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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ozzi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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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 -【鬼怪公寓‧六】新的开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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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1 05:26 PM |只看该作者
温乐灃躺在床上,阴老太太跪在他的床周围,一张一张贴着以黄裱纸和真正硃砂所画的符咒,符咒贴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十八道,前後加起来竟足足有百多道符。

  温乐源坐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裡,看不清他脸上是什麼表情,不过必定不是什麼好表情。

  因为整个房间裡都是他负面情绪的压力,刚才还有劲玩他的冯小姐,现在已经逃得不见影子了。

  贴完最後一道,阴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刚才的动作,对她九十多岁的老身体实在有点为难,刚一起来就能听得到她腰骨发出的哢噠哢噠声,好像随时都会断掉一样。

  「行了,行了哈!」阴老太太看着温乐源死气沉沉的模样就来气,「看你一张大便脸!他又不是不回来哈!你要死到啥时候才够!」

  温乐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怕……他回来就又走了……」

  阴老太太气得真想踹他两脚,「所以这不等着封他吗?你以为我在干莫哈!」

  「可是……」温乐源烦躁地揉着自己的头髮,简直要揉掉一层头皮才算,「可是我觉得他肯定是不想看到我……」

  阴老太太一把拎起他,开门,扔,踹!

  叮铃匡啷一串巨响,温乐源从走廊这头滚到了那头。

  「死老太婆你想怎样!」

  很好,恢复精神了——虽然是暂时的。

  ***

  天色越来越暗,夕阳逐渐在钢筋水泥的森林裡缓缓下沉,只剩下最後一丝光线还在继续挣扎。

  胡果走到公寓门前,忽然感到背後有一阵寒风掠过,鸡皮疙瘩唰地就集体起立了。

  他抖抖瑟瑟地回头看去,身後什麼也没有——没有风、没有人,什麼也没有。

  胡果一路惨叫着逃进公寓裡去,公寓的大门在身後沉重地「砰」一声关闭。公寓外的地面上,像海波一般漾起一阵震盪的波纹。

  「温大哥!温二哥!」胡果拍着自己隔壁的房门,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有鬼呀!有鬼呀!太阳还没下去就有鬼呀!鬼造反了呀!」

  「放屁!」裡面传出温乐源不耐烦的声音,「让我安静会儿!否则现在就把你从二楼扔出去!」

  胡果哭得气都上不来了:「可、可是我没有在撒谎啊!这裡和以前感觉不一样了啊!」

  「滚!」温乐源真的发怒了。

  胡果跌跌撞撞地窜回自己的房间,抱定一根笤帚作为武器,浑身抖得筛糠一样。

  他觉得这不是错觉,这个绿荫公寓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虽然也总觉得阴,总觉得暗,觉得可怕,但从来没有真正让他恐怖到觉得噁心的东西。

  今天刚到门口时他就觉得不一样,进来以後更加明显,简直就是有很黑很黑,黑到一摸就稠得黏到手上的那种东西压在头顶,让他心头像被放了什麼很重的东西一样,简直喘不过气来。

  为什麼会这样?为什麼会这样?为什麼温大哥温二哥都不管?这裡实在太恐怖了……他要搬走……

  ***

  女妖精蜷成一团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三四床被子,把她本来就很小的身躯衬得更小。

  从她在被窝缝隙中露出的圆圆小脸上,透出了一种非常病态的嫣红,王先生摸摸她的额头,明明应该是已经烧到烫手的皮肤,却冷得像冰块一样。

  她已经在电褥上躺了很久,没直接接触到的部分是温热的,可她直接接触的部分却异常地冷,就像那裡的电热丝集体罢工了一样。

  「你怎麼样?」王先生担心地低声问。

  「好噁心……好噁心……」女妖精低声说,「我受不了了……」

  「算了,我们不等了,现在就走。」王先生伸手要抱她,她把他推开。

  「不要,儿子马上就到了……咱们得等儿子……」

  正说話间,外面传来一串巨响,一个年轻男子冒冒失失地一头闯了进来:「爸!妈!你们怎麼样!」

  王先生道:「我没感觉,不过你妈可能不太好。」

  男子扑到床边,将女妖精轻鬆地拎起来背在背上,「我早就说过我讨厌这种地方!你们怎麼就坚持要住在这儿啊!省钱也不是这麼个省法!看吧!今天噁心得我差点进不来!」

  女妖精无力地呻吟:「可是平时这裡的确不错啊……别的地方哪有这裡干净……谁知道今天怎麼就变成这样……」

  「得啦!别说話了!到我公司的房子去。」

  「你刚工作就有房子啊……」

  「我的娘啊!你现在还管这个幹嘛!」

  王先生随便取了一件衣服搭在女妖精身上,父子两个带着几乎奄奄一息的女妖精迅速向楼下转移。

  冯小姐的背影站在一楼楼道裡,看到他们下来,让出了一条通路。

  「谢谢!」王先生匆忙地说。

  「不用客气……」眼看着他们离开公寓,冯小姐转而望向了走廊深处。

  那裡原本看起来很正常的墙壁,透出了不太正常的颜色和暗光,就像不是水泥的一样——也许像玻璃,也许像陶瓷,反正就是不像水泥做的。裡面有某种东西钻来钻去,透着若有若无的光,如同一场拙劣的皮影戏。

  阴老太太弓着腰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走一步就要深深地喘一口气,从房门口到楼梯口的短短距离,那沉重的呼吸和步伐简直就要压垮了她。

  「你怎麼样?」冯小姐问。

  「这話该我问你哈。」阴老太太沉沉地喘息了几声,道,「我不得已动了你的根基……」

  「那不是正好吗?」冯小姐高跟鞋的声音哢噠哢噠地走开了,「我们都是被困在这裡的可怜人……」

  她每走一步,高跟鞋裡就发出「咕唧」一声,水从鞋子裡漫出来,在楼梯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浮水印。

  阴老太太望向刚才冯小姐所看的地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小小的走廊裡,悠长的叹息森森地迴盪。

  沉默者从自己的房间裡出来,一手夹着两隻猫,肩膀上卧着几隻,头上还趴着一隻,背後的背包上,也有几隻猫仔挤挤挨挨地卧着。

  他的主人一边和肩膀上的猫搏鬥,手裡还使劲拖着一隻肥猫的後腿往外走,那只肥猫杀猪一样嚎叫,看来对出门这件事相当不满。

  阴老太太向他更深地弯了一下腰。

  沉默者道:「这裡又要变得和二十年前一样了吗?」

  阴老太太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年轻,口音也变了:「是啊,所以还是请您离开一下,等事情结束之後再回来。」

  「需要我的帮忙吗?」

  阴老太太咧开豁牙的嘴笑了笑:「这裡将有骯脏的东西,也许会伤害到您的。这种小事我们自己就可以解决,希望不会造成您的不便。」

  「没关係。」沉默者看了一眼她的房间,「那裡有一个小姐和她的兄弟,我能带他们一起走吗?」

  「那真是再好不过,请。」

  沉默者向门口走去,他身後的主人继续一路与肥猫搏鬥着离开,一大群猫从他的房间颠儿颠儿地跑出来,跟在他们身後。

  阴老太太的房门也开了一条缝,肥硕的三胞胎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外面,撒腿就跟着猫军团跑了出去。

  何玉被宋先生和宋昕从楼上架下来,胸口贴着符,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

  「婆婆!我们走了!」三鬼转眼间就消失在半开的门外。

  胡果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逃下来,大喊着:「啊啊啊啊!我再也受不了了!」衝出门外。

  看着住客们一个一个离开,阴老太太慢慢直起了身体,在脸上缓缓揉搓,她原本苍老的脸庞上皱纹逐渐消失,整个人竟慢慢变得年轻起来。

  现在站在那裡的女人身上穿着老太太的斜襟大褂,却长着一张年轻的脸,这组合不能不说有些怪异。

  阴女士从怀裡取出一摞符咒,漫天撒开,符咒们飞旋散开,最後又直挺挺地落下,竖立在她周围。

  她冷静地命令道:「现在开始封锁。没人的去一个,有人的去两个,202房间空下,其他全部封锁。」

  那群符咒好像能听懂她的話一样,有几个蹦达着跑向一楼走廊,每到一个房间门口,都有一个符咒奋力一跃,黏在门上,像渗透一样消失在门板裡,若是有人的房间,就会自动有两个符咒跳上去。而剩下的大部分符咒都一级一级地爬上了楼梯,向二楼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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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二 下

  温乐灃仍躺在那裡没有动过。除了身周的大符咒圈外,他的头部所冲方向有一个稍小的符咒圈,温乐源盘腿坐在裡面,眼睛盯着温乐灃头顶百会穴,一根接一根地抽菸。

  由於没有开窗也没有开门,连内屋和厕所的门都已经被封死,房间裡瀰漫着浓厚呛人的菸味,轻烟所佔据的位置,已经从房顶蔓延到了距离地面不到半米的位置,如果是普通人的話,就算还没有尼古丁中毒也该差不多了。

  最後一丝阳光挣扎着消失在地平线下,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就在阳光消失的一瞬间,公寓门前的空地上忽然破了一小块,那块小小的土地啪喳一声塌陷下去,一隻黑色的小爪子从裡面钻了出来。

  随着那块地方的破损,空地的其他地方也像约好了一样,啪喳啪喳裂开了无数小小的缝隙,然後塌陷,无数黑色的小爪子都一个个从地底下钻了出来。

  小爪子们在地上挣扎,死命挣脱地面的束缚,刨开土壤或石头,从裡面挣脱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像海星,有的像章鱼,有的像长着瘦长四肢的小外星人,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它们都拥有同样的东西——至少一隻黑色的小爪子。

  阴女士上楼,进入温家兄弟的房间裡。

  繚绕的烟气在她进来的同时,迅速地包绕了她的全身,但她彷彿毫无所觉,逕直走到温乐源身边道:「怎麼样?有没有效?他回来没有?」

  她问一句,温乐源摇一次头,「不行,不管怎麼叫,就是没有回音。」

  阴女士也有点急了,「怎麼会没有回音呢?虽然这不是真正的身体,但毕竟出生年月日时都和他一模一样,以前叫他都有反应啊!」

  温乐源按住一直在突突突突地跳着疼的额头,说:「我记得过去你曾说过的……三十年……是极限。

  「我那时候想,到了三十年再给他找新的身体也行,但现在看来……恐怕支撑不到那时候了,他毕竟不是普通人,这个身体能支撑二十年其实已经是极限了。」

  阴女士看看没有呼吸、没有心跳,除了没有躺在棺材裡之外,和死人没有两样的温乐灃,抿了一下嘴。

  「小源……」

  「幹什麼?」

  阴女士微微犹豫了一下,最後还是问道:「其实我应该那时候就问才对,但我总觉得那样好像在责备你,毕竟那应该不完全是你的错。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什麼好处了。」

  温乐源吐出一口嫋嫋的菸气:「你是想问,我们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麼事吧?」

  「是,我还是觉得我必须知道。」

  温乐源看了她很久,又低下头抽烟:「姨婆,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管?」

  阴女士加重语气道:「但是这样下去我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裡,也没办法出手弄他回来。」

  「但是……」

  「你是觉得那时候犯的错误太大,所以难以启齿吗?如果你觉得保持沉默更好,姨婆也不逼你,但你已经害了他一次,不能再害他第二次啊。」

  又是长久的沉默,温乐源一口接一口地抽着菸,速度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最终,他还是鬆口了。

  「好……姨婆,我告诉你吧。其实,二十年前……」

  窗外,月正当空。

  今日是阴曆十五,正是月亮最圆的时候,但同时也是阴气最重的时候。

  明月笼罩的窗口本应是朦朧的,美好的,但在这绿荫公寓的窗上,却映着张牙舞爪的奇异怪物,向屋内狰狞地挤来。

  就在阴女士的精力被温乐源吸引过去的瞬间,地上的温乐灃猛地张开了眼睛。

  「乐灃!」温乐源当即忘了自己正在说什麼,惊喜地叫了一声。

  温乐灃的眼珠转向他们。

  阴女士看着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乐灃,你感觉怎麼样?没事吧?你到底上哪儿去了,真是吓我一……」

  阴女士猛地按住了温乐源伸向「温乐灃」的手:「等一下!」

  「什麼?」

  「你仔细看看他的样子!」

  房间裡没有开灯,却有月光异常清明地照下来,正好将温乐灃笼罩在光线裡。

  藉着那说明不明,说暗不暗的光,可以看得到温乐灃的眼睛很黑很黑,黑得很不正常,而且完全不反光,这说明他的瞳孔已经完全散大了,现在他这个身体,分明就是「死的」。

  这是阴老太太专门为「温乐灃」处理过的身体,如果温乐灃真的在这具身体裡,那这具身体的瞳孔就不应该散大,除非,在这具身体裡的,根本就不是温乐灃本人!

  「温乐灃」对温乐源的呼唤根本就没有反应,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手指头微微地动了一下。

  在它动手指的同时,整个房间骤然发生了剧烈的震盪,所有符咒无风自动,齐刷刷地掀起了一个角,又像被风吹过一样落了回去。

  温乐源额角的汗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滴到他自己的裤子上。

  「怎麼会……怎麼会有别的东西进去!我明明看得好好的!」

  阴女士抓过他狠狠甩了一巴掌,「你给我冷静!冷静!你慌了对他没一点好处!」

  「温乐灃」又动了一下另一隻手的手指,又是一阵比刚才更加剧烈的震盪。

  温乐源和阴女士一个站不住,咚咚两声跌倒在地上。所有的符咒被掀起了两个角,又慢慢地回落原处。

  那一跌对温乐源来说不算什麼,毕竟是年轻又身强体壮,虽然被震出符咒圈外,但在地上打了个滚後,他转眼间就又站了起来。

  但阴女士可没他这麼好运,就算外表是年轻人,内部也毕竟不年轻了,跌倒时反应不如温乐源快,竟一头碰在了墙上,顿时头破血流。

  温乐源抬眼发现阴女士满脸的血,大惊失色地扶住她:「姨婆!你怎麼样!」

  阴女士一手捂着出血的额头,另一隻手在自己衣角下襬一撕,熟练地往脑袋上一缠,在脑後紮了个结。虽然还有点渗出,不过大部分的血已经被止住了。

  「没事。」阴女士看着又不再动弹的温乐灃,慢慢地把温乐源往外拉,「现在,我们小心点退出去,尽量不要碰到符咒,以免惊扰它。」

  「可是乐灃……」

  「现在不要考虑那些事,如果你也陷到裡面就谁也救不了了!」

  温乐源闭上嘴,和阴女士一起小心地退了出去。

  两人靠在锁紧的门两边,互相看了一眼。

  「接下来怎麼办?难道要重新衝进去吗?乐灃呢?」温乐源问。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大概是失血的关係,阴女士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你当初是从哪弄到那个身体的?」

  温乐源愣了一下,道:「这个我早就忘了,你现在问这个幹什麼?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乐灃,快点让他回去……」

  阴女士厉声道:「我问你!你到底是从哪裡弄到的!」

  又是一阵比前两次更加剧烈的震盪,这次震盪不仅比之前更重,而且持续的时间相当长,大概有足足一分锺左右,连墙壁和地板也在嗡嗡作响。

  温乐源和阴女士非常困难才站稳身体,温乐源已被激烈的震盪波,震得彷彿全身臟器都在震颤。

  若再震盪一次,他觉得自己可能就支持不住了。

  「快点告诉我!」阴女士咬牙说,「你到底是从哪裡弄到的?从哪裡!……好!你不说是不是?不说也没有关係,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是猜不出来。

  「你当初根本没有听我的話去太平间等是不是!你把还活着的小孩弄来了是不是!」

  温乐源闭紧了嘴,一句話也不说。看来他是打算默认了。

  阴女士呻吟一声,摀住了自己仍在抽痛的额头:「我的天哪……那孩子当时是活着的……我居然为一个活着的小孩做了还魂术……」

  温乐源争辩:「怎麼能给乐灃用死人的东西!反正那孩子也病得快死了!我是物尽其用!」

  阴女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小源,你怎麼能说出这种話?我知道小灃对你很重要,但那孩子也是一条命啊!不管以後怎麼样,至少他当时还是活着的,是我们把他弄死了啊!」

  「我不管!那孩子是我唯一找到的,和乐灃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只要乐灃活着,其他人我管他去死!」

  地板又开始震动,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并非迅猛而强烈的骤然震盪,而是一直持续的微小震动,从小到大,从地板蔓延到周围墙壁。

  202房间的门震得最为厉害,简直就像要将它震开一样,阴女士和温乐源合力抓住门把手,努力与裡面的力量对抗。

  「你说管他去死……也对,」阴女士咬牙说,「反正那个人和我们家没关係,是不是?但有一点你要搞清楚,还魂术必须、绝对、只能……在尸体上做!

  「这不是为了道义之类的东西,而是因为还魂术需要的是空壳!

  「不管他有多虚弱,活人就是活人,躯壳裡还有魂魄的!如果在这种躯壳上施展还魂术,在短期内还看不出异常,因为原本的灵魂会被还魂术压制在最深层,又受新打入的魂魄影响而难以甦醒,但总有一天……」

  手下狠狠一震,两人几乎脱手。

  「总有一天被压制的灵魂会醒过来,反噬的力量会把侵入的魂魄吃掉!就像这样!就像你找不到乐灃这样!你真是把小灃害得太彻底了啊!」

  温乐源的脸上褪去了血色,甚而显得有些发青。

  「这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是什麼时候开始的……总之,他现在已经……醒了!」

  温乐源脑中闪现出温乐灃曾经说过的梦,原来那就是他的身体原本的灵魂在反噬的结果。

  从听到弟弟的梦时起他就感到异常,但却不肯相信这一点,所以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但现在……就算他後悔,也太晚了!

  震动逐渐減弱,直到停止,不过这不代表攻击就会停止,阴女士向温乐源打了个眼色,两个人鬆开握在门把上汗涔涔的手,小心地後退。

  就在他们即将退到楼梯口时,202的房门猛地一震,只听轰的一声,门板连同整个门框都像被炸药衝击到一般,碎得四分五裂,一股浓厚的烟气从202房间滚滚而出,瀰漫了整个楼道走廊。

  四散崩裂的木片,阴女士和温乐源本能地举手遮挡,飞散的碎屑逐渐消散之後,一个人影在烟尘的簇拥下,站在202房间门口。

  走廊的窗户正对着後面楼层的窗户,对面的灯光透过视窗,映在地上。那个人的身躯僵硬却坚定,在阴影与光线的交错中,向他们摇摇摆摆地走来。

  那仍然是温乐灃的脸……不,应该说是温乐灃一直用的脸,因为那从刚开始就不属於温乐灃所有。

  那张脸上毫无表情,瞳孔得似乎比之前散得更大了,简直整个眼睛都只剩下了不反光的瞳孔。

  看着他逐渐接近的身影,温乐源低声问:「……他究竟想幹什麼?报复吗?」

  「不,」阴女士回答,「别说他当初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即便是成人,被压制二十年後,他的大部分意识也会被消耗干净,现在他剩下的只有本能……」

  「本能?」

  「消化掉压制他的东西,然後离开可能压制他的地方,收回被夺走的身体主导权。」

  听到这样的结论,温乐源的心臟一阵紧缩。

  「那……乐灃呢?乐灃呢?乐灃到哪儿去了?」

  「大概正被他压制住,消化吸收吧……」

  所以他才会感觉不到他,找不到他,呼唤他也没有回答!

  温乐源双目猛睁,一股大力击出,那个身体被某种很重的东西击中,嗡的一声,正面的空气中现出无数波纹,身躯本身登登登後退几步。

  温乐源还想继续攻击,阴女士一把抓住了他背後的衣服,低声怒喝:「你疯了!怎麼能攻击他!」

  「我当然要攻击他!」温乐源也向她怒喝,「我要把他打出来!否则乐灃就被他消化干净了!」

  「你这个蠢材!」阴女士气得直骂,「你以为他一个普通人怎麼会有这麼大的力量,不但能把我们震出来还能受得住你的攻击?就算被压制二十年也没这麼大怨力!

  「他分明是在把小灃当成加油站!你给他的伤害越多,他就会越快地从小灃魂魄裡吸收力量!你这时候再攻击他,难道不是在害死小灃吗?」

  如同醍醐灌顶,温乐源心中一颤,终於冷静下来。

  「那我们该怎麼办?」他看着又慢慢向这边走来的身影,咬牙问。

  「我们,先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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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女士扯着不情愿的温乐源的臂膀,两人小心地退下楼梯。

  「需要我帮忙吗?」冯小姐背对着他们站在下方的台阶上问。

  「不行!」阴女士和温乐源同时拒绝。

  温乐源道:「我们要抵挡他都很费劲,你去挡他只会受伤而已。你先躲开,等一下不要伤到你。」

  冯小姐耸了耸肩,消失了。

  阴女士和温乐源迅速跑下楼梯,阴女士衝回自己的房间,取了几小捆符咒出来。

  「接着!」她将其中两捆扔向温乐源,温乐源一手一个接住。

  「这是锁缚咒,我已经封锁了所有房间,他进不去的,所以我们现在要用它把所有可能的通路都锁住,不准他踏出这门一步!只要他踏入封锁中心,我们就能抓住他!」

  「明白!」話音未落,温乐源和阴女士已经以门为界,从两边开始快速地黏贴符咒。

  等温乐源绕了半圈,将手中最後一张符咒贴到楼梯最後一阶上,阴女士也将最後两张,贴上了走廊入口两侧的墙壁时,那个人已经出现在了楼梯的拐角处,并慢慢地往下走。

  外面的灯光透入进来,隐藏了那个人的脸,只用淡淡的光线勾出了他的轮廓。

  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温乐源的心中充满了愤怒。

  那明明是乐灃,那个身体已经有二十年都是乐灃的!

  这个人那时候都该死了!要不是乐灃,他现在这个身体肯定也腐成了一堆烂土!他凭什麼佔着那身体不放?

  那身体是属於乐灃的!他既然已经是死灵,那就要有死灵的样子,别给人添麻烦,马上乖乖去见阎王!

  看着温乐源的表情,阴女士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东西,虽然她有很多話要跟他说,但现在还不行。

  人总能对别人的事说出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一旦此事与自己有关就大不相同,对现在的温乐源来说,不仅不存在「道理」这种东西,他根本连做人的基本準则都快忘光了,现在跟他说,也根本无济於事。

  「小源,至少现在,你一定要冷静下来!」形势所迫,她暂时也只能这麼说。

  温乐源汹湧放散的杀气逐渐回收,只在身体週遭瀰漫。

  「好,好,我会冷静的,我就冷静到那时候……」

  走廊深处的墙壁上,那些扭曲蠕动的影子凸了起来,像快要脱出一样死命挣扎。

  「那是怎麼回事?」温乐源的眼角餘光捕捉到那诡异的情景,忍不住问。

  「为了保护乐灃的身体,呼唤他的魂魄,我用的是比较冒险的咒术。」

  阴女士眼睛盯着慢慢走下来的身影说,「它打乱了公寓的平衡,再加上这个身体原本的灵魂,佔用了小灃的力量,刚才那几震很厉害,小封锁大都没事,但很多重要封锁都被震开了一些……」

  那个身体走下来,对守候在楼道口的两人视若无睹,一步一步地走向咒符封锁的中心。

  阴女士紧跟着他的步伐,嘴裡喃喃念叨:「好……再往前一步……只要再往前一步……」

  然而事与愿违,那个身体堪堪走到与中心点只差一步的位置上,却忽然停住了。

  温乐源焦急万分:「怎麼回事?就差一步,他怎麼不过去?」

  「应该不会……」

  那个身体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在环顾四周之後,他终於找到了方向,回身,往一楼走廊深处走去。

  「糟糕……」阴女士的汗都下来了,「我怎麼会忘了这个?」

  温乐源又惊又怒:「你到底幹了什麼?他怎麼会被那裡吸引的!他不是活人吗?」

  「……你忘了吗?他是死人!」

  没错,现在控制那个身体的,是被他们联合谋杀的五岁的小孩,他的身体还活着,但魂魄已经死了。

  那个身体已经快要走出了封锁的界限,如果任由他走下去,他的魂魄被弄走倒是无所谓,但他同时也会让乐灃的魂魄被弄走,那才是最可怕的。

  「不行!启动封印!」温乐源一掌拍上最後一张符咒,所有的封印都发出了细小的共鸣,金粉所绘的咒符上浮现出一层明亮的金光。

  阴女士想拦他都没有拦住,急得直跺脚:「你怎麼回事!他还没有走到咒眼!这种东西怎麼能捆得住他!」

  「来不及了!」

  符咒上的金光逐渐大盛,如同一个个璀璨的金块,金块的边缘又逐渐模糊,绞扭出无数道金色的丝线,劈啪飞旋着甩出,在空中互相交错,最後如同织网一般,一根接一根地缠绕上那个人的身体,将他紧紧捆住。

  阴女士别无选择,只能按下另一边的符咒。

  那身体仰头狂吼一声,浑身肌肉暴涨,受他的力量作用,那些金线骤然勒紧,网状的约束在他身上越陷越深,到最後简直是在将他的肉从网中挤出来!金线的一侧愈发收紧,努力将那身体往封锁中心的咒眼拽去。

  金线勒在那个身体上,简直就像勒在温乐源的心头上一样,每紧一分,温乐源就觉得自己要痛得抽搐一下。

  「不……那太紧了!要松一点!要松一点!乐灃会疼的!」

  阴女士按紧符咒,全身的能力都灌输到符咒中与之对抗,听到温乐源在这时候说这种話,真是气得不知道是该骂他一顿还是揍他一顿好。

  「乐灃乐灃乐灃乐灃!你心裡要真有你弟弟就不要这麼鲁莽!都是你的错!现在害得我们骑虎难下,居然还敢说这种話!」

  温乐源心知理亏,也不敢和她争辩,就只一隻手放在符咒上,挺大的个子在原地急得转来转去。

  「我不知道是这麼痛的……你怎麼用这麼痛的符咒!」

  阴女士真後悔当初他出生的时候,没把他掐死……

  「你白痴啊!我们现在真正在镇压的就是你弟弟!他的能力你还不知道吗?这阵势的伤害已经很低了!如果再低怎麼可能镇得住他!」

  金线克尽职责地继续拖拉着自己的猎物,丝毫不管这伤痕纍纍的一路上,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了满地。

  那身体发出了受伤野兽的咆哮声,整个公寓剧烈地震动起来,贴在墙上的咒符啪啪作响,温乐源和阴女士拚命按压住那两张最重要的符咒,却怎麼也按不住那可怕的震盪。

  走廊的深处,传来彷彿在回答这咆哮的轰鸣,那些凸起挣扎的东西越来越疯狂地扭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清楚它们的轮廓了——不是怪兽,更不是无形的怪物,而是人。人趴在墙後,拚命蠕动着,想挣脱那最後的束缚。

  那是,鬼流!

  阴女士看看走廊深处,又看看这边挣扎的野兽,犹豫一下,叫道:「小源!你能不能一个人压住这裡!」

  温乐源一愣:「怎麼?」

  阴女士一指那些扭曲着想挣扎出来的东西,「现在不能让鬼流出来!非正常时刻的鬼流,比正常时刻的破坏更严重!我要先去堵那边!你能不能支持一会儿?」

  「我……」

  「我知道你对二十年前的事心有餘悸,但现在那边才是最重要的!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给我在这裡努力支撑住!」

  温乐源用很奇异的表情看了看她,又转眼看看正在金线网中挣扎的人,终於点了一下头。

  阴女士手中漏出巨大而强盛的光芒,她将那股光芒往符咒上一罩,如同一个灯罩般扣在上面,暂时压住了符咒的波动。她小心地退开,然後快速跑向走廊深处。

  「不准出来!加封!加封!」

  更加强烈的光芒瀰漫了她的週身,让她的背影飘逸出尘、如同女仙。

  轰的一声,地板短暂地震动了四五秒左右,极强的震动击中蠕动的墙壁,刚才还噁心地凸出的墙壁已经恢复了平滑。

  阴女士收回力量,转身想往回奔,却听得金线网中的人又是一阵痛苦的尖叫嘶吼,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简直就像失去了情人的剧痛。墙壁上的东西发出了应合的轰鸣。

  阴女士觉得背後一痛,心裡一下子冷了下来。她慢慢回头,一隻鬼手从墙壁的破损处长长地钻出来,击中了她的背心。

  鬼手唰地收了回去,破洞瞬间修复,却仍听得到墙壁裡嘰嘰咕咕的诡异笑声。

  她噗地吐出一口血。

  温乐源大惊:「姨婆!」

  「守住你的地方!」她努力压住翻湧的血气,高声说。

  但现在说这話已经有点晚了。被她所受的攻击震惊,温乐源手下力量微一停滞,被缠在金线网中的身体,趁机开始发疯般地嚎叫挣扎。

  金线接二连三啪啪断裂,符咒又震动起来,在墙壁上一张一张地剥脱,剥脱的符咒又导致了更多金线的断裂,如此恶性循环,不消一会儿,只剩下温乐源手中和阴女士罩住的两张符咒,以及它们发出的金线还在,其他的金线早已断裂无踪了。

  那个身体拖着仅剩的金线,又一步步走向那面对他而言,简直有致命吸引力的墙壁。

  温乐源急怒之下,不得不将符咒唰拉一声揭下,贴在右手心中,把金线牢牢缠在手腕上,用力往回拉,同时将特异功能提高到最高点,向那个身体猛压。

  受到温乐源能力的灌注,符咒上的金线光芒骤然暴涨,从细细的一根化作男子手腕粗细,死死缠住了那个身体,不管那个身体如何挣扎,都无法撼动那根金线丝毫。

  但此刻也同时出现了一个问题,那个身体竟是力大无穷的,温乐源虽然同时用能力和符咒双管齐下将他强行压住,可也只能如此了,两人基本上势均力敌,那身体走不了,温乐源也没办法将他拉回,两人就如此互相消耗,看谁先抵不住,放鬆第一口气。

  阴女士跌跌撞撞地回到楼梯口,却被那个正在与温乐源僵持的身体挡住了去路,她无法接近自己的符咒,而与此同时,护在符咒上的「灯罩」却在不断衰減,金线也开始变得不稳定,上面的光芒不时闪闪烁烁。

  不要看她的金线仍是只有那麼一丁点细,其实它正是温乐源能暂时与那个身体打个平手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金线现在断裂,那就不好说了。

  温乐源一张黑脸已经挣成了絳紫色,他拉紧金线的手正在隐隐作痛,他知道阴女士被堵得过不来,但他却对此无能为力,而阴女士过不来的話,他的处境就会越来越麻烦,如果再这麼下去,他十成十是输定了。

  他输了也无所谓,但他绝对不能让乐灃,和这个属於乐灃的身体被吸到那个地方去!

  问题是……首先要怎麼解决这个僵局?

  是不是可以突然松个手,然後在那个身体泄劲的时候把他猛地拉回来?温乐源正在想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却听到身後有一个女性的声音低低地说:「不,没有必要这麼做。」

  他微一偏头,一个黑影伴着丝丝冷风从他身边擦过,一隻手出现在阴女士的符咒旁——没有手腕也没有胳膊,更没有躯幹和头颅,就那麼凭空一隻手。

  那隻手轻鬆地穿过符咒上的「灯罩」,手指在符咒上一按,「灯罩」的光芒乍然明亮,就像一盏灯被突然接上了大功率的灯泡一样。

  那隻手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後,又和出现时一样突然地消失了。但那光芒并没有随之消失,而是逐渐蔓延到了金线上,金线越来越粗,越来越强力,温乐源只觉自己手中的压力越来越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个刚才还巍然不动的身体给拉了回来。

  那个身体在两根金线的强拉硬扯中,不断地痛苦哀嚎,温乐源眉头皱得很紧,手下却坚定地拽着金线,就是不鬆手。

  强行将那具身体拽到身边,温乐源空出没有贴符咒的手,一掌拍向他的背心。

  那具身体悲惨地号叫了一声。温乐灃一直用的是这个身体,声音当然也和这具身体的一模一样,温乐源只觉心臟一颤,第二掌是说什麼也打不下去了。

  那具身体似乎看準了他的想法,在他手中猛地一挣,几乎就要挣脱。温乐源大怒,双手往金线上一缠,狠狠将他拉回,一脚就踹上了那具身体的腰眼。

  那具身体发出了更加凄惨的悲伤嚎叫,简直就如同一个被冤枉的孩子一般可怜。

  温乐源这次再也不心慈手软,拽起他,粗壮的拳头一次次结结实实地砸上他的肚子。

  「混蛋!你给我滚出来!放了乐灃!给我滚出来!快点放了乐灃!」

  那具身体终於说話了,然而却不是成人的语气,反而更像个小孩。

  「我不知道你说啥!妈妈!救命——妈妈!我要回家,我不住医院!妈妈!有人打我!好疼!我不住医院!妈妈……哇——」

  温乐源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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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1 05:29 PM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三

  十岁左右的男孩躲在病房外,偷看病房裡几近病危的五岁小孩。

  那小孩浑身都插着管子,嘴上还戴着氧气面罩,每次取下面罩,小孩就会说一句什麼話,由於他太虚弱,声音特别小,十岁的男孩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个别的句子。

  比如,「妈妈,我要回家。」

  比如,「妈妈,我不住院。」

  比如,「妈妈,我疼。」

  比如,「妈妈,救命。」

  男孩就那样听着,暗暗祈祷着,希望他快一点走到生命尽头。

  可是,男孩的耐心还是被一次次的抢救和一次次的垂危磨光了,当他偷听到医生给小孩的妈妈说,「孩子陷入深度昏迷,可能马上就不行了」的时候,连再等一下都来不及,就用床单包起已经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从窗户飞走。

  「妈妈!救命!妈妈!妈妈!我疼呀……」

  温乐源拽着他的领子,却再也打不下去,心中翻腾的另一种情绪,让他不禁心痛如绞。

  他,温乐源,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他对自己的家人能掏心挖肺,却可以对外人寒冷如冰。他可以为温乐灃的小伤跳脚,却能眼看着别人去死而不动声色。

  其实这个世界上谁又不是这样呢?就像冯小姐的公婆,自己的儿子总是好的,即使花心、即使强姦大嫂也是好的;可儿媳是外人,即使被强姦也是她诱惑的,肯定是她不对,死了也可以不用理。

  然而,他在此刻,面对着所谓「抢了自己弟弟身体的魂魄」,他却怎麼也下不了手。

  不是因为那裡面还有温乐灃,而是那凄惨的呼唤引发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在他眼中,现在正在凄惨呼唤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别人的躯体」而已,而是一直被他压在记忆最深处,一直拒绝去回忆的东西。

  哥!

  你抓住我!

  哥!

  跑呀!

  哥!

  你抓住我!

  哥!

  抓住呀!

  人为了自己认为重要的人,什麼都能做。比如即使死去也坚持要嫁给丈夫;比如为了自己已死的弟弟,去活生生弄死别人家的孩子。

  人为了自己,同样什麼都能做。比如为了一己私愤,不仅杀了罪魁祸首,连无辜者也杀;或比如为了自己能活着,也能放开刚才还发誓绝不鬆开的手指。

  为了这样的目的,若是需要「别人」为此做出牺牲,那必定是爽快的,毫不犹豫的。即使有犹豫,也不会是因为顾虑到别人受到伤害的心情,而是害怕自己的罪恶感。

  人就是如此自私,人不自私,又怎能将别的东西当作食物,把其他的生灵作为自己活下去的能量?所以说,人若是不自私,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本,也正是如此,人才能从远古时代繁衍到现在。

  自私是本能,但,人不能只靠本能活着。

  温乐源看着那个大哭的身体,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他明白,这具身体的主人早就没有意识了,在多年灵魂与灵魂的消磨中,那个五岁孩子的意识,早已消磨得几乎只剩渣滓,现在表露出来的,不过是他印象最深时候的最後记忆,是他曾经活着,现在只剩部分在活着的唯一证据。

  温乐源二十年前杀了他一次,二十年後,他正在杀他第二次。

  温乐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後悔,从有记忆以来他最後悔的只有一次,却不是杀了这孩子的一次。

  可现在他的心像被什麼东西揪住了一样,那孩子每叫一声「妈妈」,每诉说一次「好疼」,他就会想起被他包在床单裡,那张苍白而消瘦的小脸。

  这孩子是他杀的。

  确实是。

  他为了让没有身体的乐灃复活,已经什麼都不顾了,要救他,即使代价是一条命,只要不是乐灃的命就行!

  所以在十岁那年,他害了两个人,夺走了一条命。

  这个孩子的命。

  「……你叫什麼名字?」温乐源问。

  那个身体哭得直抽,不过还是乖乖地答道:「我不知道……妈妈……」

  「你很疼吗?哪裡疼?」

  那身体把手放在胸口,仍哭着说:「这裡疼,疼啊……」

  被吃掉的温乐灃的魂魄在那个位置,只要他还在挣扎,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就会一直疼,直到把他吸收干净为止。

  这是说……乐灃暂时还没有重大的危险,大概只是被吃掉了一部分,不过都不是重要的部分,可以修补回来。

  温乐源温和地笑了,他尽量让自己凶神恶煞的脸变得和蔼可亲,「你很疼是吗?让叔叔看看行不行呢?」

  那身体犹豫很久,终於点头,在他面前稍微拉开了自己的衣服。

  那个身体的胸口处,有一个像成年男子拳头般大的东西从胸腔壁凸出来,像一颗心臟般在腔壁上有力地跳动,将附近的肋骨也挤得变了形。

  温乐源用奇怪的表情看了一眼那个身体,以及他凸出的「心臟」,那表情似乎是同情,似乎是怜悯,也似乎是嫌恶。

  他痛恨这个孩子,这一点已经无需隐瞒。

  「真是……非常抱歉。你已经死了。」

  他一掌击上那个身体的胸口,五指深深插入他的肉中,掌心正巧贴上「心臟」的位置,顺着拍击的力量狠狠一按,将那个凸出的东西强行按回他的胸腔内,那个身体的胸口处转眼间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大洞。

  那身体痛得狂吼一声,发出了长长的厉叫,从灵魂之内而外振荡着痛苦的嘶号,惨烈得简直连魂魄都能撕碎。

  那个魂魄也的确被撕碎了。

  那个身体在地上翻滚起来,一边翻滚一边哭,一边嚎叫一边呕吐。

  「妈妈,我不死,妈妈,我不死,妈妈……」

  红红黑黑的东西裡面纠缠着透明的灵魂碎片,一起被他吐了出来。

  「我不死,妈妈……」孩子喃喃自语,声音渐渐微弱下来,终於不动了。

  温乐源走过去,抓起温乐灃的身体,翻过来。

  温乐灃的身体仍是清醒的,却与刚才的模样完全不同,那副熟悉的表情,那双明亮的眼睛,都在明明白白地诉说着一件事——温乐灃,终於回来了。

  温乐源却没有丝毫喜悦的表情,他疲惫地看着终於清醒的弟弟,说:「你终於醒了。」

  温乐灃冷冷地看着他,胸口被他打出凹陷的地方正在慢慢平复。

  「哥,你到底都幹了些什麼?」

  温乐源躲避着他的目光,在全身上下的口袋裡摸,像是要抽菸,却最终一无所获。

  「哥,我的身体是哪儿来的?」

  温乐源强笑,看见温乐灃的表情,那笑就僵在了脸上。

  「哥,你到底把那孩子怎麼了?

  「哥,你什麼时候变得这麼卑鄙的?

  「哥,你怎麼能这麼做?

  「哥……」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温乐源沉下了脸,高声说,「我就是这麼卑鄙!从那时候到现在都是这样!

  「你难道是第一次知道我这麼卑鄙吗?不是吧?现在说这話你不嫌太晚吗?」

  温乐灃看向他的表情简直就要哭出来了,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终於翻了个身,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坐在温乐源对面,有些虚弱地喘息。

  「哥……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你向他举起手的时候在想什麼吗?」

  温乐源冷笑:「我才不在乎。」

  「我在想,我们和强暴冯小姐的那两个禽兽,究竟有没有区别。」

  「求求你们!不要!求求你们!」

  ——妈妈,好疼,妈妈,我不死……

  「救救我……」

  ——妈妈,救命……

  「是这荡妇她勾引……」

  ——真是非常抱歉,你已经死了。

  明明同样都是抢劫,一个抢劫了那个可怜女人的贞节,一个抢劫了那孩子的命。

  明明都是同样恶劣,一个推托责任,另一个强要自己不合理的行为变成合理。

  有区别吗?

  根本没有!

  「其实我一直都很奇怪,我明明已经死了的,也许是那时候实在太小,我只记得身体死掉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麼我又有了新的身体,然後我发现我的灵魂,比任何时候都容易掉出来,也比别人更裸露,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别人的喜怒哀乐……

  「姨婆说,我用了别人的死体,不过我的死体特别好,比别的死体都容易活,而且难以腐坏,我信了。可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不是死体好,而是我用的根本就不是死体,是——」

  「你够了没有!」温乐源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世界上老实人能活得下去吗?就因为我不是老实人,所以你才能安安全全活到现在!你想为他打抱不平,就先问问你自己!真正用了这副身体二十年的人是你!

  「这二十年裡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不对吗?不可能吧?其实你就是故意在忽略对不对?总之你就当那孩子已经死了,反正那时候也病危了,有什麼关係!」

  温乐灃想说什麼,最终却又忍住了,他求助地看向周围,好像想找谁似的,却什麼也没找到。

  「……姨婆呢?」

  温乐源一愣,环视四周,阴女士符咒上的光圈已经消失,掉到了地上,而她本人所站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这周围也哪儿都再看不到她的身影。

  「她刚才还在这儿!」温乐源站起来,顺势把仍有些腿软的温乐灃也拉起来,「是不是回房间去了?」

  温乐灃看了一眼她的房间,「不,她根本就没有回去。」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隐隐的嚎叫,脚下也传来细细的震动。也许是震动发出的嚎叫,也许是嚎叫引发的震动,不过不管是什麼,都不是好兆头。

  两人互相看对方一眼,发现对方的脸色和自己的感觉一样不好。然後他们同时看向同一个地方——刚才那面曾伸出过鬼手的墙壁。

  刚才阴女士明明已经用她的力量压住了墙壁的蠕动,但现在不知道是蠕动的力量增强了还是她的力量減弱了,总之那些东西又开始在墙壁中乱窜,像要把墙壁挤破一样在裡面互相纠缠,拚命扭动。

  「姨婆……不可能会在那裡的……」温乐灃喃喃地说。

  「……她很可能会在裡面。」温乐源低声说。

  温乐灃觉得温乐源全身都在颤抖,从骨头到外皮,都在细细微微地颤动,如同地面的微震,细小却恐怖。

  温乐灃说:「哥,你怎麼了?」

  温乐源努力阻止着自己的惊恐,但并不怎麼奏效。

  「哥,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害怕。」温乐灃扭过头,脖子拧成了一个奇怪的弯度,他指着温乐源,连指甲也显得有点长。

  「你在害怕什麼?你从什麼时候开始害怕的?你为什麼会害怕?哥……你眼裡看着这些,究竟心裡在想什麼东西?」

  温乐源低头,忽然发现温乐灃已经不是原本的样子了,他的嘴咧到了耳朵後头去,手指甲长得简直有他的前臂那麼长,尖尖地顶在他的脸上。

  温乐源大叫一声,一巴掌打上温乐灃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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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1 05:29 PM |只看该作者
「你是什麼东西!」

  「温乐灃」稍微歪倒了些,却是疯狂大笑。

  「你看我长得像什麼东西呢?明明你弟弟就在这裡,你觉得我长得像什麼东西呢?」

  温乐源心都冷了:「你……你不是乐灃!」

  「温乐灃」大笑:「那你可以看看啊,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弟。」

  温乐源怒吼:「你是谁!你怎麼进去的!」

  那鬼怜悯地笑:「你在说什麼呢?为什麼认不出你弟弟我啊?我都一直在这裡的……」

  整个公寓忽然大幅度地上下震动起来,就像一艘在波浪中上下摇摆的小舟,两人连站都站不稳,跌撞了几步之後,终於坐倒在地上。

  走廊深处的墙壁上发生了严重的扭曲,伴着彷彿是很厚很重的布被撕开一样的声音,墙壁被强行撕开了无数条缝隙,有异常浓稠的黑气和无数不明物体钻了出来。

  温乐源手足冰凉,不知何时就流了一身冷冷黏黏的汗,衣服黏在身上,有种很噁心的感觉。

  「啊,是鬼流啊……」「温乐灃」观望着那些从缝隙中钻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如果忘了的話,需不需要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唉呀,其实你还记得吧,那时候已经不小啦……」

  墙壁轰然破裂,那些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东西从破口中汹湧而出,温乐源用手一拦,将那个还在絮絮叨叨的「温乐灃」扛在肩上,向门口跑去。

  「别跑啦,你跑也跑不掉的,是不是?还记得那时候嘛,你一开门,看见了什麼?」

  温乐源哗地拉开门,门外,一片黑沉沉的东西完全挡住了视线。

  那些是无数的小怪物,有的像海星、有的像章鱼,有的什麼都不像,但每一个身上都长着小小的鬼爪,鬼爪间互相紧紧牵抓着,小小的鬼怪们互相勾结,成了铺天盖地的巨网,将整个公寓罩在了网中。

  鬼网!

  又是鬼网!

  哥!

  我好害怕!

  哥!

  出不去!

  哥!

  破墙而出的那些东西像潮水一样向他们湧来,一路翻滚着骯脏的黑液和腐败的恶臭。

  那是和鬼节才会出现的鬼流,看起来是差不多的东西,也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但其本质却完全不同。

  七月十五。

  鬼府门开。

  有仇报仇。

  有怨报怨。

  鬼流是鬼府一年一次的开门大赦,是正常的地下与地上的交流。

  但这并不是正常时间的鬼流,而是「恶鬼流」,那些心怀恶念的鬼魂,等待着活人的召唤,一旦召唤的力量和它们想要出来的力量实在太强,就会在本该只有七月十五才打开的鬼流大门上挤破一个洞,结果……就像这样。

  温乐源抓住温乐灃,两人一跃而起,避过了那些脏污的浪花,然後顺势在空中打了几个滚,落到通往二楼的台阶上。

  那些噁心的东西带着可怕的嗥叫拚命翻滚,想要增加属於自己的领域,但由於公寓外织结的鬼网,阻住恶鬼流往外部扩张的慾望,那些东西就只好打着旋儿找其他的路子。於是只见那些黑色的东西从一楼开始努力上升,像洪水一样越涨越高,温乐源皱着眉头,拉紧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温乐灃,一鼓作气往楼上跑去。

  「你想幹点什麼呢?」身後的「温乐灃」几乎是狡猾地笑着,嘰嘰咕咕地说,「其实你还记得很清楚吧,那时候的选择是不是还记忆犹新?有点怀念吧?是不是想再来一次,嗯?」

  温乐源眼前一黑,差点在楼梯上跌倒。

  他回身,用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在一片乌黑液体的衬托下,笑得几乎有点恐怖的温乐灃。

  「是你……那个时候是你——」

  「我?我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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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1 05:31 PM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四 上

  他们从来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公寓周围的地基是不可以乱挖的。

  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孩不知怎的,竟挖开了公寓外东南角的土壤,从地洞裡拉出了一团肉。那团肉异常柔软,拿在手裡还会动,刺激它的时候,它还会发出细细的「哇哇」声。

  大男孩用石头砸它,小男孩拿树枝戳它,而此时,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对着什麼东西,做怎样可怕的事情。

  那是「太岁」,是这个属於鬼怪所在的公寓,封锁不好的东西,所用的「器具」。他们动了太岁,打破了封锁,因而导致了极坏的结果。

  「你们幹了什麼?你们幹了什麼!」

  「跑啊!快跑!不要回头!带着你弟弟跑啊!」

  「到上面去!」

  「跑啊!」

  黑液铺天盖地,在记忆中呼啸翻滚。

  两个男孩拚命地跑,那些东西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死死追随,寸步不离。

  小一些的男孩跑着跑着绊了一下,重重跪倒在地上,碰破了膝盖上的皮,他哇地一声哭起来。

  「哥!哥!」

  大一些的男孩早已爬得很高,听到弟弟的哭声,又不得不折回来,粗暴地把弟弟拽起来背在背上,又往上跑去。

  鬼怪们在黑液裡浮浮沉沉,像在油锅裡一样翻翻滚滚,它们伸出断臂殘肢,使劲儿构着前方近在咫尺的兄弟二人,对它们而言,他们的身体是绝对的美食,运气好的話,说不定还有唐僧肉的功效。

  大一些的男孩终究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况且那时候他的特异功能还没有完全开发,只比一个普通的小孩强一点点而已,再加上背上还背着一个五岁的孩子,他已经拼上了命去跑,却只能稍微延长他们被抓住的时间而已。

  恶鬼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男孩什麼也听不到,什麼也看不到,只有沉重的呼吸迴盪在耳边,腿沉得像灌了铅,嗓子眼裡幹得冒火,胸口简直要炸了。

  终於爬上了天台的楼梯,他鼓起身上最後的力气,猛地抬腿,一步几阶地向上狂奔,飞扑到天台上。

  可是天台也并非安全的地方,鬼网已经完全罩住整个公寓,站在天台上,只能看得到鬼网织成的黑色天空,他们只能从鬼爪与鬼爪间的交错中,看到挂着稀疏星辰的夜空。

  ***

  温乐源紧拽着「温乐灃」的手腕大跨步地在楼梯上奔跑,他的个子比温乐灃高,腿比温乐灃长,身体也比温乐灃壮,他随随便便迈出一步就是温乐灃的一步半,温乐灃基本上是被他横拖竖拽地往上拉着走。

  他不是小孩。

  他也不是了。

  小时候,他们还没有力量,被恶鬼流追得满世界逃跑。

  长大了,他们拥有了力量,却还是被恶鬼流追得满世界跑。

  有人说所谓人的成长,就是一个慢慢成熟的过程,也有人说所谓人的成长,其实根本就是狗屁,从远古时代到现在,从你小到你老,一步没进过!

  这話其实说得也没错,过去吃人是为了生存,现在也一样,唯一变化的只有吃的方法,从鲜血淋漓的茹毛饮血到现在的兵不血刃,本质上没有区别。

  温乐灃说不知道他们和欺负冯小姐的禽兽有什麼区别,他说得没错,他们并没有区别。温乐源知道自己和那些从禽兽进化到衣冠禽兽的东西没两样,不管经过多久,不管外面包了多金壁辉煌的皮,内部也一样,臭不可闻。

  「幹什麼跑那麼快,拽死我啦!」「温乐灃」呻吟,不过听得出是在耍赖。

  这麼拽着他也的确很累,温乐源稍稍停下脚步,将他拎起来背到背上,又继续往前跑。

  ***

  「哥!他们追上来了!他们追上来了!」

  大男孩背着幼小的弟弟扑到天台的边缘往下看,地下的恶鬼流被鬼网围住出不去,只好汹湧着往上蔓延,而身後的恶鬼流从楼梯间喷湧而出,向他们疯狂席捲。

  大男孩现在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跳上鬼网,顺着网爬到最高处,老太太也曾说过,恶鬼流是上不了最高处的,到了某个顶点它就不可能再兴风作浪。

  可是……

  大男孩看看鬼网与天台栏杆的距离,如果没有弟弟的話,他就可以跳上去,可有弟弟在身後,他是怎麼也跳不过去的。

  如果把弟弟先扔过去……还是不行,鬼网一直在不停浮动,弟弟还小,根本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固定好自己,固定的速度也不会很快,很有可能他刚把他放上去,他就被恶鬼流拉走了。

  散发着噁心味道与颜色的恶鬼流越来越近了,大男孩必须在最短的时间裡,为自己和弟弟做出一个选择——两个人,或者,一个人。

  又是天台,又是那个栏杆上,温乐源往下看,只能看得到上涨的滔滔鬼水,往後看,只能看得到呼啸扑追的鬼流。

  「还是那道选择题。」「温乐灃」在他耳边嘰嘰咕咕地笑,用戏謔的语气说,「一,或者二。你怎麼办?」

  一个人逃走。

  或者两个人都逃走。

  一个人留下。

  或者两个人都被留下。

  还是小时候一样,非男非女,非成熟非幼稚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大叫:一还是二!一还是二!一还是二……

  温乐源的选择永远都是二,但他的能力却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大一点的男孩将弟弟放在栏杆上,让他拚命抓紧。

  「你就在这裡等我,我跳过去就伸手来拉你,听明白了吗?」

  小男孩含着眼泪使劲点头。

  大男孩从栏杆上一跃而过,扑到鬼网上,回头来拉弟弟,「把手给——」

  「我」字在嘴裡打了个滚,没有喊出来。

  弟弟的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扒住栏杆不放,而他的身後,无数大大小小、完整的、不完整的鬼都在使劲扯着他的脚,要把他拉下去。

  恶鬼流的速度減慢了,但仍是在涨,终究会漫过那孩子小小的身体,把他整个儿淹没在裡面。

  选择吧!

  鬼流的声音中,疯狂的大呼,也可能只是微细的蚊鸣——在耳边不断地叫。

  一还是二?

  你必须做出选择!

  一还是二!

  你必须放弃!

  一还是二!

  孩子一直沉默着挣扎,没有发出声音,直到发现哥哥在看他,才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但是他没有求救。

  从他被抓住起,他就没有求救,之後也没有。

  直到现在,每当温乐源想起当时的情景,都会在一瞬间心痛如绞,简直有种马上要窒息而死的错觉。

  五岁的小孩,胖胖的小手扒在栏杆上,栏杆都被扒得出现了细小的裂缝。儘管是那麼强的求生慾望,却没有求救。

  大男孩努力向孩子伸出手,声嘶力竭地喊:「抓住我!抓住我啊!伸手啊!」

  小男孩在哭,却没有伸手。

  「抓住我!」

  这就是他的选择,二,只能是二!或者二人都走,或者二人都留下。

  必须是二!

  孩子拚命挣扎,却扒紧了栏杆的边缘,怎麼也不肯向他伸出手去。

  快!快啊!

  只剩下一点点!只要一点点!

  快伸手啊!快啊!

  大男孩努力地伸出手去,拚命想要抓住弟弟的胳膊,但弟弟在涕泪交流中,却怎麼也不肯合作,也许他什麼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拒绝意味着什麼。

  更也许他什麼都知道,明白一旦他伸出手,说不定就是他们两个人的末日。

  大男孩仍在努力,甚至可以说在拚命,但还是不够,如果他能够回去的話……如果他能跳回栏杆上的話,也许还有拉回孩子的机会,但是他没有,他在犹豫——有没有必要这样做,这个鬼网是他能活下去的依靠,是不是有必要放开这裡去救弟弟。

  就在他仍在犹豫的时候,更多的鬼手抓住了孩子的脚,孩子的手,一点一点被从栏杆上拉开,栏杆上一片鲜血淋漓的痕迹。

  弟弟终究还是个孩子,他最终没有忍住自己的求生慾望,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大喊了一声:「哥!」

  「乐灃!」

  大男孩一蹬鬼网,扑向栏杆,在孩子即将在恶鬼流中灭顶的那一刻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强行把孩子从恶鬼流中拉了出来,紧紧地抱在怀裡,转身,又跳上鬼网。快速地往上爬去。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到上面就没事了!我们马上就没事了!」

  「哥……」

  「我们没事了,我们没事了……」与其说在安慰弟弟,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哥……」

  「乐灃你别怕,姨婆很快就会来接我们的,我们就真的没事了……真的……」

  「哥……我轻……」

  大男孩在那一刻才注意到,自己怀裡的小孩那麼轻,那麼轻,轻得,几乎透明。

  他到底幹了什麼?他到底对弟弟幹了什麼?

  他深呼吸,听到了自己心臟如擂鼓一般的声音;他慢慢回头,听到了自己颈椎摩擦间哢哢的声响。

  他望向下方,那个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逃离的地方。

  恶鬼流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後退,孩子的躯壳在噁心的波浪中翻滚起伏,恶鬼们就像在争抢一根肉骨头一样,一边撕打,一边竭力分食那小小的孩子。

  恶鬼流还没来得及完全退出天台,小小的身体就已经千疮百孔,没几秒锺,就完全陷入了恶鬼流中,再也不见踪影。

  大男孩嘶吼一声,从距离天台还有十米的位置跳了下来。

  「你们这群坏蛋!把我弟弟还给我!把我弟弟还给我!」

  大男孩抱着孩子透明的魂魄,拚命追随正在迅速消失的恶鬼流,但他只能看得到远远的地方,那些黑色的液体一闪而逝的尾巴,再也找不到痕迹。

  恶鬼流并不作乱,它们只是在找祭品,一旦有了祭品,它们就会快速离开,就像这样。

  五岁的孩子,温乐灃的身体。

  他们找到祭品了。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大男孩死命地追着,追着……却只能无助地看着恶鬼流渐渐消失,无影无踪。

  这个十岁的男孩子,此生头一次明白束手无策的意思,在那一瞬间,他总算明白一个错误没有补救,那就是永远。

  於是他只能无助地坐在好像什麼也没发生过的台阶上,看着怀裡已经没有任何触感的小小魂魄,忽然抱紧他,失声痛哭。

  这世上,没有谁能靠谁一辈子,有很多事,你都会被迫亲自面对,自己解决。如果你没有力量、没有能力,什麼都没有,那你又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保护你身边的人?

  一还是二?

  当然是二。

  却没有能力实现那见鬼的二!

  他根本就不该在那种危险的时刻,把弟弟放在栏杆上!他早就该知道的!恶鬼流的速度那麼快,肯定会追得上的!但是只要他爬上鬼网,那至少他一个人能活!其实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他害死了弟弟。

  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後的弟弟。

  那个乖乖的小弟弟,至死也没有求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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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1 05:34 PM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四 下

  「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温乐源抓住「温乐灃」的衣领,怒吼道,「我犯了一次错误,绝不会再犯第二次!不管你是谁,你要敢伤害乐灃,我不会放过你!」

  「不管我是谁?不管我是谁?哈哈哈哈……」「温乐灃」大笑,「你们强夺了我的身体,现在居然说不会放过我!哈哈哈哈……」

  温乐源愣住。

  他死了……

  他早就该死了……

  所以……给乐灃吧!

  把那个身体给乐灃!让乐灃活下来吧!

  二十年前的那场恶鬼流与现在重迭,铺天盖地向他压来。

  不可能的……他已经碎了……

  温乐源猛地拽起「温乐灃」的领子,高高飞上鬼网顶端,如同一隻蜘蛛,手脚并用地挂在上面。

  恶鬼流找不到「祭品」,只能汹湧而出,白白地拍在鬼网上,又被鬼网弹回去。

  温乐源再次回头看「温乐灃」,那张熟悉的脸看起来竟那麼陌生。

  「不对……」温乐源摇头,「不是你,不是你,你不是那个小孩,那个小孩已经被打散了!魂魄的碎片怎麼可能还有意识?不是你!」

  「温乐灃」怜悯地看着他:「为什麼不肯承认呢?要承认这件事并不难吧?」他的手放在胸口,异常恶意地说。

  「这个身体是我的,我死也是死在这个躯壳裡,我碎掉的魂魄就黏在这个身体内部,躯壳给我力量,你弟弟的魂魄也在给我力量!你们休想把我这麼轻鬆就撵走!」

  温乐源又惊又怒。

  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还完整的那个魂魄,他也只是在靠那一股被强行压制二十年的怨气才能反制温乐灃,更何况他现在连完整的魂魄都不是,只不过是一堆缺东缺西的碎片而已!

  他又是靠什麼来控制的这个身体?温乐灃,又怎会这麼容易就被他压制?

  而且,他又是怎麼获得新的意识的?他刚才明明都已经没有意识了!

  不,他还是有意识的!

  温乐源突然想起,刚开始的时候,这个身体的确是一点意识都没有,他们越打,这个身体的意识就越强,甚至到刚才,他甚至都有了五岁时最後的记忆!

  这麼说,他的魂魄成熟化……是逆行的!不正确的还魂术给了他怪异的能量,不仅让他有了反抗温乐灃的资本,甚至让他的魂魄成熟!就算他只剩下了一些灵魂的殘片,他仍然能够与温乐灃对抗!

  这全都是……温乐源一个人的错误导致的结果!

  恶鬼流已经完全佔领了天台,在上面拍起巨大的鬼浪,藉着鬼浪的高度,那些恶鬼们就像妄图摘取葡萄的狐狸一样,一次一次往上蹦,它们的鬼爪一次又一次碰到「温乐灃」的身体,又因後力不济而颓然落下。

  「你到底想什麼样!」

  「温乐灃」大笑:「这是我的身体,我爱怎麼样关你什麼事!」

  手下的身体驀地变得死沉死沉,温乐源立刻使出能力,从上方和下方同时努力托住,才没有失手鬆开。

  如果一直是这样的重量还好,但那个该死的魂魄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居然可以让重量不断迭加递增,他拉住他的那隻手已经感觉到撕扯般的剧痛,而他的特异能力已经用到了最高限,怎麼也不能更进一步了。

  「不要再沉了!」温乐源的额上汗流如注,再这麼下去……再这麼下去……

  鬼网受不了他们重量的拉力,从温乐源拉住的那个地方,自外向内凹陷出了一个洞。

  「我要回去!我要去死!」

  「温乐灃」笑得异常欢快,「你们已经租用了二十年,却没有给过我半分钱或祭品,这个我就不计较了!只要收回我的『本金』,随便你们怎麼样!」

  他分明就是在要这个身体做祭!

  温乐源心中的怒气也如同鬼浪一般翻滚,一波高过一波。

  是他的错!他不该为了弟弟却枉顾其他人的性命!他不该在那个孩子死前,就把他带走做了还魂术!他不该白白地让那个魂魄在身体裡被压制二十年!

  可是他明明都已经死了!再死一回又怎麼样?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佔用这个身体妄图杀死乐灃……这就是死罪!

  但他终究还是压下了心头的火,因为他知道,这时候激怒他是没有好处的。

  「有一件事,你必须明白,」温乐源尽量平静地对他说,「你正和他共用一个身体,如果这个身体掉下去,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不要说乐灃,就算是你,你以为你能抵挡恶鬼流吗?你以为你掉下去只会被它们同化吗?那绝不可能!就凭你的力量,在恶鬼流裡只配当一份下等套餐!永不超生!」

  「是啊,是啊,」「温乐灃」居然很同意他的说法,「我不过就是一份下等套餐,也许你弟弟会是一份上等套餐,这真让人羡慕。」

  温乐源脸色变了。

  「温乐灃」诡异地笑着,继续说:「不过对於食物来说,是上等还是下等对它们而言没有区别,反正最後也是要被吃掉的,不管是变成垃圾也好,排泄物也好……」

  温乐源有点恍然,直到现在他才似乎明白了「温乐灃」話裡的意思。

  「你是在威胁我。」

  「没错。」回答很干脆。

  温乐源平静地看着他,问:「你要什麼?」

  「温乐灃」瞇着眼睛笑了,那是从来没有出现在温乐灃脸上过的恶意笑容:「我要你死。」

  ——我要你死。

  温乐源如释重负。

  ——我要你死。

  ——太好了。

  ——原来只是要这样而已。

  是了,也应当如此,当初就是他抢走了那孩子的身体,害了那孩子,把也许还有救的他压在这个身体裡,整整二十年。

  「只要你死了,我就放过这个躯体,反正这种灵魂殘片我也不想要了,你一死,我就到阎王爷那裡去,只要在那裡,我就能恢复。

  「到时候我会忘了现在的事,喝了孟婆汤,把现在的事全部忘记,重新做一个人——你以为我喜欢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要你死了,一切就能恢复了,你觉得值不值?」

  值,当然值!

  这孩子应该来找他报复,这很正常。只是他死掉就可以让弟弟继续活下去,那这个代价太物超所值了。

  「如果这是你的希望……那很好。抓住鬼网。」

  「温乐灃」死沉死沉的多餘重量瞬间消失,和刚才比起来,他现在的重量简直就像羽毛一样。温乐源像荡鞦韆似的拉着温乐灃,一、二、三,甩到了鬼网上。

  「温乐灃」四肢并用,抓紧了鬼网。

  「我想我需要告诉你一点……」温乐源说,「我死了,不代表这事情就这麼完了,到时你如果不放弃这具身体,我不会放过你!不管你逃到哪裡,我都会抓住你,把你剩下的殘片都撕碎,扔到恶鬼流裡去!」

  「温乐灃」仰头看着他,「那是自然了,你不放心的話,尽可以来杀了我,吃了我……随便。」

  温乐源深呼了一口气,看着鬼网外的天空。

  黑沉沉的天,为什麼看不到星星呢?明明都该在那裡的,为什麼不在了呢?

  当初乐灃被拖下鬼流的时候,他又在想什麼呢?他看到了什麼呢?五岁孩子的眼睛,和三十岁男人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的时候,又有什麼不同呢?

  其实世界本身没有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有眼睛。

  五岁的孩子,眼睛还是明亮的,干净的,没有受过任何污染的。

  而三十岁的男人,眼睛却被染得乌黑,即使看着这个明亮的世界,也只会感到一如黑夜。

  他害了两个孩子,谋杀了两条命,让两双清澈的眼睛,都染满了脏污的东西,或许还毁了那孩子家人的一切,只是一死的話,实在太便宜了。

  「我不知道乐灃你现在能不能听见……」温乐源疲惫地吐出一口气,说,「不过……你哥哥这种卑鄙小人,死了真是活该哪……以後不要老像现在这麼心软了,很多时候心软都没好结果的。

  「希望你今後能好好活下去,给我娶个漂亮的弟媳妇,生一群活泼的臭小子……行了,就这些……自己保重吧,你老哥没办法再保护你了,再见。」

  抓住鬼网的手,慢慢,慢慢地鬆开。

  那个强壮的身体从鬼网上剥离出来,直直地坠了下去。

  ——彷彿又看见了那个紧紧扒住栏杆,小脸涨得通红的孩子。

  真心的懺悔?呸!那是不可能的!真[粗俗词语过滤-#0043]不甘心啊……如果能够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杀了那个小孩……杀他个彻底……再也活不过来!如果弟弟不是「人质」的話,他现在会非常乐意补杀那一刀!如果,弟弟没有变成「人质」的話……

  是,他根本就没有懺悔过,因为他始终不觉得自己有错!除了对弟弟的伤害,他从来不认为他有犯过错!

  为了一个明明该死的小孩,居然要让他付出这麼大的代价,他不甘心!死也不甘心!不甘心!

  也许,那孩子死的时候,也像他一样不甘心吧。

  「哥!」

  上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叫,那声音很熟悉,好像听了很多遍,那麼耳熟。

  唉,可不该耳熟才对呀,那个又不是乐灃,而是另外一个人,就算用了同一个身体,语气也……

  一个影子自上方弧形飞下,狠狠从侧面撞到了温乐源的腰,温乐源痛得嚎叫一声,下一刻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人从後面勒住腋下,向另一个方向弧形飞了上去。

  「哥!你疯了吗?」熟悉的声音在背後怒骂,「魂魄殘片的話也信!你真的不要命了!」

  喜悦盈满了温乐源的胸腔,他不禁仰天长笑:「乐灃!你居然出来了!多难得啊,你居然有不需要靠你老哥的一天!」

  温乐灃将他狠狠推撞在鬼网上,温乐源的脸被扣在鬼网上,挤得整个儿变了形状。

  「你根本就不需要对我歉疚!也用不着你为我牺牲什麼!」温乐灃在半空中飘浮着,生气地对挂在鬼网上的兄长吼。

  「我不是冯小姐!我不需要别人来救,我也不会等着、靠着别人救!逃得过那些东西是我幸运,逃不过那些东西就算我倒楣!这是我的命,死了也不会埋怨谁。你不要太自作多情了!你的牺牲我还看不上眼!」

  温乐源看了温乐灃一眼,伤心地趴在了网上,「弟弟啊,我好、好伤心,好、好失望啊……我就说我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弟弟哪去了……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二十年你不只魂魄长得越来越像那个身体,连性格也越来越像……不,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温乐灃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这个臭哥哥!居然这麼会推托责任!把他的好脾气完全磨干净的到底是谁!

  「不过……」温乐源脸一变,气宇轩昂地道,「我现在又有了和那个死魂打的动力了!你回去吧!我会把你的身体抢回来的!我现在就打败他给你看!」

  温乐灃却没有说話,也没有回身体去。

  「乐灃?」

  「哥,算了吧。」

  温乐源的脸沉了下来,「算了?怎麼能算了?那个死人抢了你的身体,我们要抢回来才是!」

  温乐灃无力地叹了一声:「哥,你忘了吗?其实根本就不是他抢我的身体,而是我们抢了他的身体啊。」

  「我不管!」温乐源理直气壮地说,「这个身体你用了二十年,他才用了五年,这个身体已经是你的了!他没有资格和你争!」

  温乐灃有些愤怒了,「你怎麼这麼不讲道理!难道说被抢了身体的是我,我无力去抢回来就是活该吗?等我有能力抢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拥有的时间比我长,我就反而变成强盗了?」

  温乐源气得直抓头,「最重要的是他死了啊!他死了!如果用死人器官做完移植,死人抗议了,就该再给他还回去?没门!」

  「哥!」温乐灃也已经气得快说不出話来了,「你别这麼不讲道理好不好?他没死啊!是我们杀了他!他本来还没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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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1 05:34 PM |只看该作者
温乐源知道自己说什麼都没用的,於是不再争辩,而是恶狠狠地望向同样挂在鬼网上的「温乐灃」。他会抢回来的,不管别人说什麼,这是他给弟弟準备的身体,就算是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想要回来也不行!

  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温乐灃」嘲笑地对他道:「别看了,我知道你心裡在计画什麼东西,不过,你不会成功的。」

  温乐源道:「你要麼乖乖把身体留下来;要麼去死,然後把身体留下来。」

  恶鬼流越升越高,再过一会儿,就算他们能爬到顶点也逃不过去了。温乐源有点着急,但温乐灃却不着急,「温乐灃」更不着急,反倒显得好整以暇。

  「我可觉得我没必要放弃,」「温乐灃」说,「反正我已经什麼都没有了。」

  温乐源吼:「你不想被恶鬼流咬成渣滓,就快点把身体留下来滚开!」

  「温乐灃」仍是那吊儿郎当的模样,道:「现在还威胁我啊?刚才你不是还很英勇地说要去死吗?其实只要你死了我就把这身体给你弟弟,可你为什麼不死呢?刚才说的都不算了啊?」

  温乐源心中愤恨满溢。谁没有求生的本能呢?英勇是英勇,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被温乐灃阻止之後,他就一点儿也不想死了——这也是很正常的吧?哪知道这个混蛋就抓住不放了……

  面对这一切,温乐灃却连脸色都没有变,反而平静地插話:「你走吧,这个身体是你的,很抱歉强佔了二十年,对不起。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你拿走吧。」

  温乐源一把抓住实体化的温乐灃,气得使劲晃他:「你说什麼!你说什麼!那是你的身体!我绝不允许别人强佔!喂!那个混蛋!你要是敢把他的身体据为己有,我就杀了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温乐灃」笑着说。

  然後,他鬆手了。

  这是他的身体,不管他死还是活,这都是他的身体,温乐源不仅抢了别人的身体,还把别人的魂魄撕成了碎片。

  如果这事发生在温乐灃以外的人身上,温乐源有的是大道理跟对方说,肯定一口气把对方说得想去死,乖乖把身体还回来才算完。

  但这事关温乐灃,他满脑子只有温乐灃的利益,从来不去考虑对方,只觉得对方死了为何还要抱着躯壳不放,又小气又自私,不为别人着想!与其这麼浪费,还真不如被他杀掉的好。

  没错,他是这麼想的,就算世界天崩地裂了也好,就算别人因此活不下去了也好,只要「自己人」没事,又管他幹什麼?

  而你,是否也这麼想过?是否也曾如此自私,而且自私得理直气壮?

  温乐灃的身体掉下去了。

  温乐源大叫一声,向坠落的身体伸出一隻手去,只要他的特异能力能赶上,他就有办法把他拉上来——那个魂魄丢了也没关係,只要把那个身体拉上来,管他是死还是活!

  温乐灃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把他的特异能力封在手心裡,不准他使用。

  「乐灃!你幹什麼!放开!」

  「哥!算了吧!算了吧!」

  「快放开啊!」

  「我不要了!算了吧!」

  「快放开啊!!」

  温乐源目眥尽裂,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温乐灃的身体,消失在滔滔黑液裡,连翻滚一下都没有,就看不见了。

  恶鬼流中发出欢快的呼声,就像突然出现时一样,那些东西又以极快的速度後退,高度很快就降了下去。

  温乐源突然放开了鬼网,整个人向还未完全消失的恶鬼流中扑去。他一定要抢回乐灃的身体!捨了这个身体也可以,但一定要抢回他的身体!

  第一次,他没有保护好那个小小的、乖乖的弟弟。

  但第二次……他不会再让事情发生第二次!

  他一定要抢回来!

  温乐灃的魂魄从後面死死地拖住他,任他怎麼挣扎也不放开,兄弟二人整个儿悬在半空之中。

  「哥!够了!你让他死吧!哥你不用再内疚了!我不需要身体,你别再害人了!哥!够了!放了他吧!」

  恶鬼流终於消失了,天台上就像什麼也没发生过一样,没有恶鬼,没有那些噁心的液体,也没有温乐灃。温乐灃的身体,真的不可能再找回来了——不管是哪个都一样。

  兄弟二人降落在天台上,看着已经完成任务的鬼网从顶端开始,一点一点崩溃。温乐源觉得,自己几乎也要崩溃了。

  他对自己发誓,用自己的性命发誓,他会保护好弟弟,绝不再让过去重演。

  然而不管誓言多麼好听,一切重演的第二次,他仍是没有保护好弟弟。

  一还是二?

  选择了二,却一个也没得到。

  「哥……」

  温乐源回身,狠狠地给了温乐灃一巴掌。温乐灃被打得整个人都歪到了一边去。

  「温乐灃……」温乐源低声,咬牙切齿地喊着这个名字,「温乐灃……温乐灃……温乐灃……温乐灃!温乐灃!温乐灃!温乐灃!」

  在温乐灃掏出他身上的手帕之前,他没有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哥……」

  他那一巴掌并没有用上法力,所以温乐灃没有感觉到疼,他只是痛苦地看着温乐源,彷彿温乐源的表情就已让他比挨揍更痛。

  「你知道我努力了多久吗?」温乐源抱着头,努力想隐藏自己的眼泪,却并不成功。

  「我用了两年……整整两年……才等到那个身体!不是每个身体都适合你的啊!可是他就是不死……他就是不死……我已经快急死了!

  「我的身体又没有办法长时间保存你,再这麼下去你连魂魄都保不住!

  「多少次,我都恨不得直接衝进去杀了他……我能等到那时候已经是奇迹了!你明白吗?我已经很努力了!

  「可是你呢!一句『让他死』就结束了吗?那我这麼长时间以来的努力算什麼!这麼长的时间我都幹了什麼!」

  「哥,你听我说……」温乐灃紧紧拉住温乐源的衣服,声音中溢满矛盾和痛苦。

  他没有见过兄长落泪,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脆弱的模样,他知道今天的事很深地伤害了温乐源,可以说完全否定了他这麼多年来的努力,但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同时,他也不认为温乐源做错了。

  「那个人有他自己的人生,他的身体是他的,他有权支配,也有权随便对它怎麼样……不管是给我用也好,随便埋掉腐烂也好,还是……送给恶鬼流做为祭品也好……那是他的自由,我们没办法干涉也无权干涉……」

  「那是你的身体!」温乐源暴吼,「我不管那是不是老天爷给他的东西!但现在是你的!而他死了!我只要保护你就行!他是我家人吗?不是吧!那我管他幹什麼!管他去死!」

  阴森森的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也隐藏在雲层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温乐源的双眼早已不再落泪,却仍然充满红色的血丝。

  温乐灃半透明的身体在他面前轻轻随风而晃,好像随时都会被撕裂、带走。

  温乐灃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既然你这麼说,那我问你……如果当初被抓走吃掉的是你,你会高兴看到我为你去杀一个无辜的孩子吗?」

  温乐源沉默不语。

  「如果你是我,你会喜欢看到我跟恶鬼一样,去和一个本来就该拥有那个身体的人,抢夺身体吗?你会喜欢我这麼胡搅蛮缠,只为了抢一个本来就不属於我的东西吗?而这一切居然是为了你!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希望我这麼幹吗?」

  温乐源仍是无语。但温乐灃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全都会是——否。

  就像他不想看到温乐源作恶一样,温乐源自然也不会想看到他作恶,作恶的报应对他们来说不算什麼,重要的是,很多事一开个头就会无止尽地继续下去,如果不想被纠缠到恶念和恶念所生的恶念裡,那就必须尽快斩断!

  「你不希望我变成恶鬼,我也不希望你变成恶鬼,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互的。所以……哥,身体的事,我们还可以想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是不是?

  「经过那个身体二十多年的保存,我现在就算几天没有身体也没关係了,而且对身体也不像以前那麼挑……哥,你放过他吧……」

  温乐源看了他一眼,又无奈地看着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以为……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我还能对他怎麼样?他都没了啊……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他一边摇着手,一边慢吞吞地走回公寓裡去,他弓着高大的身体,整个人显得疲惫已极,似乎当时便老了好几岁。

  阴女士坐在绿荫公寓的门口,全身湿透,衣服上还挂着一些黏糊糊的不明物体。冯小姐背对着她,站在她对面。

  她们一同看着鬼网崩溃,奇形怪状的小鬼们纷纷落到地上,钻回土壤裡。

  「你怎麼样?」冯小姐问。

  「莫事哈……」乍看起来的确没事,但仔细看看就会发觉,原来阴女士的脸居然在渐渐苍老,正在逐渐变回原来老太太的样貌。

  「你的身体是什麼时候死掉的呢?」冯小姐问,「如果不是恶鬼流不吃你,可能连我也发现不了啊……」

  阴老太太静了一下,笑起来。

  「你知道哈,有的时候,人能为自己去害别人;有的时候,却能为别人来牺牲自己……」

  「人真的很矛盾。」冯小姐评论。

  「是哈……」阴老太太闭上眼睛,橘皮一样的脸,扯开一个苍老疲惫的笑容,「还魂术不是没有代价……但你能让小源当活死人莫?他当然愿意,不过不行……反正我已经老嘍,烂了……就烂了吧……」

  「你终於快解脱了。」

  「是啊……」

  「那我呢?」

  「放心……总有……一……天……」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一隻猫不知从哪裡跑了出来,前爪抬起,扒在她的腿上,很温柔地叫了她一声。

  又有许多的猫陆陆续续地从各处跑来,扒上了她的腿和肩背。

  沉默者从黑暗中浮现出轮廓,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单膝跪地,一隻手抚上她苍白的头髮。

  「你终於解脱了。」沉默者轻轻地说。

  冯小姐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望着没有星月的黑沉天空,感觉大风穿过她透明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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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尾声

  何玉提着一堆菜,费力地走上楼梯。

  宋先生迎下来,帮她把大部分的重量都分担走。

  「谢谢你。」何玉感激地说。

  「这些真的很重……这位先生,你也是才来的租客吗?」

  宋先生淡淡地笑了一下:「不……我不是这裡的租客,我是住在这裡等人的。」

  「啊,这样啊……」

  其实何玉并不明白「住在这裡等人」和「租客」之间有什麼区别,但出於礼貌,她没有追问,而且不知道为什麼,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追问,有一些事,只需要继续做下去,答案自己就会浮出水面。

  「这几天都麻烦您了,每次都专门跑上去……请问您贵姓?」

  「……姓宋。」

  「真巧,我去世的丈夫也姓宋……」

  「是啊,真巧。」

  宋先生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但他觉得事情应该是在逐渐好转,所以他不着急,就在这裡,和儿子一起慢慢等。

  沉默者的门匡噹一声打开,沉默者拎着三隻猫扔了出来,反手又关门。

  被扔出来的三个傢伙嗷嗷呜呜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方才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我早就说过我的房子不是你们争地盘的地方!再这麼幹就阉了你们!」沉默者在房中怒吼。

  也不知道那三个傢伙听懂了没有,总之它们显得有些害怕,衝回门口用它们尖利的爪子在门上狠狠地挠,那咯吱咯吱、哢嚓哢嚓的声音听得人心裡直发毛。

  这也就罢了,它们三个居然还学会了高音三重唱,那破锣一样的声音高低应和着,让人心裡挠抓得恨不能扑上去掐断它们的小脖子。

  「好啦好啦!」沉默者的主人陪着笑脸把门打开,「它们也都知道错了嘛,别就这麼赶出去呀。来来来,你们三个小霸王快住手,别把门抓坏了,不然让老太太看到你们又得罚站……」

  三个霸王正想趁机溜进去,门又匡噹一声狠狠关上,差点儿夹住最前面的霸王鼻子。

  「我说不准进来就不准进来!给我站在外面不准动!用不着老太太惩罚,我今天非要让它们记住不可!」

  三个霸王好像听懂了,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口,果然一动也不敢动,连尾巴和耳朵都垂了下来,看上去特别可怜。

  梁永利打着呵欠从自己房间出来,手裡夹着公事包,身上的西服皱得乱七八糟。

  「怎麼回事,今天到底星期几啊……老闆那个神经病怎麼现在叫……」

  「星期天……」

  「哦,谢谢。老闆果然是神经病……」

  他走出门去……又疑惑地退回来,看着空无一人的玄关。

  「……刚才是谁回答我的?」

  胡果挽着一个娇小女孩的手,一边低头在她耳边讲笑話,一边趁机在她身上吃豆腐,很自然地,立刻就被打得齜牙咧嘴。

  不过很可惜,女孩子的力气不够大,打这麼一次只让他维持五秒的君子,那傢伙很快就又故态复萌。

  「……所以啊,我当时就大喊一声:『你们住手!』那些坏蛋都吓坏了,转身就跑……你看,我果然洗刷了上次的耻辱吧!」

  女孩娇笑:「笨蛋,上次是在车裡呀,这次可是大马路呢。那麼多人,谁敢不放的?」

  「那也不一定啊,就像上回电视裡……」

  阴风飘过……

  「你这些无聊的英雄故事说了一百遍了……」

  熟悉的黑影一闪而逝……

  胡果愣了两秒锺,惨叫一声就往楼上逃。逃了几步发现不对,又回头拉上那女孩,光速逃回他的小窝。

  「鬼呀——」

  他那声凄绝的吼叫在公寓裡迴盪,迴盪……绕樑三日……

  「……我还以为我们很熟了呢。」飘来飘去的冯小姐说。

  「阿姨……」坐在楼梯台阶上的宋昕,像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你老这麼吓唬他,他当然会害怕啊……」

  王先生惨叫着一路跑下来,手裡还拉着他年轻美貌的妻子——他妻子的脚还在半空中飘着,好像是他速度太快了的样子。

  「是谁!到底是谁把闹锺按掉的!今天可是画展最後一天!不出席不行的呀——」

  「啊……」女妖精慵懒地打了个呵欠,身体还在半空飘着,「人家好想睡嘛……就把闹锺弄坏掉……」

  王先生忽然停住,转身,恶狠狠地盯着她。

  女妖精一激灵,睡眼惺忪的模样当即变得异常清醒。

  然後……然後王先生什麼也没说,拉着她又转身撒腿跑掉,他如同怒吼般的叮嚀远远地传来。

  「我给你说!你这个该死的妖精!给我把精神拿出来,你可是这次画展的女主人!对!就像这样!……」

  ***

  电线杆上原本的招租广告被撕掉,贴上了新的广告,不过看起来新旧广告间没有多大的区别。

  绿荫公寓招租:每套一室一厅,带卫生间和卫浴设备,家俱全套,每月四百元,满足条件者价格可优惠。

  地址:兴庆路208号,从火车站坐8路汽车四站即到。

  电話:84758697 联繫人:温先生

  唯一变的,只有落款。

  贴完广告的年轻人看了看纸上奇醜无比的字,皱了皱眉头,又笑了一下,好像在说「反正也无所谓」。

  他转身,轻快地往绿荫公寓走去。

  「哥!你这个笨蛋!怎麼又把『满足条件』写上去了!别人八成还以为我们招小姐呢!」

  「啊呀呀,有什麼关係,有美丽的小姐那自然最好了。」

  「……色狼。」

  「你居然敢骂你哥哥是色狼!你给我出来!我们单挑!」

  一个可怜的单身男人经过那个年轻人身边,忽然发现对方竟又是怒吼、又是咬牙切齿的,最重要的是——他居然在和他自己说話!不由惊恐万分地摸出自己的手机,偷偷按下110……

  那年轻人根本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当成了从某些地方跑出来的病人,仍在继续和身体裡的某人争吵,并且有战争升级的意思。

  一隻猫威风凛凛地蹲坐在绿荫公寓的门口,享受着树叶缝隙中漏下的正午阳光,一个老太太坐在它身边,用手指轻轻给它梳毛。

  那个和自己争吵的傢伙,几乎是跳着脚出现在小巷口,吼得声音都变了。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瞇着眼睛笑起来,在猫脖子上抓一抓,身影就渐渐淡去了。

  「大毛?怎麼又坐到这儿了?走走走,回家,準备吃饭了。对了,今天还要给老太太上供,毕竟她都是为了我们……」

  「真难得,你居然有孝心。」

  「臭小子你说什麼!」

  一个鬈发的女子和那个人擦身而过。

  那个人发现是她,忙叫道:「等一下,楚小姐。」

  女子回过头来,微笑着面对他。

  「你……还是要搬走吗?」

  女子点了点头。

  「换了地方,你就能忘得了他吗?」

  女子笑了,那笑容非常甜美,让看的人也不禁心中一阵暖意荡漾。

  「就是因为不管换到哪裡都忘不掉,所以,才放心地走啊……」

  「这样啊……」那个人也笑了。

  「祝你幸福。」

  「谢谢你,也祝你们幸福。」

  女子的身影慢慢离去,那个人看着她,一直到她消失在街口。

  「哥……你觉得,爱情的保值期是多久?」

  「嗨,这个……这个你还需要问我?你自己还不知道?多简单的问题啊!」

  「……好吧,这麼高难度的问题的确不该问你……」

  「臭小子!你又想打架是吧!」

  猫咪亲热地偎在仍吵个不停的他脚边,和他你儂我儂地进去了。

  公寓的门在身後悄然关上,厚重,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老太太坐在公寓外,望着树叶中漏下的星星点点的阳光,满是皱褶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淡淡的,微笑。

  无论在哪裡,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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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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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21 05:35 PM |只看该作者
完了~终于转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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