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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黑屋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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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4 PM |只看该作者
第08章(1)
  6月14日(星期五)

  昭和保险服务的中村调查员边说话边抖着二郎腿。

  他两三分钟就匆匆吸完一支香烟,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用力揉烂。

  若摫没好气地看着他的动作。

  可能对方心里憋着什么事吧。

  简直就像烦透了调查员的工作,想早一点辞职不干的样子。

  可是,中村到菰田家附近打听过一番,该有若摫想要的内容。

  菰田幸子搬人那所房子,是十七年前5月。

  之前那里住的是桂先生夫妇。据说桂先生原是岚山某高级饭馆的大厨师,自妻子因子宫癌去世后,他沉溺于酒精,因肝硬化引起食道静脉破裂而身亡,年仅五十左右。夫妇没有孩子和近亲,房子和财产就由桂先生的远亲菰田幸子继承了。

  “这方面没有问题。两人都明显是病死的。菰田幸子的存在,也是律师调查之后才弄清的。”

  中村笑笑答道。

  对自己调查工作的周密显得自负。

  “不过,好像刚搬进来时麻烦不断。那一带是老住户居多的幽静的街区吧?与之前的桂先生夫妇相比,菰田幸子明显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曾经有过什么麻烦?”

  “首先是丢弃垃圾的问题。据说菰田幸子无视收垃圾日,爱什么时候丢就什么时候丢。于是有人投诉她丢的垃圾被狗或乌鸦弄得到处都是。然后是恶臭的问题。是什么味儿不清楚,据说风一吹,隔五家人都能闻到。别人提意见,也不当回事。到区政府去交涉,每次都是敷衍一下,结果照旧。”

  中村翻翻笔记本。

  “还有。1994年,菰田幸子和小坂重德结婚,家中的狗吠声又成了问题。据说菰田家到处捡流浪狗,数目不少。大概有二三十只。快到喂食时,众狗齐吠。邻居主妇们说被吵得几乎要发疯。”

  “不过,周围的人家还挺能忍耐的呀。”

  “问题就在这里。”

  中村把烟蒂插在烟灰缸里弄灭,身子向前一倾。

  “据说有一户人家憋不住了,对菰田家大发牢骚。半夜里还在菰田家大门上用油漆写下攻击性字句。……哈,这个人也有点儿不正常吧。”

  中村卖关于似的点燃一支香烟。

  “然而,这家人没多久突然搬走了。尽管他没跟任何人说发生过什么事,但好像怕得要死似的。

  附近的人见过菰田重德好几次上那家人的门。

  之后那家人也养了狗,但搬家时却看不见有狗。

  传说肯定有些不寻常的事,但谁也不知道真相。众说纷纭吧。”

  昭和保险服务的角色,仅是向总社提交报告而已。

  因支社方面提出要求,而特地过来告知详情,是极为特殊的例子。

  若摫站起来要出去吃午饭时,正好传来电梯停在八楼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瞬间,自动门一开,菰田重德进来了。

  他今天来得比以往早。

  据说他昨天一听若摫不在,起身便走,是因为上次扑空而改变了来袭的时间吗?先前正要从职员门口往外走的葛西,不动声色地返回座位,开始整理文件,若摫用余光看在眼里,走到柜台前。

  “欢迎光临。”

  若摫在柜台前落座,菰田仍一言不发二他惘然若失地一动不动,目光怔怔地停在半空的某一点上。

  若摫决定先出招。

  “关于菰田和也的保险金,实在很抱歉。因为还没有做出决定,请您再等一等。”

  悄悄窥探一下对方的神色,菰田完全没有反应。

  “您每天专门来本公司,实在太辛苦了。总社一有决定,我们将主动跟您联系。”

  不知这种绕弯子的话他明白意思了没有,菰田的视线终于把焦点归结到若摫脸上。

  两三次欲言又止之后,用带痰似的嗓音说:

  “你说……还未成?”

  柜台上,菰田那只戴棉手套的左手微微发抖。

  若摫不禁噤声了。

  这也是演技吗?

  “现在很需要……那个钱。”

  “哦。”

  “有各种各样的开销啊。还不成的话,丧礼也没法办啊。没钱请和尚啊。这丧礼说啥也得办好了啊。……这……和也好可怜啊。”

  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若摫觉得背部掠过一阵寒意。

  “我们一个钱也没有了啊。什么办法也没有。我们……以为今天就有保险金了,才过来的啊。”

  菰田将右手放到嘴边,咬住食指的根部。

  若摫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地望着他。

  依常识看,也不能说自己这一方没有不是之处。

  一般情况下,做出支付这么些保险金的决定,不必花多长时间。

  沉默持续了足足两三分钟,菰田没有眨一下眼,柜台周围产生了异常的压迫感。

  比菰田晚到的两名顾客好像敬而远之似的,空着菰田身边的座位。

  可以感觉到白天当班的女文员也好,葛西也好,都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你……嗯?”

  菰田小声地要说什么。

  若摫为菰田打破沉默而松一口气。

  “你住在哪里?”

  若摫一时语塞。

  处理投诉指南上说,有关私生活的问题一律不答。

  尽管如此,气头上又不能说不能回答。

  “唔。就在市内。”

  “市内哪里?”

  若摫咽一口唾液。

  “这个……我不便回答。”

  “为什么?”

  “有这样的规定。”

  菰田长吁一口气。

  声音听来似发自深渊。

  他颚部肌肉就像咬一个苹果似的猛一收紧。

  第一道鲜血从菰田嘴角流下来。

  与柜台隔一点距离的一名中年女顾客见状发出惊叫。

  “菰田先生!”

  即使若摫喊叫,菰田也毫无反应。

  血从下颚滴到工作服的胸部,形成一片血迹。

  “别那样!”

  然后像突然觉得疼痛一样,菰田将手从嘴里移开。

  他的食指根部有几个湿漉漉的深齿印,血从黑洞里涌流出来。

  背后传来葛西沉重的脚步声。

  他来到若摫身旁,将纸巾盒递给菰田。

  “没关系吧?出什么事了吗?”

  菰田用戴棉手套的左手从葛西处接过几张纸巾,贴在伤口上。

  纸巾马上就染得鲜红,连手套也沾了一些。

  “非常非常抱歉。我想起和也的事,就……一想到这可怜的孩子,不自觉地就咬下去了。”

  “……流了很多血啊。去看看医生比较好。”

  “医务室里有医生,去处理一下吧。”

  葛西迅速走到柜台另一边,挡住目瞪口呆的其他顾客的视线,推着菰田的后背往前走。

  出自动门之前,菰田向若摫这边扭一下头。

  染血的嘴唇拉扯成笑的形状。

  玻璃珠子似的眼球反射着日光灯的光。

  可以看到他的瞳孔收缩成一个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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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5 PM |只看该作者
第08章(2)
  下午5时半的校园,映照着夕阳,一派悠然景象。

  若摫自毕业以来头一次踏足母校。

  除了理科系有几座供学生实验用的新建筑物较为醒目之外,几乎没有变化。

  进入石砌的校舍,里面阴森昏暗。

  外观巍峨,内部随便,这是明治时代的设计思想,令人想起在丸之内的m人寿保险公司,以及战后做过总司令部的有名的d人寿保险公司的总社大楼。

  上了陈旧的石阶,穿过地板吱吱作响的晦暗的三楼走廊,敲了敲一间贴有“醍醐则子教授”姓名牌子的房门。

  被钢书架和电脑挤占成狭窄通道似的房间内,飘荡着研磨咖啡的香气。

  寒碜的布艺会客席上坐着三个人。

  黑泽惠看见若摫,招了招手。

  另一位女性是阿惠的恩师、若摫也见过一面的心理学教授醍醐则子。

  最后一位是个脸色欠佳的男子,戴金属框眼镜,年约三十出头,若摫没有见过。

  “醍醐老师,今天冒昧请您出马,太感谢了。”

  “是若摫啊,欢迎你来。请坐。”

  醍醐教授特地起身相迎。

  个子小巧消瘦、皮肤白皙、尖颚削面,但却不可思议地没有给人弱质的印象,原因可能在于那双能看透一切似的大眼睛。

  年龄应已过五十,穿着上漫不经心,t恤和西裤上加件白罩衣,已黑白相间的头发剪成短发。

  “阿惠已谈过你的事。这位是我的助手金石君,是犯罪心理学专业的。听说你似乎正面对一个相当危险的对手,就叫他来了。”

  若摫在沙发上落座,向金石递上名片,寒暄。

  其间阿惠起身给他倒了咖啡。

  若摫注意到醍醐教授笑眯眯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两人是恋人关系这一点,教授该看得出来吧。

  若摫隐去菰田夫妇的真实姓名,将迄今为止的经过说了,众人一时沉默。

  阿惠脸上尤其可以看出受到冲击的样子。

  醍醐教授慎重地说。

  “自己不想做第一发现者,于是特地叫上若摫先生,让他去发现尸体……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尽管难说这是聪明的犯罪。金石君如何分析k的行为?”

  “噢,仅就这些情况,尚难做出确切的判断。如果k真的犯了杀人罪,那么他毫无疑问是个感情欠缺者一一根本性地缺少同情、良心、后悔等心理机能的人。而且,有可能是抑制欠缺和爆发性性格的混合。”

  “即悖德症候群。”

  醍醐教授嘟哝道。

  若摫感到陌生,便询问其意思。

  “人格障碍中有多种类型,当感情欠缺并有抑制欠缺、爆发性二者时,特别称之为‘悖德症候群’,是一种最坏的组合。这种人极易反复犯下重罪。”

  的礁,极冷酷的人若抑制不了自己的欲望,且易暴怒,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

  “没错。人确有感情丰富者与较为欠缺者的区别。不过,完全没有感情的人,真的会有吗?尽管我不是研究犯罪心理的,但用这样的词汇去概括每个各不相同的人,好像不妥吧。”

  “这样概括容易片面吧?”“是呀。所谓‘感情欠缺’一词本身,也有问题。这种词汇是否纯粹产生于心理学中呢?”

  “这该怎么说好呢?”

  金石的表情令人觉得有点儿可怕。

  “对于警方和检察官来说,他们需要将犯罪者简单地定型,交付法庭审判吧?在此意义上,这个词汇来得正好。若说某某人感情欠缺,则无须再细微地寻找其动机……当然,我不是想要强调,这个词汇是犯罪心理学家应警方的期望制造出来的。”

  不想这样说的,却已等于这样说了。

  若摫有些恼火,但阿惠却一点也不在乎。

  “你的疑问已经很清楚了。跟黑泽说的很接近。”

  醍醐教授插话了,想缓和开始显得紧张的气氛。

  “关于感情欠缺或者悖德症候群这样的名词,我的确也有些疑问。”

  醍醐教授打手势制止了想说话的金石。

  “不过……对了,可能说一下我的经历更好。我曾有一次目睹可能算是实例的案子。”

  醍醐教授微笑着,但眉宇间深刻的皱纹显示她正回忆着令人不快的往事。

  “……而且,这个人就是我的学生。他比若摫早两三届,说不定在校园的某处碰过面呢。最初注意到这个学生,是看他的巴乌姆测验画(注:又叫树木描绘检查法,做法是令被检测者描绘结有果实的树木,然后分析其特点,进行精神判断。)的时候。”

  若摫觉得似曾听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是怎样的测验。

  醍醐教授好像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了。

  “你也是一入学就画过吧?让人在a4纸上画树木,以其所绘的画进行判断的心理测验。之所以要人校新生都做巴乌姆测验,实在是因为本校在国立和公立大学中,拥有自杀率名列第一的不光彩纪录。”

  “即使没有心理学上的知识,谁见了都会觉得异常。巴乌姆测验的画中,地里头的部分是表达无意识的,但f的画,有一半是在地里头。

  但问题并不在此,而在于他所画的内容。

  树根所缠绕的,是人的尸体。

  而且是无数的腐尸。

  毛细血管般的根须,为了吸取养分,箍紧尸首全身。

  不知何故,树干的部分形如一张张苦闷的人面……素描和远近处理都很怪,看似稚拙,反而更具异样的冲击力。”

  “对这名学生做了心理治疗吗?”

  若摫问道。

  醍醐教授点点头。

  “是的。试过面谈,也看不出有多异常。我的眼光也不太行吧。小伙子家庭环境一般,是通过入学考试直接录取的。只留下个很普通、智商高但内向的印象。要说不寻常之处,大概就是给他上研磨咖啡,他却不碰。说是天生的嗅觉异常,完全闻不到香味……”

  “关于他的画作,他说是将梶井基次郎(注:梶井基次郎(1901—1932),小说家,有代表作《柠檬》。)的《櫻树下埋着尸体》形象化。现在想来,觉得那只是掩饰。f后来还来接受过几次心理治疗,但最后以一无所获告终。我只能认为,f对这种测验有抗拒心理,为了吓一吓考试官而有意那么画的。”

  醍醐教授眯起眼睛,吁一口气,似乎已触及她不想提起的部分。

  “十个月后,f被警方逮捕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吃了一惊。他似乎在纠缠一名通过介绍认识的女子大学的学生。他不分昼夜,一天打数十个电话,多次守候在大学门口跟踪。最后,还堵到那女孩子的家门口。据说他的眼神、态度已完全异于常人,和与我面谈时判若两人。那女孩子避而不见,由其兄代为出面,其兄与f发生争吵,f持刀将女孩及其兄刺成重伤。……而且,两人都被刺了十余刀。据警方说,f的刺法很显然要致人于死地。兄妹两人能活下来是近乎奇迹的事。”

  醍醐教授神色黯然。

  谁也没有发问。

  “警方知道f在大学里接受过心理治疗,就来向教犯罪心理学的山崎老师请教。我因为曾与f面谈过,也在场。说来惭愧,到那时,我才头一次看清楚了f在一个诚实小伙子的假面具之下所隐藏的真面目。他竟是个冷酷得可怕的人,为满足自己的愿望,视别人的性命如草芥。山崎老师认为,他属于包括感情欠缺在内的多重人格异常,即悖德症候群的类型,有责任能力。然而,起诉前应律师的请求,再次进行精神鉴定时,精神科医生却将f诊断为妄想型分裂症。最后,f没有被起诉,移交精神病医院监控。因为不是谋杀案,与精神病有关且未成年,报纸也就没有怎么报道。”

  “老师,您认为f不是精神分裂症吗?”

  对若摫的问题,醍醐教授无奈地笑笑说:

  “那个人,现在怎样?”

  阿惠小声问道。

  “他好像是在封闭的病房住院一年,然后回到父母身边,上医院看病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因为我不认为他是精神分裂症,所以也有可能完全没有治疗效果。再往后就没有听说了。……不过,自那时以来,我就注意报纸的社会版,心想说不定就看见f的名字了。”

  醍醐教授有点不堪回首的样子。

  “其实,f身上还有那么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先天性地缺少头盖骨的一部分。

  好像在左后脑,被头发遮盖着,外表看不出。

  但一按是凹下去的。

  所以,为了防止出意外,他一直戴着内侧像头盔似的特殊帽子。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

  醍醐教授看了看金石。

  “若摫说过,k的脑子也有畸型,对吧?这样的异常会直接对性格产生什么影响吗?”

  金石摩挲着手掌,说话声意外地尖,像小孩子的嗓音。

  “不过,有同样的障碍,性格却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人占大多数。以现在的医学水平,什么样的脑障碍与性格变化有关,还完全不清楚。”

  每次要抓住了,菰田重德的形象又一下子从指间滑脱。

  一切依然如故,仍包围在重重迷雾之中。

  “老师,关于k,我有一个地方还不能理解。”

  若摫向前探出身子。

  “k在自家养了许多拾来的狗。我见过他宠狗的样子,不像是演戏。他的这种形象,与一个为了钱杀人不眨眼的人之间,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哦。他是怎么宠狗的?”

  若摫回忆起菰田招呼小狗时的甜言蜜语。

  “哎,贤太,寂寞吗?淳子,你也到这边来……”

  “这个么,他给狗全都取了人的名字。招呼起来也特别深情。与其说是对宠物说话,那感觉毋宁说是在呼唤亲生子女。”

  “原来如此。很有趣呀。如此过度的多愁善感,往往是冷酷的反面呢。”

  略显踌躇的阿惠厌恶地说道。

  “不过,那种人挺多的吧?我也这样做哩。我的孩子们……我住处现在有两只猫,我常常像对人似的向它们说话。”

  醍醐教授向得意弟子微笑。

  “我想你也很清楚,所谓感伤,是感情的替代物。也就是说,所谓感伤的人,被划分成正好相反的两种类型。一种像青春期的女子,感情积聚本身过剩;另一种是正常的感情流露因某种理由被阻断了,以伤感的形式发泄出来。黑泽明显是前者,我认为k是后者。”

  阿惠显得不能完全信服。

  若摫想起古今当权者显示这种形式时的残暴事例。

  在罗马大街上放火、写出充满感伤诗作的皇帝尼禄,秦始皇,西太后,据说戈林在喂养的小鸟死了时,还痛哭不止……

  “这是k夫妇在小学五年级时写的作文。想听听老师有什么看法。”

  公文纸从醍醐教授手上转递给金石、阿惠。

  醍醐教授一读之下显得很感兴趣。

  金石有点无动于衷。

  阿惠则像是抓到了什么感觉,目光在作文上认真扫视。

  “噢,很有趣呀。”

  醍醐教授将回到手中的纸又看了一遍,说道。

  “以‘梦’为题的、短的那篇,是k的文吧?读了这篇作文,我觉得对这个人物所持的印象稍有改变了。”

  “我也是。”

  阿惠像得到醍醐教授鼓励似的说道。

  说来儿童心理学是阿惠的专业,在这里谁也没有她读孩子的作文多。

  “不过,靠一篇这么短的文下判断,太勉强吧?”

  “那倒是。一个真正冷酷的人,不会是这种感觉。”

  由于不能用语言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感受,阿惠看上去颇懊恼。

  “与《梦》相比,这篇《秋千的梦》让人觉得既平板,又缺乏形象。……不过,我从刚才就有种感觉,好像听说过和这个梦一样的梦。”

  醍醐教授眼中闪烁着极感兴趣的光芒。

  “若摫,这文能给我吗?我想再仔细读一下,想清楚。”

  嘴上那么说,若摫心里挺失望。

  即使弄清了心理学上很有意义的事,却于现实中的他无助。

  顾问即使有好建议,终究还是旁观者。

  结果仍须自己去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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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5 PM |只看该作者
第08章(3)
  离开醍醐研究室时,正好浅蓝色的薄暮笼罩四周。

  若摫约阿惠去吃晚饭。

  两人漫步在今出川道上。

  “你怎么不跟我说?”

  阿惠嘟哝了一句。

  “说什么?”.

  “你有危险的事。”

  “嘿,又不是向我施暴。”

  若摫故作轻松地说。

  “下一步该是了吧?”

  “这点事也不算少见啦。来京都之前,总社一位最棒的课长说过这类事情,他专门对付这种人。那位课长姓设乐,现在是保险金课长。他说曾好几次被顾客殴打,不过倒没有受过严重的伤。”

  阿惠默默听着。

  第两人上了斜坡,在银阁寺道向左转。

  照直走将是平缓的山地,从那里往前数公里,已是滋贺县的大津市。

  “你所面对的人,我觉得和打那位课长的人有很大不同。”

  阿惠突然这么说,令若摫吃了一惊。

  “你说刚才的事?你说的‘不同’,是哪些不同?”

  “那个k咬手指流了很多血吧?这种事一般人实在做不出来。”

  “那家伙的确很反常。”

  “我觉得那是一个信号。”

  若摫放慢脚步,看着阿惠。

  “什么信号?”

  “弄伤自己的身体来向对方示威的行为,是有史以前便存在的、几乎是人类普遍的身体语言吧?和咬嘴唇、撞墙壁一样……”

  若摫回忆起咬住自己手指时的菰田重德的模样。

  疯狂的困兽般的眼神,瞳孔收缩成针尖般大小。

  那显示重德自己也对那种行为感到极其痛苦。

  做到这个地步,是要向若摫传达什么信号呢?

  两人好一会儿默默地走在白川道上。

  不久,他们打开了位于地下一层的、挂着“巴布鲁思料理店”牌子的西餐厅的门。

  虽然没有预订,老板笹沼仍将他们领到靠墙的座位。

  笹沼是比若摫他们早毕业的大学校友。

  为了再现骑自行车走遍世界时所尝过的各国佳肴,开了这间西餐厅。

  若摫在学时曾在此打过短工,有时和阿惠一起来光顾。

  若棚再次感到“地点改变气氛也改变”的千真万确。

  到了举酒干杯、佳肴陆续上桌时,阿惠也不知不觉变得开朗起来了。

  餐厅壁龛上陈列了许多新陶艺家创作的陶器。

  阿惠身后的作品形状独特,令人想起向四面八方伸出许多角的古代祭器。

  绿色和黄色的釉彩在灯光下很好看。

  “看到这样的作品,让人觉得人类真是各具心思。”

  阿惠望着若摫身后的陶器,感叹道。

  “我一直从事心理学研究,你知道我学到的最重要的真理是什么吗?”

  若摫只能想出惹阿惠生气的答案。

  “人类是每个完全不同的复杂透了的生存在这宇宙上的生物。”

  阿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若摫为她斟满,心想她今天喝酒的速度似乎比平时快。

  两人已喝掉了三瓶“哈夫波尔多”。

  “我自从以儿童心理学为专业,接触小孩子以来,真有这样的感觉。若摫会认为小孩子都一样吧?”

  “我才不会那么想呢。”

  若摫抗议道。

  阿惠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都觉得小孩子不会有大人那种复杂的烦恼,与靠脊椎反射活着的动物相仿。可是,实际与孩子们谈谈,他们并不是那么单纯,真正说来是人人有别。心理学教科书上所说的那样的孩子,一个也没有。”

  “我明白你说什么。”

  “所以,轻易给人贴上标签加以分类,我绝对反对。”

  若摫直点头。

  “而感情欠缺者一词,就跟说人家是‘怪物’一样。至于‘悖德症候群’更是不知所云。这种词汇无论以它的陈腐也好,迟钝也好,与其说是心理学家的发明,毋宁说是警察厅或法务省所为。且不管金石那种令人不快的人,连醍醐老师也说那种话,真想不到。”

  “这词儿确实不好听。”

  若摫想转移话题。

  “譬如吧,报纸上说了,有一种要改变精神分裂症这一病名的意向吧?因为它原来就是一个没弄好的德语直译词,与病情完全不一致,又容易错变成多重人格。而且因为有类似不治之症的负面语感,当被医生这么说时,家人就几乎要陷于绝望……与此相同,‘感情欠缺’的说法,还是改一改为好。”

  “你等一下!连你也认为仅仅是取名的问题吗?”

  若摫答不上来,闷头抽烟。

  “你真的认为,这个世上真的存在完全不具人类心灵的人吗?”

  若摫叹口气,掐灭了烟蒂。

  自己即使撒谎,也马上就会暴露的吧。

  “噢,我觉得会有……”

  “有什么?像k那样的人?”

  “你怎么能够那么肯定?你不能透视那人的内心吧?”

  “当然。谁的内心都不可能透视。所以,不就是凭他表现出来的行为来做判断吗?”

  “说是那么说,还没有明确的证据吧?仅仅是可疑的不甚明朗的旁证,怎能将一个人断定为怪物呢?”

  ‘哪可能是因为你没有和这种人实际打过交道。”

  话刚出口,若摫便觉得糟糕,但为时已晚。

  阿惠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若摫。

  “说这话很卑怯吧。若是没见过就不明白的话,反之不也成立吗?”

  “可事实上是没有办法嘛。醍醐老师不也说过吗?这须是实际见过感情欠缺者的人,而且是有机会窥探到他们真面目的人,才能有实感的呀。”

  “难以置信……”

  阿惠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她的眼圈变得通红,就像在哭一样。

  “你也好,金石也好,醍醐老师也好,绝对是错的。我觉得k这个人确实具有人的感情。”

  “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那篇作文呀。”

  阿惠甩甩头,将落在脸上的头发挪开。

  “写出那感觉的孩子,绝不会是怪物。”

  “光凭这个我才觉得根据太不足呢。”

  若摫觉得有点恼火。

  “那不是跟刚才来这里的途中说的互相矛盾吗?你说过,我面对的人与那种暴怒打人的、单纯的家伙不同,是危险的人物,对吧?”

  “不矛盾。”

  “为什么?”

  该走了吧。

  他悄然起身,去结了账,请一脸担心的笹沼帮忙叫出租车。

  后劲此时才上来。

  若摫打开公寓房门时,双腿已不听使唤了。

  直接从水龙头喝水。

  听说过城市大厦的蓄水池放人了某些不宜之物,那也顾不上了。

  把西服脱下一丢,松开领带,就躺倒在床上。

  出了巴布鲁思料理店后,到上出租车,关车门为止,阿惠一言不发。

  今天原本想和她人住酒店的。

  似乎菰田重德这家伙已开始对若摫生活的所有方面带来坏影响了。

  叹气,脱袜子,从脖子上扯下领带时,桌上的无绳电话母机映入眼帘。

  留言键在闪烁。

  照旧躺在床上,拿起床头的子机,按下放音键,搁在耳畔听。

  “来电——三十次。”传来了机械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

  一下子酒醒。

  这个数目可不寻常。

  况且这还是机械录音次数的上限啊。

  接下来,电话录音自动将三十次信息一一放出。

  全部是沉默。

  沉默的信息,是录音讯号响过,录下五至十秒。

  电话是在过10时后,每隔五分钟打来的。

  因为中途有可能夹杂其他信息,所以若摫全部听过一次,然后将来电录音全部消去。

  可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呢?若摫没有将号码登录在公用电话簿上,支社印的通讯录只发至极小范围,外部人士是看不到的。

  若摫从床上半欠起身。

  这时,桌上的母机像等着他这一下似的打破了寂静。

  子机稍迟一拍也响了起来,变成了吵人的轮唱。

  若摫条件反射般地拿起子机。

  电话通了,他全神集中到耳畔。

  他内心有所期待一一是阿惠打来的,他甚感安慰。

  对方会说:

  若摫吗?刚才对不起。我有点喝多了……

  然而对方一言不发。

  他不安、紧张起来。

  若摫索性也不说话。

  我不会给你信息。

  等对方急了先开口。

  电话的那一头令人感到同样有个人在屏息窥测这边的动静。

  时间觉得很漫长,但大约过了一分钟后,电话突然断了。

  确认“嘟——”的声音之后,若摫也放下子机。

  掌心汗淋淋的。

  站起身正脱着衬衣和裤子,电话又响了。

  拿起子机。

  有一点点期待:

  这回该是阿惠了吧?

  可是,对方依然沉默。

  他差点将子机砸向机座。

  可这次不到三十秒钟又响了。

  拿起电话,有一种咆哮的冲动,但想到正中对方下怀,又克制住自己。

  确认对方什么也不说后,挂断。

  电话随即又响起。

  这次一拿起子机便挂断。

  可是电话马上又响了。

  这个无聊的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若摫把电话插头拔掉。

  重归寂静。

  心脏狂跳。

  神经高度紧张。

  若摫从冰箱里取出罐装啤酒,瘫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拿起罐子就喝。

  简直像药用酒精般刺激舌头。

  过后,除了铝罐的金属味儿外,几乎像白开水。

  他已经不想喝了,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缓解紧张的方法。

  幸好喝光五百毫升罐时,醉意卷土重来,他马上进入酩酊状态。

  他倒卧床上,醉成一摊泥。

  当晚,若摫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房外传来怪声。

  像是脚步声,但又“沙沙”地混着拖曳什么东西似的声音。

  是蜘蛛。

  驱动八条腿,以及庞大的腹部擦地皮的声音,是蜘蛛回来了。

  若摫回望房间,周围布满了粘粘糊糊的蜘蛛丝,上面到处挂着人体的残肢断臂。

  快逃啊。

  他内心一声狂呼。

  在这里待下去,要被吃掉啦。

  他想逃,但不知何时起地上开了个大黑洞,一步也前进不得。

  墙壁那边传来奇怪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若摫向后退。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止了。

  他屏息盯着门口。

  门总也不打开。

  若摫开始想,蜘蛛可能走掉了吧。

  这时,有光线从后面射人黑屋。

  背后的拉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若摫回头。

  在炫目的光线衬托下,有一个难以名状的邪恶的东西在那里喘气。

  第一只多肢模样的东西在蠢动,但形状还辨别不清。

  只有长着大獠牙的物体镜子般闪闪发亮。

  它在那里嗤笑。

  细长的影子从门口伸进来。

  若摫想,自己要被吃掉了,但又动弹不得。

  那庞大的黑影慢慢从他头顶覆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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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5 PM |只看该作者
第09章(1)
  若摫当天一早就给京都府警局打电话,成功地逮住了松井警官。

  对方似有意借口工作忙来躲避,但若摫死缠不放,最终预约10时面谈。

  明知这样不好,他仍将一如往日的文件山推给葛西,自己拿一把大黑伞外出。

  梅雨前锋已覆盖日本列岛,从早上起就下雨。

  说不上是否因为空气清爽,出到外面,心情的确大不一样。

  若摫在四条站搭地铁向北行,在第二站丸太町站下车。

  出了车站向北走,即可见右边的京都御所的绿树。

  树木有雨水的湿润,显得沉静安详。

  京都府警察总部与之紧邻。

  如果从交叉路口进人御所的对面,就是属于京都府厅或府议会的一系列建筑物。

  不过,松井警官似乎不想若摫前往府警总部,指定在附近的小饭馆会面。

  一打开门,响起“丁零当啷”的铃声。

  在东京已极少见的某类小吃店,在这里仍生存着。

  环顾店内,只有三个同伙的跑街小职员,松井警官尚未到。

  看手表,距约定的10点还有五分钟。

  将湿漉漉的雨伞插在伞架上,在窗边找了位置,点了大吉岭红茶。

  若摫一边观看雨中街景,一边啜饮热茶。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心情也像梅雨的天空一样不爽。

  警方出面时,满以为两三天功夫便可将菰田重德逮捕归案。

  然而现实中,已过去了一个月零两周,事态却没有任何进展。

  松井警官那精明强干的第一印象迅速褪色。

  这激起他近年来对整体公务员的不信任感:这都是些不工作,只会耗费纳税人钱的闲人吧?

  松井对隔着玻璃窗向他打招呼的若摫含糊地点点头,走进店内。

  鬈发和柔和的表情与先前一样。

  只是显出一丝疲惫。

  “百忙中打搅您了。”

  “哪里。你好几次来都没见上,不好意思。”

  松井要过热咖啡,便用手巾擦拭雨点斑斑的西服和裤子。

  “怎么样?你说今天想问什么事?”

  真想呵斥他,让他别装蒜,但若摫还是努力挤出职业性的笑容。

  “关于菰田和也之死的事。此前已解释过,五百万日元的保险金还悬而未决呢。”

  “嗬,为什么?”

  松井一副局外人的模样,喝起送上来的咖啡。

  若摫心头火起。

  若摫哑口无言。

  “你是说,那不是杀人案?”

  “这个嘛,现阶段,还什么都难说……”

  松井语焉不详。

  若摫很纳闷。

  发现尸体那天,松井应对此案有一定的判断。只要信任自己的证言,菰田重德是罪犯的可能性甚大。可为何后退到这个地步呢?

  “哦哦,这个嘛……”

  松井从撑得鼓鼓的衬衣上袋摸出一支香烟,用店里的火柴点燃。

  “原名好像是小坂重德吧。小坂确实因为有故意切手指去申领给付金的嫌疑,曾被福冈县警方逮捕过。”

  松井思索着,向空中喷一口烟。

  “小坂得免起诉,是什么原因?”

  “掉手指的是作业场的三名员工,包括小坂。似乎这三人都因为牵涉黑社会的赌博,债台高筑而走投无路。偶然耳闻其事的社长,也想从中谋利,策划了欺诈给付金的事。然而,进一步调查发现,这家伙似乎私下里与开赌场的黑社会有关系。这一点就尚未弄清楚。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设好的圈套。”

  “这么说……”

  “小坂,即现在的菰田重德吧,以福冈地检的看法,这家伙也算是被害者。”

  若摫感到自己先入为主的看法变得很突兀。

  然而,真的仅此而已?他想,可能还有未被警方知晓的内情吧。

  尽管如此,他没有带来对这件事追究下去的材料。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关于菰田和也之死,该怎么办呢?我的确目击了菰田重德的可疑神态,现在仍确信菰田与此死亡事件有关。我觉得您会相信。”

  颤抖,食指不自然地屈曲着,抵着若摫的脖子。

  从沙沙作响的触感来看,似乎里面塞了纸一类的东西。

  令若摫颈脖汗毛倒竖。

  “大哥,玩够了吧,饶了我吧。”

  菰田用呻吟般的沙哑声说。

  “求求你了。实在是需要钱啊。”

  终于要干出格的事了吗?若摫咽一口唾液。

  “实在对不起。因为事情是由总社来决定。我们会再次联系,请他们无论如何尽早……”

  “我们按期交费了啊。那么高的费用,很难才付得出啊。可和也死了,保险却不支付吗?”

  “不,我们决不会……只是,再需要一点时间。”

  菰田像放心了似的开始急急地念念有词。

  嘴角积聚了白泡泡。

  若摫哆嗦一下,好不容易才听出“和也”、“成佛”这些词儿,除此之外不知所云。

  菰田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向自动门。

  若摫从后面说声“很抱歉”,他也完全没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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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6 PM |只看该作者
第09章(2)
  那天的工作完成时已过8点。

  若摫搭阪急电车走了一段,在终点的河原町下车。

  到达位于木屋町大道的快餐馆时,已是8点半钟。

  傍晚时金石打来电话,说有关于菰田重德的重要事要谈,务必见上一面。

  尽管若摫没有心情和金石喝酒,但又有几件事要问,不得不这么晚来这家饮食店。

  这间店价钱便宜,相应地服务也就不会太殷勤,对于密谈正合适。

  若摫打开快餐馆的门,见金石正坐在柜台前喝冰镇威士忌。

  国立大学助教的薄酬和身价早有所闻,但金石一改到支社时的随便装束,穿了一套浅蓝色双排扣西服。左手腕是一只厚重、闪亮的劳力士金表,且是与体格小巧的日本人绝不相称的型号。

  若摫注意到金表带半遮着手腕内侧一块五百日元硬币大小的黑痣。

  金石一见若摫,便显得很高兴。

  若摫向酒保要了个玻璃杯,和金石一起转到称做“厢座”的略显寒碜的地方。

  “您今天不在时,我突然走了一趟您的公司。”

  金石开门见山,仿佛已深思熟虑。

  与年龄比自己小的若摫单独相对时,仍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话。

  “我听说了。你特地上公司来,并非为了找我,而是要观察那个人吧?”

  “您说得对。”

  金石大模大样地说。

  若摫有点恼火了。

  “我向醍醐老师请教,是绝对匿名、不伤害他人的。你擅自跑到我公司找人说话,我就很麻烦了。”

  “对不起。原来只打算观察的,但怎么也控制不住职业性的兴趣。是菰田吧?……您所说的k这个人物?”

  若摫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金石为他倒了一杯加冰威士忌。

  虽然肚子很饿,却不想和金石一起吃晚饭。

  他打算应付两三杯,话说完了就尽快离开。

  “啊,对不起。从若摫先生的立场来看,是不便回答的。”

  金石笑一笑。

  嘴唇一咧,右上一颗镶金臼齿闪了一下。

  “你和他说了什么?”

  若摫低下头,接过金石递过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你说他‘相当狼狈’,是指经济上的压力吗?”

  若摫有点为他的话所动。

  但究竟是哪一点触动了自己,还不清楚。

  “其他还有什么吗?”

  “哦,详情不清楚。只有一点,那家伙已处于极度重压之下,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已经接近极限了。”

  “那也有可能。像若摫先生这样每天与威胁近距离接触,有可能出现惯性,没有察觉其严重程度。”

  对那家伙还能有习惯了的事?若摫觉得反感。

  金石用的毕竟只是第三者的眼光。

  每天一到中午,菰田便搭岚电来支社,我是以怎样的心情等着他的

  “任何人对那家伙习惯了,因此而大意,都是难以想像的。”

  “没有就好。”

  “更何况我去过他的黑屋,亲眼目睹了吊死的尸体。”

  “黑屋嘛……的确如此。”

  金石浮现出暧昧的微笑。

  若摫再次感觉出不对劲之处。

  从金石的笑和态度,给人印象仿佛他已见识过那所房子。

  可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第一瞬间,若摫明白刚才为何被他的话打动。

  是电车费。

  金石的确说过“电车费也不可小看”。

  电车费有指交通费用的意思。

  然而,在京都市内走动一般乘公共汽车便利,他特别说“电车费”,只能说明他知道菰田是搭乘岚电来的。

  这么一来,只能有一个解释:

  金石今天跟踪了菰田。

  他进入旁边那座大楼的饮食店,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他等菰田出来,跟在菰田后面,看见他搭乘岚电。

  恐怕黑屋也去过了。

  他正要发作,转念又忍住了。

  一来没有明确的证据,二来听完金石的话也不迟。

  “我要谈的问题,不在于那个人是否要爆发。昨天若摫先生到大学来,事后我思索了那次谈话,觉得还没有谈透。说来我是个旁听者,当时不仅有醍醐老师,还有位女研究生吧?”

  “是黑泽惠******。”

  “对,黑泽******。这位******好像是位人道主义者,有一颗女性的善良敏感的心。很有女人味……不过,那有时会妨碍人看清现实。”

  若摫猜不透金石想说什么。

  “那位******的想法无可指责,生活在自己所相信的世界里也很好。但若摫先生是当事人,应该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昨天说过他是个感情欠缺者,大概属悖德症候群吧。”

  金石点点头。

  以往虽然朦胧地感觉到危险?但出自专家之口,仍颇具震撼力。

  一瞬间,金石跟踪菰田一事从若摫头脑中被刮得无影无踪。

  “不过,我觉得他没有杀我的动机。杀了我,他也拿不到保险金。”

  “我知道您会这样想,所以今天特地约您出来。”

  金石的单眼皮眼睛在镜片后锐利地闪烁着,与其十分客气的措辞恰成对照。

  “那是我们普通人的想法。他不是那么想的。对他来说,满足自己眼前的欲望就是一切。若摫先生试过给饿猫喂食,又突然将猫食收回吗?”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若摫吃了一惊。

  “不,我没有养过猫。”

  “当自己的欲望就要满足时,若被妨碍,猫便发怒。即便是主人的手也会被它抓出血来。这种人的心理状态与猫完全一样。当他们好不容易要把保险金弄到手时,若认为是您妨碍了,他们就不顾一切地向您报复的可能性甚大。”

  “你说‘他们’,是指‘感情欠缺者’?”

  “严格说来,只有一点儿区别。”

  金石打开放在脚下的黑色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十六开书。

  “我原先学社会生物学专业。我们之间在想法上应当有很多共同点。我留学美国时,对心理学,尤其是犯罪心理学产生了兴趣。……这本书,是美国精神医学会编的《精神疾患的分类和诊断指南》最新版,通称dsm—ⅳ。美国的人格异常分类与日本有很大不同,dsm—ⅳ里面也没有关于感情欠缺的条目。”

  金石小心地掀动书页。

  “但在‘b群人格障碍’栏里有‘反社会性人格障碍’的条目。这里列举了好几个要点,简单说,是反复犯罪的倾向,为自己的利益或快乐欺骗别人,冲动,容易暴怒动粗,漠视危险,不负责任以及欠缺良心的谴责。”

  若摫觉得每一条都适用于菰田重德。

  “‘反社会人格障碍’整体上与‘悖德症候群’重叠之处甚多。最近在日本也以‘精神变态者(源于英文psychopatho)’之名广为人知了。若摫先生也听说过吧?”

  “哦哦,对。”

  若摫想起了前不久读过的书,好像是h书房出版的。

  让“精神变态者”一词在日本广为人知的,不就是那本书肇始的吗?就像希区柯克(希区柯克(1899—1980),著名英国电影导演,被誉为“悬念大师”。)的电影令“精神分析”一词妇孺皆知一样。

  “精神变态者”原先应是含糊地指病态人格的,但不知不觉中,它就被用在与感情欠缺或悖德症候群相同的意义上。

  “听说过,但对这个词有些疑问。说起精神变态者,就好像指原因在于‘坏的血缘’,给人天生就决定了会成为罪犯的印象。”

  “您说得对。精神变态者的遗传特征作为遗传因素往下传,在美国已形成肯定的看法。”

  金石平静地加以肯定。

  若摫哑口无言,心想幸亏阿惠不在场,她若听了金石刚才那番话,一定会怒火中烧。

  若摫读过阿惠读大学时写的狠批龙勃罗梭的文,记得名字。

  金石咧嘴一笑,又露了一下金牙。

  “您对龙勃罗梭比较熟悉?”

  “不……不算熟悉。”

  金石将玻璃杯举到光亮处照照,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讲起来。

  “所谓‘天生犯罪者’,他定位为‘劣等人种’吧?”

  “对。他将天生犯罪者视为返祖为类人猿的人。

  天生犯罪者乃命中注定。

  他们全都有类似类人猿的外观:长臂、用拇指取物的脚、低狭的额头、大耳、头骨厚而扁、明显突出的下颚、大犬齿、浓体毛,脑内多有某种畸型。”

  “但是……”

  “不必。我很清楚您要说什么。

  因为龙勃罗梭创设的‘犯罪人类学’,归根结底不比骨相学具备更多的科学性,时至今日已完全被否定。

  但是,精神变态者与龙勃罗梭认定的天生犯罪者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正好相反。”

  简直就像是在教导一个资质差的学生,讲解方式可谓循循善诱。

  “龙勃罗梭是主张一种乌托邦思想的人,认为人类会进化成为没有犯罪的社会。所以,他所说的天生犯罪者,就是与人类进化相反的返祖者,是退化的人。不过,所谓精神变态者,反而是适应新的环境、进化了的人。”

  “犯罪者怎么是在进化呢?”

  若摫杯里的冰块不知不觉中都溶化了。

  “听说若摫先生是读生物专业的,应该很熟悉生物的r战略和k战略吧?”

  尽管问得突然,但毕竟是若摫的专业,他答得上来。

  “r战略是指像昆虫一样,制造大量子孙,然后几乎是放手让它们自生自灭;k战略就是像人类一样,少生优育吧。”

  “是的。人类是哺乳类中尤其重视孩子的典型的k战略者。从前,婴幼儿的死亡率非常高,一下子没有盯紧,孩子就死掉了,所以父母的呵护必不可少。然而时代进步了,社会保障很充分,确确实实到了孩子没有父母也能长大时,r战略的相对有利性便增加了。直截了当地说,因为即使随处弄出个孩子然后置之不理,社会也会代为照顾,所以比起正常养育孩子,那样可以留下更多的子嗣。也就是说,比起尽心尽力抚养孩子,弄出孩子就跑的战略,显得更为有利。”

  金石喝一口所剩无多的波旁威士忌酒,润润喉咙。

  “‘用善意踏平的路,也会通向地狱……’”

  金石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笑着说道。

  “这是我留学美国时,很亲密的……一位友人教我的谚语。优待弱者的社会福利,很讽刺地急速增加着冷酷的r战略遗传因子。那就是造就精神变态者的真相。”

  若摫陷入了沉思。

  心理上不愿全盘接受金石的话。

  他所说的,在理论上并非不明白,但如此单纯地肯定到那个地步,又合适吗?

  “但是,请等一下。那么说,多子的人全都是精神变态者吗?”

  “不。在大家庭中有很多孩子的人,反而是传统的k战略者。因为他们对养育子女付出极大的劳力。”

  金石依旧是授课的腔调。

  “哎,用了r战略的表达法,可能会招致一点误解。即使是精神变态者,亦并非像蟑螂那样要留下大量子孙。

  他们的特征,与其说是生下孩子的数量,还不如说是毫不在乎地遗弃已出生的孩子。换成‘遗弃战略’这词也不妨。”

  “但是,丢下孩子并不能与其他犯罪相联系吧?”

  “学心理学的人都知道,父母子女之情,是一切人与人关系的基础。明白吗?他们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可以想像这种人对他人会温情脉脉吗?遗弃战略者必然只能是自我中心的感情欠缺者。这种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根本不会顾忌犯罪。”

  遗弃战略者……

  深爱孩子,但不得不心如刀割地遗弃的人,似乎在金石心目中是完全不存在的。

  若摫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些波旁威士忌。

  金石单单在说出“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时,显示出鄙夷的神情。

  若摫心想,说不定金石自己与父母的关系有什么重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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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6 PM |只看该作者
联想到他对阿惠的态度,若摫的印象,是他对所有女性都隐含敌意。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若摫对“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这句话在意起来。

  在脑海里只差一点点就能彻悟。

  他感到这一点至关重要。

  然而,瞬间之后,几乎就要连贯的思考断裂了。

  一度消逝的意念不会再现。

  “但是,金石先生所说的,仅仅是假说吧?有明确的根据吗?”

  若摫尝试反驳。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犯罪者是由遗传所决定的思想。犯罪的遗传因子也好,或者叫做r战略遗传因子也好,只要未能确定其dna排列……”

  “这样看的话,争论的焦点最终会变成是遗传还是养育所造成犯罪的吧?人类的行为,通常由遗传和环境两种因素所控制。某一方百分之一百起作用,而另一方的作用为零的实例,恕我孤陋寡闻,还没有听说过。只是关于犯罪,百分之一百由环境决定,这是近乎性善说的童话,在日本以外的国家行不通哩。”

  金石不为所动。

  “当然如此。与环境无关、命定该犯罪的人不可能存在。百分之九十是可能的吧?在我们的社会中,比一般人天生容易犯罪的人,的确存在。”

  “我明白你的话,但这样想本身是非常危险的吧?”

  不知不觉中,若摫以阿惠代言人的角色反驳金石。

  “如果认可某些人天生容易犯罪,接下来必然就会主张隔离他们,杀掉他们吗?”

  若摫回想起自己曾经对龙勃罗梭主张隔离或流放,以及进而杀掉那些人的意见表示理解。

  “我的确认为这里也存在着极端性。但无论如何,重要的是直面现实吧?”

  金石浮现出哄孩子似的笑容。

  “想好了对策就行啦。人权方面也得充分注意。”

  金石做了个怪异的手势,说道。

  “但是,这不能不令人想到希特勒,他曾主张同样的优生学思想,要‘淘汰’除雅利安人种以外的人或有残障的人……”

  “希特勒滥用科学,不单是社会生物学方面的问题。因为他本人是个精神变态者的典型,也就是当然的事吧。”

  若摫沉默了。

  这次是金石为他斟酒。

  “但是,有证据显示最近这种人的数目激增吗?”

  “还不能算是明确无误的证据,但我有根据各国的犯罪统计自己推算的资料,迄今一直是走高的曲线,尤以近十年呈极端化。十年间速度增至四五倍。下次到我研究室来,我请您看看。”

  “就算是那样,仅仅因为社会保障制度,便导致那么剧烈的变化吗?考虑到人类的世代更替,仅仅十年便增至数倍,是难以想像的。”

  “您说得一点不错。关于这一点,我也曾经想过。”

  金石第一次显出沉思的神情。

  “但是,由环境变化所引致的,不宜叫做精神变态者吧?”

  “我所说的,并非家庭不好呀,街上案发连连呀,这样的环境,是对遗传因子产生直接影响的那种物理的、化学的环境。”

  “所谓化学的……是指环境污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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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6 PM |只看该作者
 “对。如今,在人类周围,各种影响遗传的有毒物质泛滥,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首先是农业。1996年,莱切尔.卡桑写了《沉默之春》,有机磷等危险农药受到限制。但是,农药一旦渗入土壤深层,到实际对人体产生影响,要经历很长时间。从以往经验可知,即使现在认为是低毒性的化学药品,为了保护环境,还是尽量不用为好。可是,在这个国家里,时至今日,还说为了防治象鼻虫,而从空中喷撤杀螟虫剂。疯狂到在住宅密集区上空都无所顾忌地撒布大量药剂。尽管几乎已经弄清楚了,象鼻虫、松树线虫并非松树枯萎的主要原因。”

  若摫听说过,有研究结果说松树枯萎是由汽车排放的废气等大气污染所引起。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很具讽刺意味:

  日本政府为了对付环境污染而继续迅猛地造成其他污染。

  “然后还有工业产品和工业排水等含有的化学物质。例如,以油症(因摄取了被pcb及其诱导体所污染的食用油而产生的中毒症。1968年主要发生在福冈县。)出名的pcb,在1972年之前都没有被禁止生产、使用。pcb不仅导致肝功能障碍,还溶人dna,引起遗传信息的复制错误。更可怕的是被称为最毒之物的二恶英。出自垃圾焚烧场排烟口的二恶英,经过食物被摄取后,可在人体内浓缩至数倍,很容易通过母乳传给新生儿。它的遗传毒性是pcb不可比拟的。

  越南战争时,因臭名昭著的落叶战术,以致产生连体儿等悲剧的,正是2t、4t、5t这些化学物质两两结合而成的二恶英。还有,请不要忘记没有任何监管的食物添加剂,本身就能杀死微生物的强力消毒保鲜剂,容易产生亚硝基胺等致癌物质的合成着色剂;以及被指为可导致癌症的人工甜味剂。考虑到每天摄人体内的数量,您可能会觉得可怕。在日本,反正这些东西都是厚生省管……”金石显得很愉快地笑起来。

  “在这些有害物质严重污染环境的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出生的孩子,正好在这十年里长大成人。这与精神变态者数目激增完全合拍。这是偶然所致吗?再加上一点,是最近成为问题的电磁波元凶说,不见得是虚妄的。有可能是刚才所列举的一切,综合性地损害了人类的dna,加速了精神变态者的增加。”

  金石冷静地做出推断。

  “关于原因,还处于研究阶段。无论如何,精神变态者存在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双重的。但是,我认为,这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点不容置疑。”

  “但是……”

  “问题在于他们给社会带来的影响。只要有一个精神变态者,通过经济学上所说的乘法效应,周围多达数千人将要受到影响。当然是坏影响。只要看一下当今的日本,就可以明白了吧?还有,渗透到孩子身上的拜金主义。一旦提到正义和道德,就被嘲笑为老土,而毫不在乎地伤害他人的精神变态者的价值观,却被奉为‘好酷’‘有型’。例如……对了,现在漫画、动画的主人公之类,在我看来,无论怎么说都有一半左右可以认为是精神变态者。从前有更多的人情味。你看现在,如果对手是个坏人,本应很善良的人就想也不想地干掉他,对吧?在电子游戏上就更过分了。虽然也是人,但对交战双方而言,对方从开始就是没有人格仅仅会动的目标而已。”

  金石侧着头,带着笑容说道。

  “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年轻一代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中的大多数不会将事情往深处想。一生气就是怒不可遏的冲动,而且只是极浅薄的冲动,动不动就杀人。几乎可以说是精神变态者的翻版。于是,采取假精神变态者行动的人越多,真精神变态者就变得不显眼了。可以说,就像他们吐出的毒液将环境染成和他们相同的颜色,形成了保护色的效果。”

  “这么说,他们和我们,简直是不同的生物了?”

  若摫以为做了极大的嘲讽,金石却不为所动。

  “我是那么看的。他们是突变体。因为他们失去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重要因素。虽然他们没有科幻小说中的突变体那种超能力,但作为存在的危险,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以为自己不会被惩罚,他们便会若无其事地杀人了。我反倒觉得,不妨把他们看做只是和我们一样也有遗传因子的另一种生物。”

  说到这个分儿上,若摫坐不住了。

  然而,在听这一番看似荒唐的话时,若摫脑海里浮现出蚁蜘蛛的形象。

  所谓蚁蜘蛛,是身长六七毫米的捕蝇蜘蛛的同类。在日本分布很广,但由于大小、形色与蚁一模一样,所以即使是见过的人也很少留下特殊的印象。

  蜘蛛有八条腿,蚁蜘蛛因为将前两条腿上举类似触角,当它在树的枝叶上,混入蚁队里奔跑时,几乎无法区别。能清楚辨识它们并不是蚁的,只有在它们自高处悬丝垂下的时候。

  蚁蜘蛛为何要模拟蚁到这个地步,尚不明了。一种说法认为,与不好吃的蚁的样子相似可以躲避天敌;还有另一说,是为了混入蚁群伺机袭蚁而食之。

  “……我们该考虑的,是是否对他们的任意增殖等闲视之。本应是人类为挽救自己而建立的福利制度,很讽刺地救济了本应被淘汰的精神变态者遗传因子。”

  “但因此就得进行人为淘汰吗?”

  “即便没有环境污染,在具有一定社会性的哺乳类动物中,也较常见突然变异,这也可以称之为精神变态者。我在美国时,曾短期研究过狼群。狼为了维持群体的秩序,具备多么高度的纪律和友爱精神,如果您知道的话,一定吃惊不小哩。我觉得人类该向狼学习很多东西。”

  金石摊开手掌在眼前细看,像要确认指甲状态。

  指甲上似乎涂抹了指甲油,亮亮的。

  “若摫先生,您认为狼和人,哪个更聪明?”

  若摫和金石分手时已过了凌晨零时,最终也没有吃上正经的晚餐。

  理所当然没有接受金石的极端说法,但感到有不能付诸一笑之处,这也是事实。

  不过,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者,就很难对他所说的一切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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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7 PM |只看该作者
第09章(3)
  在快餐馆时似乎下了雨,来到外面,街上又黑又湿。

  空气潮乎乎的。

  这里离公寓有两公里远,但若摫决定走路回去,这样可以醒醒酒。

  沿高濑川晃晃悠悠走在木屋町道上,不情愿地反思着金石的话。

  金石说,人寿保险犯罪,尤其是为保险金杀人,与其他犯罪比较,是精神变态者所为的可能性较高。

  想来也说得通。

  预谋的犯罪与冲动之下的犯罪不一样,为保险金而杀人,意味着要深思熟虑——清醒而周到的计划性,更须长期保持着杀害对方的冷酷意志。

  而且,因为目标通常多为家庭成员或亲戚,就更加带有精神变态者的色彩。

  若摫想起在日本曾发生过的为获取保险金杀人事件的主犯们。

  若说他们是精神变态者,倒很实在。

  他有点不得不服的感觉。

  可是,不能那么轻易就全盘接受金石的观点。

  金石还另外举过几个例子。

  在德国发生的“连续毒杀妻子事件”、“毒杀姐弟事件”,这些几乎都是若摫不知道的,他不免对自己懒于学习感到惭愧。

  总社书库里应该有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的二他想,回头我要借出来研究一下。

  从木屋町道出御池道,一下子觉得开阔了,风大了。

  毕竟是这个时间了,路人极少。

  过马路,走过京都市政厅前,这栋古色古香的建筑物,与五月连休时和阿惠同游神户所见的现代化市政厅大楼恰成对照。

  京都和神户是人口大致相同的城市,但开发上的思路正好相反。

  来京都之前,关西对于若摫而言,处处都一样,但现在已经了解了各个城市微妙的差别。

  他渐渐开始喜欢京都了。

  正因为如此,他不愿听从金石的劝告离开这里。

  金石强烈主张若摫调职。

  理由是只要在京都支社,便会成为菰田重德的目标。

  看样子他是真心替自己着想。

  若摫内心也很动摇。

  的确,若不顾一切地要求调动,也并非不行。

  去央求身居要职的大学学长?或者未到这一步,劳烦内务次长给人事课打申请报告,将自己召回总社的清闲部门,总是做得到的吧。

  当然,离开京都,见阿惠一面就较难了,即便如此,重返总社总有其吸引力。

  可是,一想到那些在并非人事调动时期半途突然回到总社的人的尴尬情况,马上又没有了好心情。

  他们都是埋头做事,午休时独自外出吃饭的。

  若摫很清楚周围的人望着他们的背影说些什么闲话。

  畜生!若摫一脚踢飞路边的空铁罐。

  空罐在风吹之下,发出刺耳的响声滚到远处。

  回到公寓,若摫从人口的邮箱抽出晚报。

  感觉到邮箱里还有邮件。

  打开数字锁,里面有三个信封。

  其中两封是外国汽车销售商和中介公司的直递邮件。

  不过第三封信的字迹他很熟悉,是阿惠来的。

  他不自觉中已识趣地放轻了脚步。

  进了房间,锁好大门,站在厨房里打开信封。

  信封上部有点儿硬邦邦的。

  信本身没有写太多内容。

  大概是上次在巴布鲁思料理店负气地分手,想缓和一下关系吧。

  阿惠用规规矩矩的笔迹写了两张便笺,告知家中养的两只猫修莱迪恩格和贝托洛西安生下了小猫。

  突然,他留意到信的日期,是6月5日星期六。

  如果阿惠写完信后即投寄,在周一就应收到了。

  信迟到了三天。

  他想起了信封有些不对头,从桌上拾起他撕掉的部分。

  纸像濡湿又弄干了一样,硬硬的。

  但时值梅雨季节,分派途中也有可能弄湿。

  接着,他小心剥开,检查信封糊口的部分。

  于是他明白了,连原本应该不粘的部分也粘起来了。

  阿惠平时是用手蘸水龙头的水封口的。用其他的糨糊甚少。

  当然,不能绝对肯定她不使用别的糨糊。

  但综合考虑信来迟了和信封有濡湿的痕迹,有人用水蒸气打开过这封信,又用糨糊封口的可能性甚大。

  若摫拿起两封直邮广告飞奔出门,跃下楼梯。

  他将直邮广告塞进邮箱,然后尝试将手指伸人投信口。指尖触到了信封的边缘。因邮箱是狭长型,信封大小的物体总是竖放在里面。

  用食指和中指夹了一下,于是就将信封夹起,从投信口抽出来了。

  其间几乎不到十秒钟。

  在记忆中追寻一下,近来没有朋友熟人会写信来,包括阿惠。

  不过……

  若摫想到了ntt(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寄来的电话单。

  说来,这个月尚未看到呢。

  对,这个谜解开了。

  菰田一定看了ntt的电话单,知道了若摫的电话号码。

  他大概以为,不放回阿惠的信,就会暴露,但电话费单即使遗失了也不会在意,不把它当一回事。

  即便已明白真相,具体对策依然没有头绪。

  还是先给阿惠打个电话,以后的信一定得寄到支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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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10:37 PM |只看该作者
第10章
  6月24日(星期一)

  若摫机械地咀嚼着涂了果酱的烤面包片。

  向胃里输送着用咖啡包冲的淡蓝山咖啡。

  桌上的松下牌cd机,播放着70年代流行的摇摆舞曲。

  彼得·哈米尔的神经质的嘶哑歌声似乎不大适合早上欣赏,但如果连音乐也不放了,则连出门的劲儿也鼓不起来。

  说起来听明快的曲子,反增郁闷。

  桌上摊开着刊登日本经济新闻的早报。

  但只是瞄一眼大标题,然后就失去了阅读的兴趣。

  某精神科医生的忠告掠过脑海:

  职员不读早报是迈向忧郁症的第一步。

  若摫看看手表,把剩下的烤面包片塞进嘴巴叼着,手伸入外套袖管穿好衣服,把食具放进洗漱盒。

  又将开始忧郁的一天。

  即使不愿去想,却无法不猜测这个白天将要发生什么事。

  菰田重德仍旧每天露面。

  原本话就少,这几天更加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

  即使坐在椅子里,也几乎是一言不发地凝视若摫而已。

  您有被那家伙杀害的危险。

  说来,很早以前似乎曾有持匕首的男人出现在窗口。

  葛西副课长说当时闹得很厉害。

  笨蛋。

  为何要胡思乱想呢。

  若摫为了给漫无边际地扩展开去的妄想打上句号,关掉了cd机。

  一瞬间四周归于平静,令人觉得没有防备似的。

  强迫自己好几次确认厨房小窗、阳台门是否关紧,通过瞭望孔确认门外无人,上班时从公寓的门走。

  到达支社时,离开门工作还有二十分钟时间。

  只有葛西已上班,空荡荡的总务室里响着他说话的声音。

  从说话口气来看,对方似乎是公司的人。

  “那倒是明白的。但是,我们这里往后就不负这个责任了。不,你别那么说,因为是总社的决定……”

  葛西桌旁随便丢着好几个有点脏的布袋,大小约可装入一个孩子。

  这是装一天两次的总社邮件或营业所邮件的袋子。

  桌上是堆成小山似的信封和文件,原来是装在袋子里的。

  似乎刚才葛西一直在拆信封,给里面的文件盖日期戳。

  这本是女文员的工作,但葛西来得早时。

  为之代劳也很常见。

  葛西耳畔搁着听筒,向若摫招手。

  他指一指手头。

  那里有一张粗白纸的印刷品。

  菰田和也。

  1985年5月28日出生。

  儿童保险“茁壮成长”。

  记号番号……

  混账!若摫怔住了。

  向菰田重德支付保险金,总社究竟是怎么想的呀。

  过了一会儿,葛西放下了电话,一副失望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

  若摫勃然变色,向葛西追问道。

  虽然明白向葛西发火是找错对象,但也别无他法。

  “就是你所见的通知。总社决定支付。看来不会弄错。”

  “但是……为什么?”

  “警方针对总社的查询,正式给了菰田和也之死是自杀的结论。既然警方说得这么明白,不管我们说它有多可疑也没用。上法院的话,胜算为零。”

  混账……

  若摫瘫坐椅上。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给杀人犯付人寿保险金?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来,烦恼着若摫的问题全都解决了。

  既不会在午休时承受菰田上访的压力,也不必担心公寓的邮件被窃。

  最重要的是,不用若摫苦思是否应该为躲避菰田的报复而调动。

  然而,这不是若摫内心所期待的。

  一直忍受着几乎患上十二指肠溃疡的紧张,最终得来的,不是忧惧消解,而仅仅是虚脱感。

  “你的心情,我也能明白啊。再过一会儿就给菰田大叔打电话。跟他说,已经决定支付了,抱歉让他久等,就没有必要再特地跑来这里了。”

  葛西一副苦涩的表情,与嘴里解嘲的腔调正好相反。

  活生生的男孩变成了不说话的尸体,浮现在若櫬脑海里。

  对不起,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若摫闭上眼睛,在心里双手合十。

  用电话传达支付决定时,菰田重德的声音与之前判若两人般和蔼可亲。

  多次重复地说:对不起,真是救了我了。

  那种感谢简直就像对待救命恩人似的。

  在若摫这方面,是咬牙忍受着被杀人犯表达感谢的屈辱,但不知菰田是否有意,总是不挂断电话,唠唠叨叨地重复着感谢的话。

  “……但是,也算好事,这事也就了结啦。”

  大迫为了打破会上沉闷的气氛说道。

  与会者仅限于一开始就参与处理菰田事件的人——木谷、大迫两位次长和葛西、若摫。

  “噢噢,这个嘛……的确如此。”

  对若摫的含糊其辞,木谷也苦笑了。

  “唉,我明白你坚信菰田是‘黑’的。要换了我在现场,可能也这么认为。但是,既然警方认为是‘白’的,那就算他是‘白’的吧。”

  “不,警方只是不能证明菰田是‘黑’的。与说他是‘白’的不一样。”

  若摫生硬地说。

  调任此地以来,他还是头一回顶撞木谷。

  “总之就这样吧。了结一件事啦,了结啦。这下子和菰田这个人,缘分到此为止。”

  大迫打圆场地大声说道,但也意想不到地引出了不同意见。

  “嗯?”

  葛西一直交叉着双臂。

  健壮的前臂肌肉紧绷着,变成了白色。

  “说不定以后还有呢。”

  “是怎么回事?”

  葛西指一指会客室桌上放的合同内容复印件。

  “菰田重德和菰田幸子两份合同仍存在。而且,两份都各三千万哩。的确,他们支付保险费看来不容易,但既然有了五百万保险金收入,也就没有问题吧。”

  “你等一下。他们真的还要出事?”

  “不管怎么说,这事刚闹完吧?对方好歹也知道在警方挂了号吧?”

  “他跟一般人的脑筋和想法都不一样。反而因为这次拿到了钱又没有留下证据,可能更加自信了。我认为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的。”

  若摫打了一个寒战。

  怎么没有早点察觉这种可能性呢?

  “我也认为有可能……更现实地说,几乎是时间问题而已。”

  “喂喂,连若摫也这么看?”

  “这么肯定,有什么根据吗?”

  木谷变得神色严峻。

  “他们原本就没有保险的需要,却反而主动投保。而且,在钱方面困难成那个样子,还想方设法继续交保险费,只能认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诈骗保险金。否则,早就使合同失效,或者解约了。”

  人寿保险犯罪的显著特征之一,是重复同样的犯罪手法。

  实际上,只要有一次没有失手便再三重施故技,因此而被查出逮捕的实例,可谓不胜枚举。

  以菰田家的经济状况来看,如果把五百万日元的保险花光,就不能继续交保险费了。

  也就是说,下一次行动要在花完这笔钱之前进行,大概是一年之内。

  “别吓唬人。不过,还挺像回事。这么说,那家伙下次要干掉老婆?”

  “大迫,不要扯得太远。”

  木谷苦着脸劝道。

  “像刚才所说,菰田是‘白’的哩。纯属猜测便断言人家要杀人,有可能牵涉诽谤啊。”

  “但是,现实中这种可能性很大……”

  木谷阻止若摫往下说。

  “不能弄出误解。我们不比警方,防患于未然也是警方的工作之一,但保险公司管不着那些。”

  木谷这次的话语含有不容分说的意思。

  最后就以此为结论,众人散去。

  若摫不觉可怜起那位叫菰田幸子的笨拙的中年妇女来。

  和小坂重德这种可怕的人结婚。

  让惟一的亲生孩子送了命,这回连自己的性命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难道可以坐视吗?

  这的确像木谷内务次长所说,可能超出保险公司的工作范围。

  可是,能说完全没有责任吗?

  原本未经认真审查便和菰田重德这样的人签保险合同,难道不能说是保险公司的过失吗?若为此而诱发杀人案,不就等于是保险公司间接帮助了杀人犯吗?

  那一天,若摫边干活儿,边自问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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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6月28日(星期五)

  事隔一个半月后,若摫又恢复了平静正常的生活。

  支付保险金之后,菰田重德没有再出现在支社。

  每晚的无言电话也戛然而止。

  若摫因为从紧张中解放出来,也就从神经质状态中解放出来了。

  在公寓里不停地放音乐,一天之中数十次确认锁门的事也就没有了。

  “你的气色好多了嘛。”

  葛西看着若摫,诚恳地说。

  “你自己可能没有注意到,直到前不久,你说话中间,脸部会一抽一抽地痉挛哩。……叫颜面痉挛吧?我原来担心,照此下去,可能会得神经官能症吧?”

  然而,虽说直接落在身上的威胁消失了,内心的矛盾却强化起来。

  在杀害菰田和也案件中(他确信这一点)被利用为第一发现者,而且能天衣无缝地告终的事实,成了若摫心中永久的苦和痛。

  而且,事件本应已结束,若摫却依然每晚梦见蜘蛛。

  菰田和也之死真相未能水落石出,隐藏在若摫内心深处的坐视哥哥之死的罪恶感再次缠扰着他。

  这一点显示在两具尸骸上了。

  梦景中,蜘蛛巢开始颤动不已。

  又网住了下一个猎获物。

  虽然看不见猎获物在哪里,但它似乎正为逃脱而拼命挣扎。

  这时,蜘蛛巢又出现一种不同的震动。

  且越来越厉害,致使整个巢都上下抖动起来。

  这样的震动表明有猎获物了,巨型的蜘蛛从远处返回。

  不知何故,蜘蛛巢在明亮的地面投上一个浅影。

  不久,它上面出现了一只变得奇形怪状的蜘蛛的身影。

  它轻轻摇晃着庞大的躯体逼过来了……

  心头一震猛然跃起时,常常是大汗淋漓,心脏“咚咚”直跳,疾如战鼓。

  梦的意思应该能明白,它对若摫说:

  在出现下一个牺牲者之前,采取行动!那一定是无意识为自我防卫发出的信息。

  如果就此坐视下一个牺牲者出现,他的精神创伤岂不是有可能越发加深?

  那么,具体该干什么?

  深思熟虑之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从支社回家,便对着文字处理机干起来。

  这是六七年前的热门机种,市场上应已售出数万台,所以,从文字处理机的字迹发现操作者是不大可能的事。

  万一查到头上,一句反击就了事:

  同样的文字处理机要多少有多少哩。

  而且,对方报警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若摫慎重地构思好文稿,连细部的遣词造句也修改了好几次,然后打出一封短信。

  拜启。

  菰田幸子女士。

  突然寄上这样一封信,您会吃惊吧。

  和也君5月里去世,深致悼念。

  您一定很悲痛。

  但是,和也君不是自杀的。

  我是一名警察,根据某些理由,我相信和也君是被菰田重德杀死的。

  重德不仅对自己如此,还是个毫无顾忌地杀害他人,伤害他人的人。

  菰田和也君对他来说,是个没有血缘的孩子。

  我认为,重德为了骗取保险金而杀害了和也君。

  我所担心的,是您也投保了。

  重德似乎正在考虑杀掉您。

  警方调查了重德,但遗憾的是没有找到证据。

  照此下去,连您也会被杀,所以我写了这封信。

  您可能难以置信,但请您认真想一想。

  如果您实在没有办法和他分手,則将保险金的受益人由重德改为他人,或者解除保险合同为宜。

  请千万保重

  敬具

  若摫苦笑起来:

  假身份,没有任何证据的诽谤中伤,一封奇怪的书信。

  考虑到菰田幸子的阅读能力,特别多用了假名,使信件越发增添怪异感。

  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写这样的信。

  为了慎重起见,若摫戴上尼龙手套,将打印纸折叠起来,把信装入最常见的褐色信封里,再贴上八十日元的邮票和用文字处理机打的地址胶贴。

  作为保险公司的职员,自己的所为已超越常轨,弄得不好要丢饭碗。

  若摫在心中反复念叨:

  这完全是为了缓和自己心理负担的权宜之计。

  如果菰田幸子不相信信中的内容,或者信了也不能采取有效手段,恐怕她就会送命了。

  不过那就不是自己的责任了。

  因为已警告过她了,自己已经尽了义务。

  不过,万一真出了事,自己还会不会这样想,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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