙触到你的嘴巴上。鸡汤很香。第二次喝鸡汤
  的时候是晚上,蒙着纱布,你也能感受到灯光的刺眼。她把汤匙插进 你的嘴巴时,你听到了咯咯吱吱的磨牙声,咻咻的喘息声,和老虎与 狮子搀杂着腥膻味儿的吼叫。
  你盼望着开饭的时间,你盼望着这略带忧伤的甜蜜的时刻。这一 刻是短暂的,其余的时间是漫长的。蜡美人在她的床上怪叫不止,好 像这叫声完全是为你而发;屠小英的抽泣声间或传来,这抽泣声自然 是为你而发。昨天上午,你还听到了第八中学的校长、党支部书记、 工会主席在慰问你的家属。断断续续地,你听到他们与她谈论着为你 举行追悼会的事。屠小英大叫着:“你们总要让我见上他一面!”
  整容师让你坐起来,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周围鸦雀无声。蜡美人 均匀的鼾声很细微,听不到整容师的呼吸声,却强烈地感受着她的香 味。紧接着她的柔软的手绕到你的脑后,期带在那里打着结。我们早 就看到,在此之前,为了迎接这个新生面容诞生的神圣时刻,为了让 这一庄严到宗教典礼仪式程度的时刻不受干扰,保持着绝对的肃穆, 只让怦抨的激动心跳声和血液在血管里融会贯通的澎湃声成为惟一 的、不可缺少的伴奏性音乐,整容师又往忌妒成性的蜡美人嘴里塞进 了三片冬眠灵——如果再加三片,就有蓄意谋杀的嫌疑。灵巧的手指 解开了绷带的结,又转到眼前,即旋到颌下,上扬至头顶——整容师 灵巧的手为我解除绷带,节奏分明,举止优雅一你联想到母亲在织 布抽取蚕茧上的丝——脑袋渐渐变小了,你听到她的心跳声强烈起 来;血液在她身上飞速旋转。她听了我的心跳声,她看到我的心像水 泵一样突突地收缩着。在面纱即将揭开那一瞬间,我分明地看到她灰 白的脑浆在沸腾,深藏在这些灰褐色的物质里一块火柴盒大小的蓝色 屏幕上,打出了一行行即现即逝的字迹。
  我看到了你的思想!
  你蓝色的屏幕上跳动着“上帝保佑”,闪烁着“但愿成功”,重叠 翻滚着“天啊天,胜敗乃兵家常事c”
  你的手在顫抖,强烈的光线射穿了最后一层纱布和眼皮,我看到 你暗红色的丰满身影,你的内脏反而模糊起来。
  最后的动作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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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4 09:37 PM |只看该作者
了,蜡美人在打鼾,狮子和 老虎在吼叫,第八中学大院里的杨树上蛘儿在鸣叫。
  最后一根纤维被剥离了,你感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这感觉是舒 适的,也是令人震惊的。你看到她头脑中那块蓝色的屏幕上飞快翻滚 着一连串欢乐的、欣喜的字眼。
  你认为她的情绪有点过分。
  你感到自己的面皮很娇嫩,颇似刚刚蜕皮的、淡黄色的蝉。
  “你……你睁开眼睛……”整容师用最小的声音说与其说你用耳 朵听到了她近乎乞求的命令,毋宁说你用脸上娇嫩的皮肤感受到她喷 过来的气息,根据气息辨出字眼,说明了这个新生的脸的极度敏感和不 同凡响。它是一件至宝,保护这宝贝,就是你永远也逃脱不了的任务。
  她的心在召唤我睁眼。随着纱布的被揭掉,她的内脏和血液循环 的动人景象隐退了,站在你的面前是她的肉体,是她生着绿色小胡子 的唇,是她周身密布的金色茸毛,是她的曾经对着你的脸撅起来过的 光辉灿烂的臀部。不久之前,我曾经用这样的字眼对我的学生描述过 原子弹爆炸的景象。我说:一颗巨大的光辉灿烂的火球缓缓地升起来 了,但并不是太阳的初升。
  “你……可以睁开眼睛……”整容师对我说,但在那一时刻,我 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很久之后的日子里,物理教师还在解答这道难 题。我为什么迟迟不愿睁开眼睛呢?是我怕一睁眼睛就丟掉什么吗? 是的,无论多么辉煌的臀部也代替不了人的脸,冲淡得了但毕竟代替 不了对旧日面容的回忆。
  “我认为……已经成功啦……求求你,睁幵你的眼睛……”整容 师恳求着,“你怕什么?久被遮掩住眼睛的人最怕光明,我理解你, 但是,俗话说,‘豆腐做好了,就要卖出去;孩子生出来,就应该养 活他;媳妇进了门,难免见公婆;风筝做好了,就应该放它飞’,请 睁开你的眼睛!”
  再也没有理由不睁开我的眼睛啦。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哭
  声穿透墙壁传进来震荡我的耳膜。是的,正如整容师经常挂在嘴边的 一句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物理教师像告别英雄或伟人遗容的吊唁者们的缓慢脚步一样,缓 慢睁开了眼皮。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他纤毫人微地感觉到:上眼皮 变短了,眼睛变大啦,原先那部分被上眼皮始终遮掩着的眼球,感到
  空气的刺激和光的刺激。俗话说:“冻疮不在眼球上生长”,但眼球是 能感觉到冷的。
  强烈的光线从整容师身上焕发出来,她的绿色小胡子生动活泼, 隐含着恶作剧的意思。她依然穿着那件似乎永远不会沾染灰尘的白大 褂,胸前印着红色的大字:美丽世界。她倒退了一步,从绿色小胡子 下边放出一股尖锐的声浪,声浪的象声字眼可以写成“啊呀”或“哈 咦”,这是获得巨大成功的人情不自禁地发出的狂喜的呼叫。然后, 她用手背揉着嘴唇,口水把手背上的骨节都濡湿了,泪水也紧接着她 咬手背的动作流出眼眶,滴到手背上。
  “成功啦,方……不啊……你是我的丈夫的模样,但你是方老师 的身体,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她手舞足蹈地胡说八道。她把你拖出 厨房,拖到那紧贴着墙壁站立多年的乌黑发亮的大衣柜前,衣柜正中 镶嵌着椭圆形的、令人产生思古幽情的镜子,镜子右上方有一只凸出 的凤凰,但这并不影响镜子发挥它的功能。还有一个线索,那是根原 来鲜红现在黑红的线索,它吊着一个砚台大小的小镜框,镜框里镶着 整容师和物理教师的结婚照。整容师是美丽的,但也是忧心忡忡的, 那时她的脑子里每天都要再现数次跳河的情景以及石榴花和夹在中指 和无名指之间的红乳头等等红色象征物、象征性画面。物理教师也是 漂亮的,头发是中分的,光滑明溜,耳朵耸立着,好像惊枪的野兔子 之类小动物的耳朵。她把你拉到镜子前,感动地说:“你看看吧,太 漂亮了!"
  物理教师胆怯地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就像当头挨了一棍,眼前金 花飞迸,双耳里钟鼓齐鸣,一会儿周身寒彻,一会儿又继承了上次照 镜子前的感觉:小腹沉重下坠——神经官能性腹泻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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