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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ozzi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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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 -【鬼怪公寓‧五】人头《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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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6 10:05 PM |只看该作者
人头 之二


  那之後的很长时间,梁永利没有再出现,事情似乎就这麼结束了。

  当然,只是似乎而已。

  半个月以後,一楼最裡侧106房间的住户搬走了。

  又过了一周左右,一辆写着「蚂蚁搬家」的汽车,停在了绿荫公寓门前,从上面下来指挥其他人搬东西的人——可不就是梁永利麼?

  当时温乐源正打算出门,抬眼看见那辆车,愣了一下,再转眼看见梁永利,脸当即就绿了,也不顾梁永利对他善意的一笑,转身就往回衝。

  阴老太太躲在房间裡喜孜孜地数钞票,温乐源匡的一脚踹开门,闯了进来。

  「老太婆让钱蒙了心吧!那种人你也敢让他住进来!」

  听到踹门声的时候,阴老太太用惊人敏捷的速度把钱揣进了怀裡,等到发现是他,冷笑一声,又掏出钱继续数。

  「我敢?公寓是我哩〈我的〉,我为啥不敢?」

  温乐源气得发抖:「公寓是你的!可我们也是住户!掏钱的!」

  阴老太太举起手中厚厚的钞票,笑得满脸只见皱纹不见五官:「别人比你掏钱多哈,三倍。」

  「所以我说你利慾薰心啊!」温乐源真的快气昏过去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那是个垃圾桶!他在前面走,後面就有几吨苍蝇追着呢!」

  「噢,」阴老太太回答,「那又咋?」

  温乐源的脸生生儿泛出了黑紫色,再刺激他一下,说不定就能欣赏到脸部喷血的奇景。

  「咋……你问我那又咋……你还能不明白那会咋!我不信你没看到!那儿全是——那儿全是——」

  阴老太太不慌不忙地示意他平静一下:「我明白,我咋不明白?他是垃圾桶,可咱这还不是个垃圾场?怕麻烦就怕麻烦,莫找借口。」

  「什麼叫怕麻烦!就算是垃圾场也只收垃圾不收桶吧!你自己喜欢连桶一块儿收,别人可不喜欢!为别人想想行不行!」

  「喔——」老太太恶意一笑,用力抖一抖手裡的钱,「那你也和他一样,多交点这个哈。」

  温乐源一口气没顺过来,险些厥倒过去……

  ***

  不管温乐源是不是七窍生烟,总之梁永利要住下来的事是板上钉钉,不可改变了。温乐灃对此没有什麼表示,但温乐源看得出来,他一直在极力掩饰自己害怕106房间和梁永利的事——如果一个人永远对某人或某地保持十米以上的距离的話,肯定连傻瓜也看得出他的恐惧。

  梁永利入住绿荫公寓一周後,不只是温家兄弟,整个公寓裡的所有住客——包括活的和死的,人类和非人类的——情况都越来越糟了。

  首先是公寓的气流混乱,人鬼之间,人妖之间,妖鬼之间,精气之间,全部丧失了原本的平衡与默契,不仅在非规定之间内横衝直撞,还时常发生情绪失控的问题。时不时能看到虚空中有影子劈里啪啦地打,打完了就散了,过一会儿又聚集到一块儿打。

  不过现在的情况还只是小儿科而已,再发展下去,谁知道还会发生什麼事?没準鬼节时间之外的鬼流也会发生,到时候这裡的混乱情况才好看呢。

  「我讨厌那种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地方,反而喜欢钻别人房间的傢伙!」女妖精愤愤地投诉,「谁能让他们老实点儿?」

  「家裡多了很多蟑螂……」何玉困惑地投诉,「怎麼会有蟑螂的?公寓裡不是从来没有蟑螂吗?」

  胡果投诉的次数,多得连温家兄弟都会背了:「进门是那东西、出门是那东西;睁眼是、闭眼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到底什麼时候才能让人安安静静活两天啊——」

  沉默者倒没有投诉过,但他的房间裡经常有像猫捉老鼠似的扑打声,然後就有许多黑黑的东西被丢出来。

  冯小姐不再没事飘在楼梯上下,因为有东西强佔了她的地盘,她只要下来就上不去,上去就下不来。

  宋昕和宋先生不知何时起就没再回来,温乐灃在外面见过他,据说,连他们的地盘也不保了。

  按理说,以现在的情况,最着急的应该是身为管理员的阴老太太才对,但事实正好相反,公寓裡最逍遥的就是她了,对这些投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整日光顾着数她的钱,好像那才是她活命的意义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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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6 10:06 PM |只看该作者
  匡当!

  砰!

  温乐源照着房间大门使劲地踹了几脚,随着可怜的门垂死的惨叫,彷彿某种软体动物似的东西,劈里啪啦地掉下来,从各个可以找到的缝隙中,惊惶失措地逃走。

  「这日子还让人怎麼过?啊!还让人怎麼过!」温乐源一边踹门一边咬牙大骂,「死老太婆!利慾薰心!那点儿钱我让你一辈子也数不清楚!」

  温乐灃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走进浴室,把搭在前额的毛巾丢到水底下衝一衝,拧一拧,盖在头顶上,又摇摇晃晃地出来。

  「其实……这不算是姨婆的错吧……」他无力地说,「别老一口一个老太婆地骂了行不行,有点礼貌……」

  「礼貌!」温乐源再次狠踹一脚,门又是一声惨叫,「有礼貌的温乐源早就被她气死很多年了!你别给她找借口,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把梁永利弄进来,是绝对不会有这种问题的!」

  「……但问题其实在梁永利本身吧?」

  没错,问题是在梁永利本人身上,可更大的问题是,梁永利根本就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也许他连自己导致了什麼结果都不清楚。

  现在的情况,就好比他是一块糖。当这块糖放在冰箱裡时,也许几天,也许几年都不会有「客人」光顾;若这块糖放在桌上,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蚂蚁排队前来品嚐;可这块糖若被放在蜂窝附近,你马上就能欣赏到糖球变「蜂球」的奇观。

  现在,绿荫公寓就是那个蜂窝,可要命的是那块糖本身却毫无自觉,不仅傻呵呵地把自己晾在蜂窝附近,而且还在想尽办法往裡衝!

  原本蜂窝裡的蜜蜂是相安无事的,你幹你的事,我做我的活,但现在糖进来了,平衡劈哩啪啦地碎了满地,蜂窝能不炸麼?

  如今让温乐源鬱闷的还不只是这个,糖本身没有自觉也就罢了,至少让他知道这块糖为什麼会变成糖也行是不?只要能寻个对策,保住自己兄弟两个,其他人管他去死!

  可温乐灃不知道发了什麼神经,宁死也不愿意跟温乐源说实話——他敢拿自己的鬍子发誓,温乐灃绝对知道让梁永利变成这样的原因!

  他又不敢逼急了,否则温乐灃还会甩给他一句:「有話能说,有話不能说,真想我死不如换个方式,别在这问题上逼死我!」

  第一次被甩下这句話的时候,从来没被弟弟这麼呛过的温乐源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小玻璃心碎得一片一片的,险些吐出血来。

  不过話说回来,温乐灃很少对温乐源隐瞒什麼事,如果某件事连温乐源都不能知道的話,那温乐灃必然有最充分的理由。

  所以,困扰温乐源的问题,还是从「乐灃到底在隐瞒什麼」逐渐转到了「乐灃为什麼要隐瞒」上去。

  ***

  与其他人的狼狈或气愤相比,梁永利那边显得非常安静。

  他每天早上準时出门,每天晚上準时回家,房间裡从来没有类似电話的声音,也没有类似朋友的人来找过他,他就那样一个人静悄悄地住着,要不是公寓裡现在乱到这个地步的話,可能连温家兄弟也会忘记他的存在。

  「我不明白他到底住这儿想幹啥?」温乐源不无愤怒地说,「看他这样也不像经济有困难的!而且他为了住进来,还足足给了那老太婆三倍的房租呢!这麼些钱租多好的房子没有啊?幹嘛非削尖了脑袋往这儿挤?」

  温乐灃用毛巾遮住眼睛,默然不语。

  「温乐灃!」

  温乐灃拿下毛巾,疲惫地揉揉眉心,「你想让我说什麼?」

  「原因不能说,那傢伙是个怎样的人,总能说一下吧?」

  又是沉默。

  「连这个也不能说?」

  「不……」温乐灃稍微挣扎了一下,犹豫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怎麼样,他似乎是说好也很好,说不好的話,似乎还是有点……」

  梁永利不和公寓裡会说話的生物打交道,对大毛二毛三毛倒是亲热得很,那三个傢伙也很喜欢他。经常是温家兄弟想起来把它们弄回来吃饭的时候,才发现它们的小肚子已经吃得滚瓜溜圆。不必问,这八成是在梁永利那裡蹭过的。

  「我觉得,既然能喜欢这三个小傢伙,那他这个人应该不算太差才对。」说着,温乐灃叹了口气,「但是……所谓的好人和坏人,我觉得其实没有那麼明显的分界线……」

  温乐源想一想,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麼?」

  「我在笑……反正你也『不能说』,对不对?既然这样,那不如就让我来亲身『感受』一下那傢伙……」

  「什麼?」

  「嘿嘿嘿嘿……」

  「……哥,你笑得很恐怖。」

  「咦?是吗?」

  ***

  儘管三胞胎吃得不多,但毕竟也是三坨往五公斤的重量上奔的肥肉,霸王餐吃一两次可以,长此以往,主人又还装作没看见,就太欺负人了。

  所以几天後,温乐源怀裡抱一个,肩上蹲一个,头上顶一个,瀟瀟洒洒地出现在梁永利的房间门前。

  开门的梁永利显得很惊喜,忙把这一人三猫往房间裡让。

  温乐源站在门口,没有发现什麼异常,便一脚向内踏去,然而在他的脚刚刚越过门槛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房间裡轰的一声撞到他身上,他眼前瞬间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温乐源缓缓张开眼睛,天花板上一盏六爪琉璃灯映入眼帘。

  「这玩意看起来不眼熟……」他不太清晰的意识如此说。

  「你醒了?」

  温乐源咚的一声跳起来,在他肚子上玩的三毛骨碌一下被翻到地上,打个滚,撒爪子逃走。

  按着有点眩晕的头,温乐源环顾四周。

  那个叫梁永利的人,正坐在他对面,脸上带着温和却有些僵硬的微笑,大毛二毛挂在他的肩膀上打盹,似乎很满意那个位置。

  温乐源低头,用力揉揉太阳穴:「不好意思,可能是最近有点累,所以身体柔弱了点……」

  「柔……柔……」梁永利的表情活像生吞了那三胞胎一般,干笑,「哈哈哈……你真幽默……」

  「幽默?」温乐源冷哼。

  这小子胆儿肥呀!敢说他「幽默」?他以为他为啥这麼「幽默」!老天作证!他整日裡在温乐灃身边赶「那些东西」,吃不好、睡不香加上精神紧张……还能不比以前柔弱?

  当然,这种柔弱的身体,要对付个把梁永利这种体形的人,还是绰绰有餘的!

  也许是发现了温乐源不太友善的态度,梁永利沉默了下来。

  温乐源知道自己这种态度根本查不到什麼,可他看到这小子就一肚子不高兴。

  罪魁祸首啊!罪魁祸首啊!这公寓裡最近乱成这样,这小子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啊!但他却还是带着那一副无辜得要命的表情坐在那裡,好像一切都和他没关係似的!看着就想揍!

  为了平复自己「有点」波动的情绪,温乐源坐正身体,装作稍微伸展四肢的模样,暗暗观察四周。

  没人会对自己租来的房间尽心装修,这间房也同样,加上梁永利毕竟是个单身男人,又刚搬来不久,房间裡几乎没有任何可称得上是装饰的东西。光秃秃的墙,光秃秃的窗户——连窗帘都没有,地板擦得倒很干净,却因家俱太过稀落,而使整个房间看起来冷冷清清。

  房间裡,唯一还让人感觉温馨的装饰,便是那盏吊灯了。

  吊灯是玻璃质地的,中心一个莲花座,周围展开六隻飞簷般的触手,触手尖处垂下许多和手掌差不多长的琉璃串,玻璃罩上不太均匀地分佈着红色的细丝花纹,温乐源不太懂这种东西,不过看起来那应该是前卫的艺术设计。

  这的确是很漂亮的装饰,但在这种加点铁条就跟监狱差不多的简陋房间裡,一个单身男人——应该连女朋友都没有的男人房间裡——出现这麼一盏灯,那就有点奇怪了。

  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跟梁永利攀谈:「对了,谢谢你照顾这三个傢伙,它们真是太不听話了,不管我怎麼说就是不听,非来你这儿吃……难道是你这儿的饭比较好吃?」

  梁永利笑笑,从茶几下拿出一包东西:「不是饭,它们是追着它来的。」

  那东西的包装袋上印着一隻肥硕的猫,品牌名字温乐源没注意,但那上面巨大的「猫粮」二字,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这几个馋嘴的傢伙,是指着这种高级玩意去的啊!

  温乐源不禁大怒,怪不得都不爱吃剩饭了!有这玩意当然比剩饭好得多!它们还真会挑!

  不过……冷静!冷静!现在那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梁永利说:「啊……我知道了……实在不好意思,这几个饭桶,八成吃了你不少猫粮,一定很贵吧……」

  梁永利笑着说:「不贵,不贵,其实我也很喜欢它们来的。」

  他的笑容也给人一种疲惫的感觉,但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被他身边的东西影响的……

  温乐源甩甩头,又抬头看刚才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东西——那盏吊灯,哈哈的干笑了两声,硬是转了話题,指着房顶上的那盏灯说:「挺漂亮的灯,你哪裡买的?」

  他没说出来的是,这灯漂亮是漂亮,但怎麼看怎麼容易碎,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不知道他是怎麼从以前的地方搬过来的?

  出乎温乐源的意料,梁永利愣了一下,竟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灯?你看见了什麼灯?」

  温乐源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瓢凉水,傻住了。

  ***

  那巨大的眼睛好像更大了,也许更接近了?

  大概是灯太暗了……已经九年……灯不可能还像以前一样。

  那之後呢?

  他抖抖瑟瑟地伸出手去摸手电筒,想在这已经很明亮的房间裡多加一点光,就在这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那隻眼睛变成了徐徐裂开的巨嘴,露出阴森的白牙向他诡异地笑。

  ***

  「的确很奇怪,」温乐灃把已经快拧烂的毛巾继续搭在额头上,闭着眼说,「连你也没发现它不对劲……这说明它的问题不只一点两点。」

  「喂……」温乐源阴沉地说,「不要装得和你没关係一样!你肯定知道那玩意是怎麼来的吧!」

  毛巾慢慢从额头往下滑,温乐灃接住,面颊肌有点抽搐地看着自己的兄弟:「我不知道……」

  看他的样子,温乐源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告诉你,我可没耐心了,」他狠狠地说,「你再不说的話,我就去拷打你那位同学!」

  温乐灃无语。他这位兄弟绝对幹得出来的……这一点他太清楚了。

  「说!」凶神恶煞。

  温乐灃叹了口气。

  「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不能全都说,因……」

  「为什麼?」温乐源怒吼。

  「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温乐灃头疼得都快死了,哪裡还有精力和他争辩,只能狠狠瞪他,直到他安静下来,「我不能全都告诉你,因为这裡面有不能说的部分,这些部分已经变成了『咒』,只要我说出来,你明天就得给我送葬。」

  温乐源恍然,啪地以拳击掌:「啊!是『诺』吧!」

  「你明白就好。」温乐灃捂脸,「反正我什麼也没说,是你自己猜的。」

  温乐源不满地说:「没这麼严重吧,你现在连有『诺』这回事也不能说了?」

  「你看看公寓裡这情况……」温乐灃说,「我还敢吗?」

  「哦,也对……」

  「总之,事情是发生在我上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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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6 10:10 PM |只看该作者
人头 之三


  温乐灃其实不是一开始就和正常的小孩一样上学。由於身体上的一些原因,他上高中前完全没有去过学校,学业完全靠温乐源边学边教。

  温乐源十分宠爱这个差了他四岁的弟弟,弟弟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加上家人对这个体弱的么子也是尤其疼爱,导致温乐灃在家中十分骄横。

  但凡见过温乐源和弟弟相处模式的人,都为这条暴躁的狼怎麼会老老实实听羊的話而惊叹,但他们不知道,其实这条「羊」只是披了条羊皮而已,皮下面绝对是一隻货真价实的狼。

  大学,是温乐灃的重要转折点。

  高中时,为了不让弟弟受委屈,温乐源可以用他的肌肉,逼迫学弟们给温乐灃特别照顾,但大学不行,那些半大的臭小子,谁愿意听谁的呢?所以直到上大学以後,温乐灃才真正尝到了人情冷暖,也是那时候发生的许多大事,对他後来的性格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学业对温乐灃来说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人际关係上。

  他不懂要如何与人交际,甚至不懂如何搭訕,不会道歉,不会开玩笑,不会和人打成一片……而且受尽宠爱的他太过骄横,不时便与人大吵甚至动手,这一点令人非常反感。他这回才真正像一隻被放在百兽中的羊,傻呵呵地,不知所措。

  但他的不知所措,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却不是那麼回事,大家只觉得他这个人很傲,傲得让人不敢接近,於是渐渐被周围的人孤立了起来。

  在离开家门时,温乐灃曾发下豪言壮语,他说他会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并对哥哥的担心不屑一顾。现在事情搞成这样,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向温乐源诉苦,他身边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听他倾诉,那段时间,是他最痛苦的时候。

  他不只一次地想回家去,但家与学校有千里之遥,即使是他魂魄脱体也无法一夜来回,更何况在他来之前温乐源曾告诉过他,他的魂魄太鬆,脱体太久不是好事,加上学校裡普通人居多,万一被人发现他能够随意脱体而去的話,很可能就被人当猴子一样参观。

  清醒时的过於压抑,导致温乐灃睡眠时魂魄不稳,时常便会逃出身体去,无意识地在外面遊荡。由於他的魂魄可虚可实,外面的人总以为他是在外面玩,宿舍裡的人则只以为他在老老实实睡觉。

  就在那段时间,他认识了一个对他的性格产生了非常重要影响的人,当然,是以魂魄状态认识的。

  温乐灃的魂魄在他睡梦中遊荡时大部分是无意识的,但也有清醒的时候。那天便是他难得地忽然清醒,发现自己居然坐在校长半身铜像的头顶上,一个瘦瘦小小,好像猴子一样的男同学站在铜像下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温乐灃冷汗都下来了。这……这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上来的?那位同学是什麼时候看着他的?他没幹什麼出格的事吧?

  在那几乎能扎透他的崇拜目光中,温乐灃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滑下来——就好像他现在不是魂魄而是真人一样,僵硬地对那男同学笑一笑,僵硬地转身,僵硬地迈开步伐,想就这麼僵硬地逃开……

  「那位同学!你真是太酷了!」瘦小同学在他身後喊,他的声音有点低沉,还带了一点点暗哑。

  如果有身体的話,温乐灃背上八成已经湿了一片。

  「什……什麼酷……」

  「你刚才跳上校长脑袋的动作,真如行雲流水一般!帅得惊天动地!酷得无人能比……」

  校长铜像,底座高约两米,加半身共约三米。

  温乐灃知道自己是怎麼上去的了……八成是一隻手攀着底座,然後往上一飞……

  幸亏是个搞不清状况的文科生,不然光这一上一下,就够他死几次的了。

  「多……多谢你的夸奖……」

  希望他一直这麼搞不清状况下去,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赶快离开这裡,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反正学校裡几千学生,到时候他想找也找不到。

  瘦小男生根本没听到他心中的吶喊,又激动万分地追了上来,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是不想参加校运会对不对?我也是!那玩意太麻烦了!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温乐灃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秘密……这不就是说,他已经有了把柄在那小子手裡?

  「这位同学,我知道你不想表露你身怀绝技的事,但是既然见到了,就说明我们有缘,咱们打个商量,我一定一定帮你保守秘密!你……你能不能稍微教教我……那个往上一飞……是怎麼做的?」

  瘦小男生的脸上带着面对英雄时的諂媚表情,温乐灃却头昏目眩……

  果然……是飞上去的……这下可怎麼办?说什麼谎才能圆过去?

  温乐灃闭口不言,瘦小男生却不放弃,死跟在他旁边继续喋喋不休:「我知道你是不相信我对不对?那能不能这样,我也不问你的名字,也不问你的班级,每天晚上这个时候,我就在这裡等着你,不管狂风暴雨,我绝对风雨无阻,直到你来为止!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在这裡长跪不起啊师父——」

  温乐灃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真想跪下去的姿势硬生生挡住。

  「你不要这样,刚才我什麼也没幹,你也什麼都没看见,事情就这麼完了,我也不追究你偷窥的责任,OK?」

  「不要!」回答得很干脆。

  温乐灃想把鞋子脱下来塞到他嘴裡……「那你想怎麼样?」

  「收我当徒弟,我就帮你保守秘密!」理直气壮。

  温乐灃气得发抖:「保守秘密……我有什麼秘密需要你守!就算你刚才看到……也没有证据!我不承认你又能怎麼样?」

  「你不承认?」瘦小男生伸长他细瘦的脖子,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你以为你不承认就算完了?」

  温乐灃心裡突地一跳。

  那男生嘿嘿地诡笑两声,忽然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向周围大吼:「来人啊!刚才有人踩校长的脑袋呀——」

  温乐灃一把摀住了他的嘴——虽然现在他更想做的,只是捏断他的脖子。

  「好了……你赢了!」踩校长脑袋的罪过比会飞的罪过大多了……即使是当时不太懂人情世故的温乐灃,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咬牙切齿地捏紧那小子的双颊,就好像捏着他的脖子一样,「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我就在这裡等你,你要是敢迟到,当心我杀了你!」

  甩下他,温乐灃拂袖而去,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居然还在後面口齿不清地喊:「西西西虎〈谢谢师父〉!吼疼〈好疼〉……西虎慢酒〈师父慢走〉!」

  静了几秒锺,那小子的声音又追了过来,「西虎〈师父〉!偶一名组西〈我的名字是〉刘相机……」

  到底他是叫刘「相机」还是别的什麼,温乐灃有很长时间都没搞清楚过,只是刘相机刘相机地叫,那小子只有第一次的时候愣了一下,後来就应得很顺了。

  刘相机是个勤奋的学生,温乐灃也不是很差的老师,问题是灵魂出窍这种事不是说学就能学的,那小子真的是一点那种天赋都没有,而且温乐灃既不能告诉他自己飞行的秘密,也不能随便教他一点东西算作敷衍,整日面对那个满脸写着「期待」的学生,他愁得头髮都快掉光了。

  「师父师父!我什麼时候才能学会飞?」

  「嗯……嗯……就快了……」

  「那这个『快了』是多久?」

  如果可以,温乐灃真想告诉他三个字——「下辈子」……

  基於这种种原因,刘相机的飞行学习永远没有进展,总是在离地两秒锺後,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好在刘相机似乎也并不太在意。温乐灃愿意教,他就学;温乐灃烦了不想教,他就很諂媚地跟在他身後一口一个师父地叫,陪他聊天开心。

  时间长了,温乐灃才渐渐发现,其实刘相机想要的,并不是一个能教他飞行或是什麼特殊能力的师父,而是一个能和他说話的朋友,即使温乐灃不理他,他自己也能在那裡一说大半天,好像只要有一个听众就满足了似的。

  当然温乐灃并不排斥这样的人,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只要知道有个人愿意与他说話就行了。

  「你要是想要人和你说話,直接说不就行了?幹嘛要用那种手段要胁我?」温乐灃问。

  刘相机呆了一下:「啊……你发现了?」

  「……」没发现才是呆子。

  「没错,我就是想要个人和我说話,因为和别人说話的时候,我总是不能尽兴,是你的話就没有问题。但是我又怕你走了就不回来……」刘相机笑,「所以用了点小手段……」

  「什麼叫是我的話就没问题?」

  说这些話的时候,他们骑在高高的民宅顶上,坑坑洼洼的瓦片和飞簷扎得两人——不,其实只有刘相机一个人——屁股疼,但他没有诉苦,反而笑起来时瘦得窄窄的脸上带了些狡黠。

  如果是现在的温乐灃,一定能感觉到在他笑容之下些微的异样,但那时的温乐灃,只是一个刚刚离开兄长羽翼的小雏,他感觉不到笑容之後的意义,只是觉得那种笑有点冷,就像初夏的夜晚,不知何处而来的丝丝寒意。

  ***

  第一个学期中间时,温乐源来学校看他,一见面,多日不见的高大男人,便一副贱得让人恨不能跺两脚的德性扑了上来。温乐灃躲闪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然後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我最亲爱的弟弟呀——」之类的恐怖声音。

  宿舍裡其他人都躲了八丈远,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不想承认这裡是他们的地方……

  温乐灃都快气昏过去了,偏偏力气没他大,怎麼也摆脱不了他。

  「你这个人……放开!你这样不难受吗?我不是小孩了!」

  「弟弟永远是弟弟……」温乐源陶醉地说。

  温乐灃一脚踢在他腿骨上,温乐源嚎叫。

  当温乐源〈在温乐灃的威胁下〉终於表达完最亲密的兄弟情谊时,宿舍裡的闲杂人等已经都被他噁心出去了,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行了,说吧。」温乐灃坐在已经捲好,只剩下光板儿的床上冷冷地说。

  「说什麼?」温乐源嬉皮笑脸。

  「我知道你发现了。」

  温乐源双手插在口袋裡,暖暖地笑起来:「是啊,你脱体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长得我在家裡都感觉到,所以就追来……」

  「我不是说过不准你来?我一个人在这裡就行!」

  温乐源弓下身体,眼睛与他平视,笑得依然温暖:「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弟弟,一定行的。不过……」他揉揉弟弟的头顶,「记住不要脱体太久,你离开太久我能感觉得到,而最重要的是,那对你身体不好。还有……」

  温乐灃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还有什麼!」

  「还有……」温乐源的手转而按上了他的肩膀,他的力气很大,压得温乐灃有些疼,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冷峻,表情严肃异常,「我不知道每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谁,不过我不喜欢那小子,你和他接近的时候,小心点。」

  温乐灃心裡突地一动:「鬼?」

  温乐源笑一笑:「你把他当鬼也没差。」

  「……」

  刘相机是人是鬼?也许说出那些話的温乐源反而并不清楚,但温乐灃本人却再明白不过,所以他很快明白了温乐源的意思。

  他们真的成了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第二年,他们的第三个学期开学以後,温乐灃依然在约定的地方等。

  但是有一次,刘相机没有出现。

  他在那裡等了三个星期,没有刘相机的一点消息。

  直到一个月以後,刘相机才终於戴着口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出现在他面前。

  「实在对不起,我想回来但医生不放。你看我这体弱多病的,一个感冒就把我折腾成这样……」

  为了失约的问题,刘相机又在他耳边叨叨了许久,一边说,一边擤鼻涕、咳嗽、打喷嚏,忙得让温乐灃一句也没能插上嘴。

  所以温乐灃保持了沉默,只是一直在注意喋喋不休的刘相机。他觉得很奇怪,为什麼刘相机看起来和以前不同了?不是口罩的关係,而是的确有什麼地方不对劲。而且他说感冒……一个小小的感冒而已,就能把一个年轻男人整得三个星期都不能出现?

  分手的时候,刘相机本来就佈满血丝的眼睛似乎变得更红,声音也似乎愈加嘶哑。他向温乐灃伸出手去,当温乐灃也想伸手时候,他却又訥訥地收回,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

  「对不起,我本来想和你最後握个手……虽然不一定传染到你,但是……算了……」

  说这些話的时候,他的眼神闪烁得厉害,温乐灃看着他脚边,终於明白了什麼,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不用这样,我都知道了。」

  「什麼——」刘相机露出了异常震惊的表情。

  「其实那天我不是跳上去的,而是飞上去的。我试过,只有飞行才能到那个位置。但是你一点都不惊讶……因为其实你自己也能做到是不是?」

  刘相机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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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6 10:15 PM |只看该作者
  「你说想学飞,却根本没有学习的诚意,一般人怎麼会傻到你这个地步?当时注意到这一点我就该想到才对。我哥哥说让我不要接近你,那时候我才真正发现到问题所在。今天看到你,总算完全确定了……」

  刘相机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微微一瞇,表情似乎在淡淡笑,他脚边的草地被路灯照得明如白昼,没有一丝阴影。

  「不要经常离开身体,你的魂魄和身体本来的接系就很鬆,这样对你身体损害太大了,回去吧。」

  刘相机取下口罩,呼了一口气:「损害大?反正本来就已经千疮百孔,回去也是受罪而已。再说了,你不也天天往外跑吗?」

  温乐灃摇摇头说:「我和你的情况不同。」

  「有什麼不同!」刘相机激动地说,「反正一样是脱体,一样是对身体有损害,那又怎麼样呢?反正我也没有几天了!」

  温乐灃没有和他对吵,仅仅沉默地盯着激动得全身都在散发淡淡黑气的刘相机,直到他慢慢平静下来。

  「回去吧,你的病不适合让你做这些事。你那边的身体应该还在昏迷中吧,你家人就不担心吗?」

  刘相机不语,半晌,道:「你知道我的病……」

  「嗯,你当时带着身体时候我看不出来,但今天看得很清楚。」

  「能为我保密吗?」

  温乐灃微笑:「没问题,只要你回去。」

  ***

  「之後那小子就病死了?」温乐源猜测。

  「不是……」

  电突然停了,有些住客的房间裡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但兄弟二人没有动,一坐一卧,如塑像一般。窗外梧桐的枝幹被风吹得哗啦啦地甩动,叶子与叶子之间碰得沙沙响。

  「不是……他不是病死的……其实他那时候还是度过了危险期,但是後来……」

  ***

  刘相机的确死了,但不是病死,而是自杀。

  不过温乐灃并没有看见刘相机是怎麼死的,他只知道那天学校裡来了很多员警,用盖着白布的担架抬走了一具学生尸体。

  他不明白,那个瘦小的男生是那麼想活下去,那麼困难才摆脱病魔,几乎是拼了命才回到学校,为什麼一个星期後会忽然自杀?他真的是自杀吗?为什麼?有什麼事会比他的病更让他恐惧?

  在刘相机头七的晚上,他在他们经常约见的地方做了一个招魂阵,他想当面问问刘相机本人,他为什麼要死?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生命,为何就能如此轻易放弃?

  他在招魂阵中待了整整一个晚上,招待了不计其数的遊魂野鬼,却没有见到刘相机。

  ***

  「没见到他啊……他不是说过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当时应该会回到那个地方才对。」温乐源也有几分奇怪地说。

  「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温乐灃把已经被体温焐热的毛巾从额头上取下来,说,「但我肯定不是他最後想见的人,如果不是特别强烈的牵繫的話,他不会无视我的招魂阵。所以我想他八成不是自愿去死的,那时候,他应该是在害死他的人身边才对。」

  虽然温乐灃希望自己的猜测错了,但後来发生的事却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从那时候起我才真正明白,原来世界上有那麼多事都是很无奈的,不管是刘相机也好,其他人也好。

  「我们做的事情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第二个选择。所以我很庆幸离开了家,至少我学会了怎麼去体谅别人,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而不是一味地无理取闹。」

  「咦?你也知道你那时候挺无理取闹的啊?」

  温乐灃猛踹。温乐源嚎叫。

  「可是你说了半天……」纳闷的温乐源终於找到了重点,「你到底是没说到梁永利的事嘛,那个叫什麼相机的傢伙,和梁永利有什麼关係?难道就是他杀了那个相机?还有那个灯,你根本没提到嘛!」

  温乐灃张了张嘴,又闭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毕竟是『诺』,我能说的只有这麼多,你也知道,就算全天下人能违反『诺』,咱们家的人也不行,是不是?」

  温乐源嗤之以鼻:「我最烦就是这种了!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能说,就我们家人不行!凭什麼!」

  温乐灃笑笑:「就凭我们家还愿意信守『诺』,就凭我们家人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因为违反『诺』被天打雷劈。」

  温乐源看看屋顶,好像那裡马上就会劈雷似的,然後摸摸脖子,没有再说話。

  「最後,还有一件事……」

  「嗯?」

  「那傢伙其实不叫刘相机,他叫刘『想继』。」

  想活下去,即使被病痛折磨也想活下去,所以他必定不是自杀。

  刘「想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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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6 10:16 PM |只看该作者
人头 之四  上


  巨大的鼻子不断地在窗口上撞,撞得砰砰的,每撞一下,他的身体就会猛抖一次。

  窗户还能支撑多久?

  灯还能支撑多久?

  ——放我进去!

  ——你欠我的!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放我进去!

  他抱住头蹲在角落裡,脸色蜡黄,双目无神地自语:「我没欠你……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放过我……九年了……放过我吧!」

  ***

  公寓中外来异物的捣乱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连阴老太太的房间裡,也出现了用苍蝇拍四处拍打的声音。但即使是这样,那个见钱眼开的老太太还是死守着她的钞票,任其他住客们——包括温家兄弟——磨破嘴皮,也不愿意把106的住客赶走。

  温乐源七窍生烟,可打也打不过,就算打得过,也不能把她怎麼样,整日鬱闷得要死。

  其实他很想带着温乐灃到梁永利的房间去看一看,说不定能多发现点什麼,但温乐灃死也不去,劝得多了就装出一副柔弱得快死的样子倒地不起,把温乐源气得直跳脚。

  辗转到最後,温乐源还是非常在意梁永利房间裡那个奇怪的灯。

  普通人看不见,温乐源却看见了,这种情况只说明了一种可能。但最让他不得不在意的地方还不是这个,而是那盏灯为何会引起他的注意?为什麼他连灯本身的异样都没有看出来,却还是忍不住想问它?

  他很少对什麼事好奇,平时最烦的就是探听他人隐私,温乐灃喜欢管人闲事——从大学毕业後这种情况就越来越严重,但他可怕麻烦得很,只要与自己和家人无关,一律都会被他的五感遮罩。

  可是这盏灯让他不得不在意,甚至萌生出了想偷偷摸到106室把它弄回来的想法,他对这样的自己深恶痛绝。話说回来,即使他深恶痛绝也好,捶胸顿足也罢,对於那盏灯不太正常的在意情绪,还是让他做出了自己最鄙视的事。

  看着温乐源喜孜孜地抱着一盏艺术吊灯回来,温乐灃手裡正準备拿去洗的毛巾缓缓落地……

  温乐源可不是会买这种灯的人,要他买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遣他去买一袋水泥来得轻鬆。是哪裡来的,还用问吗?

  「你……你你你……」温乐灃指着兄长,抖得连話都说不清楚了,「你居然偷……偷……如果让姨婆知道,你信不信你死定了!」

  「哦,你会让她知道吗?」

  兄弟就是兄弟,总不能在这种事上出卖他吧!

  「那不就行了?反正只要让你看完,我就马上送回去,没人会知道的。」

  温乐源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裡的吊灯往前递。没想温乐灃一看它接近,自己就唰的白了脸,非常狼狈地拚命後退,一不小心绊在什麼东西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反而把温乐源吓了一跳。

  「这是怎麼了?这是怎麼了?」他抱着灯想扶起温乐灃,温乐灃却更加惊惶失措,甚至连最难看的四肢着地姿势也使了出来,硬是快速地爬到了墙角。

  「不要过来!你快点把它还回去!别让它接近我!」

  「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眼而已……」

  「够了!我看了很多眼了!把它还回去!」

  即使是温乐灃还受到所有人的关爱而很骄纵的时期,他也从来没有对温乐源用这麼无礼的语气说过話。温乐源当然很生气,不过比生气更多的还是惊讶,自从温乐灃成年之後,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这麼惊恐的模样了,这盏灯裡究竟有什麼秘密,竟能把他吓到这种地步?

  温乐源抱着灯,它的重量和普通的灯一样,摸上去也没有特殊的感觉,他的鼻子更没闻到什麼奇怪的味道。那麼,温乐灃到底在恐惧什麼?梁永利又为什麼看不见它?

  为了不吓到弟弟,他只好抱着灯到楼顶上去研究。

  虽然最近天气回暖,但今天是阴天,暖暖的太阳躲得无影无踪,温乐源一上了楼顶,小风儿就吹得他狠狠打了几个喷嚏。真冷……温乐源大怒!

  他找了个背风处坐下,把那灯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还没看出什麼端倪,摸着玻璃灯罩的手已经冻得僵硬了。没办法,他放下灯,一边在心裡痛骂温乐灃臭小子,一边把灯放到地上,想把手揣在怀裡取暖。

  奇怪的是,他的手刚一离开灯,冰冷僵硬的手就立刻恢复了活力,刚才还冻得疼痛难忍的手指也恢复了正常感觉。

  温乐源瞪着眼睛看自己的手指,然後又将一隻手指触在灯上,果然,指尖感觉到了从灯体中传来的冰冷寒意,当然,不是玻璃本身该有的过低温度。不过这种寒意并不明显,如果不是有意去感应的話,即使是他也会忽略掉。

  这盏灯的确有古怪。

  他敲了敲玻璃罩,和普通的灯罩没太大区别;他又用力晃了晃灯体,只有琉璃珠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想用超能力探进去,却怕用劲太大导致灯体或者玻璃碎裂——不管梁永利是不是真的看不见这玩意,他也不想因为这种二手货被扣个小偷的罪名。

  烦恼……真烦恼啊!要是乐灃愿意帮忙就好了,他灵魂脱体的技术比他哥熟练多了,也不会因为脱出一次就让肌肉酸痛好几天……要是他愿意帮忙多好啊……

  温乐源高大的身躯用难看的姿势叉腿坐在地上,一手按灯,仰头看天,唉声叹气地做着不可能的梦。

  ***

  温乐灃坐在地板上,两隻手指不断在地板上打着杂乱的节拍。一会儿,他站起来,心神不宁地在房间裡兜兜转转,不时叹一口气。

  ***

  不知何时,阴雲竟逐渐泛出了乌黑的颜色,低低地压向建筑物,等温乐源从唉声叹气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雨滴劈里啪啦地砸下来的时候了。

  温乐源咒骂一声,抱着灯爬起来就想跑,刚站起来,却突然发现原来虽然雨很大,却没有一滴落在自己身上——因为有一把伞罩上了他的头顶,执伞的人不知已经站在那裡多久了。

  「乐灃?」

  温乐灃叹气,伸出没有拿伞的那隻手,在灯上轻轻地抚摸。

  「你不是很怕它吗?」

  温乐灃垂下眼睛,摇摇头。

  「你不是害怕它?」

  继续摇头。

  「那你刚才那是什麼意思?」

  仍是摇头。

  温乐源急了:「你光摇头我怎麼猜得出来!」

  温乐灃犹豫了一下,说:「你跟我来。」

  温乐源一头雾水,只得在温乐灃的指示下将灯在天台上藏好,跟在他身後走下楼梯。

  站在一楼的最後一层台阶上,满眼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所有的房间都被打开,有人乒林邦啷地往外扔东西,扔完了这房扔那房,一边翻还一边叨叨:「哪儿去了!哪儿去了!哪儿去了……」

  可怜白天还留在房间裡的住户们,都站在自己门口傻傻地看,不知是被吓呆了,还是把那个翻东西的傢伙当成了危险的疯子。

  温乐源指了指那个在各房间窜来窜去的身影,哑口无言地看着温乐灃。

  温乐灃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让你把它还回去……想不到你宁可在上面独自研究……」

  「原来你那样不是害怕啊?」又是摔跟头又是连滚带爬,原来都是假的?

  「不,我的确是害怕了。你不清楚情况,所以才敢大大咧咧地把这东西偷回来,如果你知道的話,可能也会像我那样……」

  「喂!不要把我说得和你一样……」

  「你看。」

  在各个房间窜来窜去的梁永利,身後的影子在窗外光线的扭动下忽长忽短。

  「他的影子有什麼不对吗?」

  温乐灃叹气——今天他已经叹了无数次气了:「今天他该有影子吗?」

  温乐源忽地一个激灵,心中泛起了轻微的寒意。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在乌黑阴雲的压迫下,这个没有廊灯照耀的走廊裡,暗得连人脸都看不太清了,他怎麼还会有影子?

  温乐源仔细去看,终於发现他的影子本身就有点怪异。

  普通人的影子都有较为固定的形状,即使被光线的方位影响而忽长忽短,也绝不会变成与那个人的身材相差过大的形状——你可以想像某个人的影子,忽然变得像蛇或是大象一样吗?手影的舞蹈除外。

  梁永利的影子倒没有变得跟大象一样,却比像一头大象更糟。

  他的影子根本没有边缘,不过不像灯光不够强时的那种模糊状态,而是像有什麼东西在他的影子裡蠢蠢欲动,将那片阴影扯得一会儿向这边凸出一块,一会儿又向那边凸出一块,没有固定的边缘形状,再定睛去看,还可以发现那本应是二维平面的「影子」中间竟有东西在蠕动,像即将沸腾一样。

  「那是什麼东西?」

  温乐灃不答。

  「喂,是你要我来看的吧,又在这儿故弄什麼玄虚!」

  「……我告诉过你……」温乐灃低声说,「让你快点把灯还给他,你就是不听。」

  温乐源大怒:「说什麼呢!你那叫『告诉』?分明就是在吓我吧!你以为我会为这个放弃?见鬼了!」

  温乐灃知道,温乐源之所以这麼鍥而不捨,其实不是为了梁永利,也不是为了争一口气,而纯粹是因为自己……他在此时上的沉默,使温乐源异常焦灼,不够瞭解情况的他,的确很难就此视而不见——换作温乐灃肯定也是一样的。

  「但是我以为你会明白……」

  「我又不是老太太那种多心眼儿!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哪知道!」

  温乐源从来不知道什麼叫压低声音,吼出的这几嗓子,很快就把其他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来——包括梁永利。

  「温乐灃!」他急急地奔过来,满脸是汗,以及隐藏不住的惊慌,「你有没有看见!你有没有看见!它不见了!」

  温乐源一把抓住他即将碰到温乐灃的手。他身边有太多不好的东西,没碰到就已经把温乐灃害成那样,谁知道碰了以後会怎麼样?

  梁永利一愣,好像现在才发现温乐源的存在似的,狠狠地就想把他甩开:「幹什麼!放开我!我有重要的話和他说!」

  温乐源不为所动:「有話就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的。」

  梁永利神经质地颤抖着看向温乐灃,发现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连句阻挡的話也没对温乐源说,便也不再大吼,只是用力挣开他。

  见温乐源鬆手,温乐灃才开了口:「是那个不见了吧?」

  「是,今天早上还在,中午回来想拿个东西,就发现不见了。」

  到底是什麼东西不见了?即使梁永利和温乐灃语焉不详,温乐源心裡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还能有什麼?不就是他偷走的那个吗?不过……他不是说看不见吗?

  他整了整表情,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问:「什麼?你到底丢了什麼?」

  他毕竟不是阴老太太那种说变就变的嘴脸,如此僵硬的转圜不仅他想抽自己,连梁永利的表情都有点抽搐,温乐灃更是向他射来了警告的眼神。

  见这三个人波涛暗汹,那些被从房间赶出来的住客趁机一哄而散,把自己的东西都搜罗搜罗扔回房裡,然後转手锁门不出。

  警告是警告,温乐灃却没说什麼,转头又问道:「你丢了东西,翻别人家幹什麼?」

  「我……」梁永利有点窘迫,「我觉得它还在公寓裡,应该离我不远,所以一定要找到才行。」

  温家兄弟无语,那种行为无异於抢劫啊……要不是公寓裡的「非人类」之流都知道他不好惹,恐怕现在他已经被捆起来扔警局裡了。

  「找不到那个也没关係。」温乐灃终於又开口了,「我告诉过你吧,如果它离开了,就说明你们的缘分到头了,以後你只能靠你自己。」

  梁永利露出了异常震惊的表情,「缘分到头……不可能!那绝不可能!我们定下的是十年契约!现在还有一年才到时间,它怎麼可能主动离开!」

  「那……你可以问问你自己,」温乐灃扶着栏杆弯下身体,看着他的眼睛说,「问问你自己,你幹了什麼。」

  「我幹了什麼?我幹了什麼?」梁永利慌乱地自语,「我幹了什麼吗……我最近什麼也没幹……」

  「不,是你以前。」温乐灃说。

  「以前?以前?」梁永利的表情更加茫然无措,傻傻地不断重複这两个字。

  温乐灃知道他不可能明白了,叹息一声,回身上楼。

  依然一头雾水的温乐源跟在他身後。

  「以前……以前我到底幹过什麼呀!温乐灃你老说話说一半什麼意思!」站在楼梯口,梁永利吼。

  「他以前幹过什麼?」温乐源好奇地问。

  「他自己也不知道吧。」温乐灃头也不回地说。

  「啊?他记性这麼差吗?」

  「不是记性差……」温乐灃的脚步停了一下,握着扶栏的手愈加用力,「而是,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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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 之四  下

  ***

  经过那番話,灯暂时是不能还给梁永利了,虽然温乐灃对把它拿回房间还是有点心理障碍,却也不能在这种寒雨天气把温乐源赶到楼顶去,只好各退一步,允许温乐源把它拿回来……坐在房门口研究。

  温乐灃把那个吊灯翻来覆去地探究了半天,也搞不清它到底神秘在什麼地方,不由也心烦起来。

  「乐灃……乐灃?乐灃!」他叫。

  「什麼事?」温乐灃叼着牙刷从浴室裡伸出头问。

  「你说过你对人有『诺』,不是梁永利那傢伙吧?」

  「不是,怎麼了?」

  「那这玩意……」他背对着门内,将灯高举过顶,「是哪来的?总不可能是他从古董店买的吧?」

  温乐灃没有说話。温乐源回头一看,才发现他又钻浴室裡刷牙去了。

  「温、乐、灃!」温乐源快气昏过去了,「你居然敢无视你大哥的问話!」

  浴室裡传来漱口的声音,一会儿,温乐灃一边擦嘴一边从裡面走了出来。

  「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我是不会说出它的秘密的。只要是和梁永利有关的,必定与我的『诺』有关,可惜,我的『诺』不是和他成立的。」

  温乐源扭曲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做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却忽然又笑了。从表面上听来,温乐灃似乎什麼也没有说,但在与他一起生活了这麼久的兄长耳中就不一样了。

  他至少透露了三点资讯:一、问题不在梁永利本人身上,而是他被人害了;二、害梁永利的人与温乐灃曾有过的「诺」有关,也许就是同一个人;三、温乐灃是故意透露出这些消息的,说明他本人也并非真想遵守这个「诺」,也许当初就是被迫的,也许是後来发现了什麼问题,所以现在非常後悔,却不能违背「诺」,只能以隐蔽的方式解脱。

  综合一切线索和猜测,温乐源已经更加确定关键的秘密就藏在这盏灯裡。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怎样才能在不破坏它结构——包括「咒」的情况下,将它完美地弄开?温乐源对此非常烦恼。

  公寓的大门匡噹一声巨响,一楼传来女人毫不矜持的尖笑声,间或还有男人低沉的声音,似乎在劝她小声点,不过成效并不显着。

  女人一路飞奔上楼,老旧的木梯上只有轻微的点地声,男人上楼的声音就重多了,而且较为缓慢。

  「冯小姐冯小姐冯小姐!我给你带礼物来了!咦?冯小姐?怎麼今天不在?」

  「你忘了?她被佔了地盘,所以到别的人家去暂住……」

  「哦!想起来了!希望她别在那儿吓死一两个哦——」

  「……」

  那个嘈杂又不懂事的女人——女妖精欢快地跑上二楼,发现温乐源正盘腿坐在202门口,怀裡抱着一盏很漂亮的灯,眼睛怒视她。

  女妖精脚步慢了下来,显得有些心虚:「你这麼看着我幹什麼?啊……我知道了!你别生气!这次我只给鬼带了东西,但是下次我一定会记得给人也带一点的!你想要什麼?对了,我告诉你哦,我今天发芽了!」

  她在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最後从腰带裡捏出了一个一指长的小嫩芽,「你看你看!好难得!而且是一大——片哦!不是只有这麼一小个哦!我这麼大年纪居然还可以发芽呢!」

  她当然不是在说她这个身体发芽,而是她的本体。那棵老槐树只是她的寄居之所,而她身为妖精的本体——也许是花和草、也许是树、甚至也许是空气或水——则藏在人类看不到的地方。现在她说的,就是那个藏在看不到的地方的那个「本体」。

  不过温乐源对她的本体到底是开花还是结果,还是直接又生出个娃娃不感兴趣,他在意的是……这个该死的妖精居然敢打断他本来就不太清晰的思路!

  「老来俏……你个老不死的老妖精!」他咬牙切齿地骂。

  女妖精的脸唰的就变了,大怒吼道:「你说我什麼!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居然敢骂我老妖精!你长得有我年轻吗?你有我漂亮吗?你在人类裡已经是中年老男人!我在妖精裡可是刚刚成年!你懂不懂这裡面的差别——呀!老公你不要拽我啦!」

  不知何时上来的王先生一隻手提着大塑胶袋,另一隻手拎起没什麼重量的女妖精就往他们房间裡拖,顺势丢给温乐源一个抱歉的眼神。

  「你多大年纪了,跟人家小孩计较什麼,一点都不庄重。」

  「我才不是跟他计较!」女妖精拚命挣扎,脚却始终落不了地,「讨厌讨厌讨厌!我最讨厌别人说我老了!」

  王先生的声音仍然波澜不惊:「噢……那你希望别人说我们是老夫少妻?」

  「讨厌!老公你才不老!呵呵呵呵呵……」

  「当然,哈哈哈哈……」

  温乐源:「……」这两个老不修……

  当温乐源在心中百转千回地痛骂了那个没神经的女妖精一千八百回之後,低头看向手裡的灯,却发现它竟出现了奇异的变化。

  原本它的外表和平常的灯没什麼区别,但现在,最外层的玻璃壳外出现了淡淡的白色光晕,笼罩着整个灯体,若是不知情者看来,恐怕还以为它是被通了电的。

  温乐源纳闷,心想刚才我碰了什麼机关吗?明明之前哪儿都按过了,没一点反应的,不应该呀……他把灯稍稍倾斜了一下,一个嫩绿色的小树芽滑落到了地上。

  捡起它,温乐源恍然,哈哈大笑起来。

  要在平常来说,女妖精那种无聊的打扰很正常也很平常,被打扰的人也只能说一句「真倒楣,该死的女妖精!」就作罢而已,但是今天,她的确在无意中帮了个大忙。

  妖精是纯洁无瑕的,她的本体更不必说。最纯洁的东西是最骯脏的东西的敌人,这盏奇怪的灯内部应该有骯脏的东西,所以才会在接触到树芽後做出激烈的反应——也即是那圈光晕。

  这圈光晕是保护者,也是温乐源打开缺口的关键,能有这样的意外收穫,不高兴才是傻子。温乐源捡起树芽,在灯具的玻璃面上小心地画圈。树芽每划过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光圈就亮几分,重複划过时,就有激烈的光晕透出来,像白炽灯一样耀眼。

  ***

  雨水落在窗外搭的雨蓬上,又像有人在倒水一样哗啦啦地流泄下来,雨帘的遮盖已经连对面的建筑都快看不见了。

  梁永利一个人待在房间裡,没有开灯——不,其实他开了,房裡所有的大灯小灯,甚至联手电灯、手机灯、电脑萤幕都亮着,但房间裡仍然黑暗异常。

  他看不清身边的东西、看不清自己,所有的东西似乎都笼罩在灰色的影子裡。他脚下拉着一个长长的、变形的影子,连他自己也能看得到,影子裡有什麼东西在窸窸窣窣地蠕动,从这裡凸出来,又从那裡凹下去。

  他蒙着脸,闭上眼睛,心裡绝望地念叨着——灯呢……灯呢……灯去哪儿了?真的是缘分尽了吗……不可能……时间还没有到……不可能……

  ***

  树芽接触过的地方都透出了强烈的光线,只其中一个莲花瓣的下方,有一个指肚般大的圆圆灰点,不管怎麼用树芽去擦,那儿也亮不起来。

  温乐源将手指探了进去,在那个灰点上一按,指尖竟从那裡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灯身刺目的亮光啪的就灭了。

  公寓裡有瞬间的寂静,包括雨声、鸟叫声、虫鸣声……寂静,寂静,好像这世界所有活着的东西都死了。

  那种寂静只是几秒锺,接着就是不知何物的吼叫,震得人连脑子也在抖动。

  那彷彿是一个信号,有无数难以形容其颜色与形状的物体,随着这声信号从各个房间钻了出来,发出各种杂乱的声音向一楼飞奔而去。有几个房间有短促的惊叫,但很快就被盖住。

  接着,便从一楼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彷彿不是人类的痛苦嘶吼声。

  温乐源惊得几乎把灯摔到地上。

  温乐灃大步跑出来,扶着门框叫:「怎麼回事?哥!你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些东西都跑了!还有这个叫声!难道是梁……」

  一低头,他的视线落在温乐源手裡没了光彩,显得比之前更灰暗几分的灯上,脸色都变了。

  「你……你把它破了!」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温乐源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我拿它不就是用来破的吗?」

  温乐灃腿一软,差点倒下去。

  「我……你……」他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情绪,「人都快被你害死了……把东西放下!走!我们去救人!」

  「咦?救谁?」

  他从温乐源的肩头一跃而过:「灯的主人!」

  「你不是很讨厌梁永利吗?」

  「不是他!」

  温乐源更是大惑不解:「不是他?那是……喂!臭小子你今天身手俐落得很嘛!又不带身体是不是!」

  「你到底去不去!」说这句話的时候,温乐灃早已跃下了一楼。

  「你也得给我点喘气儿的时间哪!」温乐源快气死了,「真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了你多少钱……」

  ***

  梁永利的房间已经被濛濛黑气所笼罩,好像某种柔软物体的触手,从房间裡伸出来向四面爬开,逐渐增扩自己的範围。

  温乐灃暗道一声糟,他现在才来已经太晚了,「那些东西」八成连梁永利也吞掉了……怎麼办……

  又有一声惨叫,穿破黑色气团钻了出来,是梁永利的声音,他还没有死!

  温乐灃精神一振,抬脚就往裡冲。

  就在他即将接触到那些黑气的触爪时,诸多分散的黑气忽然内收,互相扭曲、纠结,凝成一个巨大的锥形物体,向他迎面砸去。

  温乐灃大惊中拧身转体,却赶不上那黑气拳头的速度,被一拳砸中背部,又顺着拳力狠狠撞上墙壁,又弹向另一面墙,最後摔到地上,又滚出老远,撞在某样东西上,终於停了下来。

  几乎被摔个半死的温乐灃晕头转向,朦朧中看到温乐源狞笑着弯下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拽起来。

  「小子,尝到冒失的滋味了吧?谁让你不等我!」

  好像不是在做梦……

  温乐源不耐烦地又晃了他几下:「让人打傻了吗?怎麼不吭气儿?」

  「我……在想……」温乐灃抬起一隻胳膊,用大拇指指指身後,「你有它厉害没?」

  触手爬出了房间,像爬山虎一样爬满了106门口的那整面墙壁,又向其他方向扩展。

  温乐源看了一眼:「嗯,也许是个平手。」

  「吹吧你……」温乐灃无力地訕笑,「那可是积聚了整整九年的怨气,就算你修炼到姨婆那样,能不能对付还是问题呢……」

  「你嘲笑我!」温乐源气急败坏地狠命晃他。

  「我没有……」温乐灃嘴边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只是我们的力量,还不是九年怨气的对手……」

  「恨」是这世界上最强的力量,当它被什麼东西压制住时,它不是像爱情一样缓缓熄灭,而是呈几何数增加,就像荆棘裡的火种,看不见,却在慢慢积攒着巨大的杀伤力,最终,在你能看到它产生的火苗之前,荆棘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对於梁永利这个人,温乐灃和温乐源既不爱也不恨,也许温乐灃很讨厌他,但「讨厌」这种情绪,还是远远比不上仇恨的。所以不要说九年,就算只积攒三四年的时间,温乐灃和温乐源都要在是不是必须对付对方这件事上还要多推敲几次,更何况现在这麼长时间……

  「你为什麼老给我找这种事……」温乐源头痛地说。

  「因为你是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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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6 10:19 PM |只看该作者
兄弟等於哥哥一辈子给弟弟收拾烂摊子……温乐源绝望了。

  他放下温乐灃,看着那堆不明所以的物体,道:「这玩意,和你有关对吧?」

  温乐灃犹豫一下,答:「……是。」

  「你去姨婆那儿,把用得着的符咒给我拿来。」

  温乐灃一头撞入阴老太太的房间,正美滋滋看电视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幹啥哈!幹啥哈!抢劫也得有预告麼!」

  温乐灃没时间和她扯,钻进裡屋就开始翻翻找找。所幸他对这裡够熟悉,没过几秒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又冒冒失失地一头衝了出去。

  「有几张珍贵!要钱的哈!」阴老太太在他身後吼。

  温乐灃衝回原地,发现温乐源还站在刚才的位置上,连动都没动过。而那团黑色的不明物体,已经吞噬了两个房间门和两扇窗户,只要再前进几米,就可以强佔一楼的一半地盘了。「哥!你怎麼不动!」温乐灃怒吼。

  温乐源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啊……该我动吗?」

  温乐灃想一脚踹死他!「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遇到了什麼!它占的地方就是鬼流出来的方位!万一引出不正常时间出现的鬼流怎麼办!」

  「不明白,不知道。」

  温乐灃真的想弄死他了……

  「我幹活,总要干个明白活,」装作没看到弟弟七窍生烟的样子,温乐源还是那麼懒懒地说,「你既然不能说,那就算了,不如这一仗你来打?」

  「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让我违『诺』!」温乐灃将一把符咒全拍到了他的脸上,大叫,「我不是说过了永不违诺!你究竟想逼我到什麼地步!」他一隻手指指向那团黑色的不明物体,「是不是要我变成那样你才心满意足!」

  出乎意料地,温乐源啪地打了个响指,蹲下身体开始捡拾符咒:「我明白了。你退後,这玩意我来对付。」

  温乐灃牙齿咬得格格响:「你……你明白什麼?」

  「不多,」温乐源轻鬆地说,「不过至少知道了……这些东西到底是什麼!」

  捡完之後,地上还剩下了一个符咒。温乐源举起右掌猛力向它拍去,「噗」的一声,一片纸灰扬起,他翻过手掌,手心中多出了一个彷彿甲骨文一般的奇怪金符,而那张符咒则变成了一堆堆也堆不起来的灰尘粉末。

  「老太太小气!」温乐源愤愤地骂,「平时连硃砂也不肯用,就用蓝墨水!说什麼经费不足……这不是还有金水写的吗?」

  那些奇怪的东西好像能听懂他们说話,纷纷发出难听的嘶叫,产生了地震般强烈的共鸣。最粗最长的那一根尖尖地向上耸立,微微弯曲身体,像鞭子一样在空气中「啪啪啪啪」狠狠甩了几下,便在狭窄的走廊通道上向他们猛抽过来。

  温乐源一手拉过仍在发愣的温乐灃,转左手将他拦在自己身後,同时右手前伸,好像要抓住那东西,却被它狡猾地闪避过去,反而从他的手腕一直盘旋着缠到了他的肩膀,用力一拉。

  温乐源只觉一股大力在强行拉自己,却连反抗也不反抗——恐怕就算反抗也没什麼用处——就被拉进了那团黑黑的东西裡。

  「哎哟!救命呀!弟弟你要为大哥报仇——」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温乐灃驀然清醒,却只见到温乐源消失在黑气中的身影,厉声大吼:「哥!」

  ***

  温乐源当然没那麼容易死……要能那麼容易死的話,他就不叫温乐源了。

  黑气中有一股腐烂的味道,直衝鼻端,令人欲呕。

  温乐源一手捏着鼻子躺在一团黑气上,手肘撑着另一团黑气,头上还枕了一团。

  「如果不是这个味道,这裡倒也算是人间天堂……呵呵呵……」他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笑声,将右手心盖到了其中一团黑气上,嘴裡唸唸有词。

  他不是傻子,更不是半吊子,怎麼可能一招没过就被吃了?所以答案很简单——他是故意的。

  他手心的金字发出一阵金光,透过手指和掌心,看起来他的手就好像透明的一样。金光闪了几下,又闪几下,灭了。温乐源疑惑地歪歪头,将左手中指和食指併拢放在嘴唇上,又开始念词。

  金光再度闪起,却比刚才弱了很多,刚才还能看得到几乎透明的手掌,现在却只有指缝和手掌边缘透出隐隐的光线。

  这次的金光也没有支持太久,勉勉强强地闪烁了一分锺左右,又灭了。

  温乐源「耶」了一声,非常惊奇地看看自己的掌心,刚才从符咒上得来的金子只剩下了一半,疑为偏旁的那半边完全被黑色繚绕,看不出来了。

  「只剩下一半,怪不得没作用……呃……也许本来就没作用?」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使劲擦被黑色掩盖的半边。

  那黑色比签字笔的墨水更坚固,他越擦越是发狠,差点连皮都一块儿擦下来了,黑色仍是岿然不动。

  「这到底是什麼玩意儿……」

  「救命啊——」

  温乐源忽然停下了手裡的动作,侧着耳朵倾听那声音的来源。

  又是一声惨叫,这次听清了,的确是惨叫。但听不出到底是从什麼地方发出来的。这个黑气的凝固体似乎是声音传导的绝佳媒介,当声音传来时会在各个部位不断振荡,导致那声音就好像是从所有方位传来的一样,无法分辨它的方向。

  温乐源现在唯一知道的是那并非温乐灃的惨叫,听起来倒比较像梁永利。

  他在黑暗中把被拖进来时就塞入腰带裡的符咒摸了一遍,抽出其中一张,缠绕在左手食指上,对它吹了一口气,喝道:「追!」

  那张符咒忽地像弹簧般一圈一圈螺旋飞起,化作一根细长的白线像某个方位追去。这是追踪符,不管对方用什麼方法躲藏都能找到,不过他们平时不太用,倒不是因为贵贱,而是它的範围实在太小了——只有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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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6 10:23 PM |只看该作者
人头 之五


  梁永利的确没有死,不过也没有被吞掉。

  他正坐在自己房间裡,睁大眼睛仰着脸,牙齿打架格格发抖。

  脸。一张巨大的脸。

  那张脸从门外硬挤进来,就好像一个大大的绒布玩偶,被小孩子强行塞入小小的玩具房裡一样。它有些变形,但不妨碍梁永利认出它。

  梁永利坐的沙发垫子已经湿了,靠背也是一片粘稠,他不知道那是汗,还是已经僵硬许久的皮肤所感应到的错误资讯。

  既然看到了「它」,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身後的窗子上,必定也塞挤着十几张小一些的脸,和面前这张巨大的脸一样,一直沉默地看着他。

  他们就这样看着他,一直看了九年。他以为自己能逃得过的,只要再过一年——只要一年就好,他就能摆脱了!他是真的这麼认为。

  但是……灯不见了。他看不见,但是他感觉得到灯的确不在他的房间裡。

  然後这张脸又出现在他面前,冷冷的目光,堵塞他所有的逃生出口。

  他不记得自己幹过什麼,他捫心自问他从来没有害过他!为什麼他要这麼纠缠不放?九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它就在灯的範围之外这麼看着他,怨毒的、仇恨的、伤痛的、愤怒的情绪缠绕得像一团纠结不开的蛇体,最後化作如此冰冷的眼神,在梦裡梦外,不弄死他绝不甘休。

  身後的那十几张脸他也都认识。他们之中有他的老师、朋友、同学、校友。他们都死了,舌头被拔掉——生生拔掉,然後等着他们痛死,断气,再扯掉头颅……

  到底有什麼样的仇恨,才能让那个兇手做出这麼没人性的事?

  他们明明没有做错什麼,为什麼要受到这麼殘忍的折磨!

  一开始的愤怒,变成了後来的恐惧。因为等他身边的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之後,他才终於发现原来对方最後的目标——是自己。

  九年的奔逃,九年的藏匿,却怎麼也无法摆脱那张巨大的脸,和那麼多双沉默的眼睛。要不是有那盏他看不见却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灯,他早在九年前就变成那十几张脸的其中之一了!

  他做错了什麼?

  他做错了什麼!

  无论他怎样质问、哀求,那张脸、那些眼睛都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不对他说一个字。

  他睡不安寝,食不下嚥,兢兢战战,痛苦难安。

  他以为十年就够了。

  却在最後一年,前功尽弃。

  巨大的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头颅,那十几颗头好像听到了什麼命令,一个个地穿过透明的玻璃钻了进来,在梁永利的身後排成两排。

  那景象很可笑。

  他们的头不是被割下来的,而是被扯下来的,所以都连着或长或短的颈椎,看他们整整齐齐地飞进来,又排成几列的样子,活像是一批待卖的人头气球。

  梁永利可笑不出来,他也感觉不到有什麼好笑,他只是扭过僵硬的脖子,一个个看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冷冷的表情和冷冷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压迫着他,让他几乎抬不起头。

  巨大的脸忽然震了一下,整个房子好像也跟着震了一下。梁永利只觉得一股力量将他从沙发上弹起来,「咻」的一下飘到半空中。他在半空中停留了整整两秒,然後看到一根细细的白线从那张巨脸的瞳孔中飞出,在他还没有想到它是好意还是恶意之前,就被缠了个结结实实,向巨脸的瞳孔中拽去。

  巨脸闭了一下眼睛,梁永利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的眼皮,那条线鍥而不捨地猛拽,梁永利就那麼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巨脸的眼皮。那张巨脸原本便坚如盘石,如此几番,梁永利觉得自己肯定已经死了。

  就在梁永利觉得自己真的要断气的时候,巨脸的表情忽然变得极度扭曲,好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连五官都几乎移位了,最後竟哇的一声,从口中吐出一样东西。

  他吐出来的东西,全身沾满了口水一样噁心的液体,滴溜溜地在地上滚几圈,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那些液体在他身上丝丝缕缕地挂下来,任由他怎麼运动,长长的丝都在他身上和地面之间做着顽固的联繫,死也不断。

  被吐出来的东西——温乐源——一边甩胳膊,一边噁心地大叫:「见过鬼脏的!没见过你这麼脏的!口水这麼多,想淹死我是不是!」

  巨脸依然没有说話,沉默的眼睛盯着温乐源左手上连的东西。曲曲弯弯的白线从食指上延伸到巨脸的嘴裡,又从巨脸的眼睛中延伸出来,缠在奄奄一息的梁永利身上。

  温乐源发现了他的视线,咳嗽一声,食指一转,白线立时消失,仍然挂在巨脸上的梁永利「匡当」掉下来,可惜没有惨叫,因为他已经被砸得不会叫了。

  「喂,你!」温乐源踢了一脚滚到自己脚下的梁永利,指着巨脸说,「和他有什麼仇?我告诉你!你杀了他也没什麼好处,不过是让他早死一点半点而已,说不定明天他就撞车死了呢?你这麼幹,反而让自己没法儿顺利投胎,得不偿失啊!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执意寻仇,我和老太太说说,说不定她免费就渡了你……咦?」

  一个人头飘过去。

  一个人头又飘回来。

  温乐源张大嘴,僵硬地往人头的来处看去……三排人头气球整整齐齐地向右看齐,十几张死脸默默地看着他。

  「你……你……你……」温乐源颤抖着指指那些人头,「你……杀的?」

  巨脸开口了,声音带了些低沉和嘶哑:「要顺利投胎幹什麼?反正也有这麼多人陪,投不投胎又有什麼关係?」

  「怎麼老有这麼蠢的傢伙啊……」温乐源用唯一干净的手心抹了一把脸,刚才还稍有的一些不正经,彷彿全被这一下抹了去,他抬头,冷笑,「你以为你不投胎就完了?你害的可不只是这些人,还有他们的家人!好好的家庭就被你毁了,你以为这样的事你就没罪?传说中的十殿阎罗,十八层地狱听说过没?你去了可就不只旅遊一层两层而已。」

  巨脸笑了一下,嘴一张,颶风从他口中喷出,温乐源连吭都没吭出一声,就被吹到了房顶上,发出「匡」的巨响,又弹到地上,半天没起身。劣质石灰抹过的屋顶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以撞击的位置为中心,裂开了几道一掌宽的大缝。

  「那又怎麼样?」巨脸的声音似乎是在笑着说,但实际却不带半点表情,巨大的脸就像面具似的。

  温乐源只顾大口呼气而不能说話,刚才撞的那一下实在太狠了,如果不这样做的話,他八成会断气。

  梁永利其实早就醒了,但现在他一句話也不敢说,只是悄悄地挪动肢体,想在巨脸发现之前,逃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可惜的是,他一动,巨脸的眼睛就冷冷地瞥了过来,眼神刺得他浑身都痛。

  「你现在……已经没有灯了。」

  梁永利的身体驀然僵直。

  巨脸口一张,长长的舌头像蛙舌一样钻出来,梁永利惨叫着边爬边跑,但怎能比得上舌头的速度,刚刚支起上身便被舌头缠住了双脚。

  「你——放下!」温乐源大叫一声,从腰带裡抽出三张符咒向巨脸甩去,符咒在空中化作漫天大网,向巨脸兜头罩下,网内叮叮数声,丝网交界处绽开了无数倒勾。

  巨脸轻轻地哼了一声,竟用舌头捲着梁永利扔向大网,温乐源大惊失色,双手在空中猛划双圈,大网彷彿被什麼拉住,去势立时缓了一缓。

  但巨脸却是故意要将梁永利送上去,舌头一甩,竟转着圈儿将梁永利像铅球一般投向网中。

  温乐源双手划得更快,然而收势不比攻势,他收网的速度,怎麼也比不上巨脸的投出速度。梁永利的脊背感觉到倒勾上冰冷的利刃,身上一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完了——」

  温乐源哀嚎之声未断,梁永利却觉得自己被什麼东西狠狠一撞,他的身体便远远地飞了出去,撞到墙壁又滚落到地上,原本几乎穿入他身体的利刃,只把他背上的衣服撕裂了几道。

  虽然没有被倒勾抓住,但梁永利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这麼凶狠的衝撞险些把他弄死,他倒在地上很久都没动,因为他还不能确定,自己的骨头都在不在正常的地方……

  那个撞到他的「人」,顺着刚才的势子压在他身上,但是他感觉不到那人的重量,也感觉不到他的温度……梁永利忽然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个「人」离开他,慢慢站了起来。

  梁永利听到巨脸移动的声音,好像要逃走一样。

  「刘相机。」撞到他的人——温乐灃——说。

  正处於恐慌状态的梁永利驀地张开了眼睛,好像难以置信地张大嘴看着温乐灃。明明那个没体温也没有重量,怎麼会是……

  「刘相机!」温乐源捏着收回的网吼,「这个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强迫你收他作徒弟的傢伙!」

  巨脸——刘相机的脸似乎有些退缩,却还是转头看着温乐灃。

  「我以为九年的时间能让你想得更清楚点,没想到你还是和那时候一样。」温乐灃没理温乐源,继续说。

  刘相机没有回应,只是将眼睛从温乐灃身上挪开,又落回缩成一团的梁永利身上。

  温乐灃动了一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梁永利:「你杀了他又有什麼用?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做错了什麼,就算你提醒他他也未必想得起来,你又何必这个样子拖延着就是不回去?」

  刘相机笑了,不过他不只是笑而已,他的嘴越裂越大,突地舌头暴长,在眼睛无法捕捉的速度下又急速收回,等温家兄弟反应过来的时候,梁永利的下半身,已经被咬在刘相机的上下牙齿之间。

  温乐灃脸色霎时变得青灰,大吼一声「你放下」就扑了上去。刘相机还是那样裂开大口笑着,上下牙却一用力,梁永利惨叫一声,温乐灃前扑的动作顿时停止。

  「因为他未必想得起来,我就能这麼白死了?」刘相机咬着梁永利,却丝毫不影响他开口说話和唧唧的怪笑声。

  「不……不是我杀你的!」梁永利嘶声辩解,「不是我杀你的!真的不是我!他们欺负你,排挤你,可我没有!我什麼也没做!我们是朋友!我们一直是朋友呀!啊——」

  有血溪从刘相机的牙缝裡流出,梁永利的惨叫愈加凄厉,连温乐源和温乐灃也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冷静一下……你冷静一下,刘相机,你听我说……」温乐灃小心地挑拣着不易刺激到他的词,说,「我们知道你痛苦,你那时候自杀也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但是梁永利真的不能算害到你的人,把流言传出去的人,不是已经被你杀了吗?梁永利终究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話……」

  「是啊,一句話就把我害死了。」

  刘相机硕大的眼珠,带着根根血丝,翻下看着嘴裡的梁永利,梁永利只是惨叫,眼睛甚至不敢与他相对。

  刘相机轻轻地嘿了一声:「不过……你真的忘了?不会吧?流言传开的时候,你就该想起来了才对吧?」

  温乐源拖着那张大网,一瘸一拐地走到温乐灃身边,悄悄道:「喂,那傢伙到底说了什麼?就一句話吧,居然让个死人追了九年……」

  温乐灃揉揉太阳穴,轻轻地呼了一声:「九年……是啊,其实,也不过是一句話而已。」

  刘想继得了爱滋病!

  这个消息,好像燎原的星火一样,在学校裡迅速地传开了。

  刘想继是爱滋病患!

  谁和他接触谁就得病!

  他来上学就是想让别人得病的!

  谁知道他在这儿传染了多少人!

  爱滋病是怎麼得的?还不是生活不检点!

  他肯定是变态!同性恋!要不就是吸毒!嫖妓!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要不是被捅出来,他还得害多少人啊!

  不是东西!

  流氓!

  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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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6 10:24 PM |只看该作者
刘想继变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病原体,不管他走到哪裡,哪裡的人都会哗地散开,凡是他坐过的座位没人敢再坐,凡是他碰过的东西没人敢再动,以他为中心点的十米之内不会有人接近,连上课也一样。

  学校的校长很恐慌,一遍一遍地给他打电話。

  你不要再来啦,你看你到哪儿哪儿都没人去了嘛……何必呢?我们也不是说你不检点,不过学校的规定说了,传染病要退学的……你是什麼时候感染的?不会是来校之前吧……到我们办公室的时候……啊,不不不!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再这麼下去学校就该乱套了……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你功课很好,很努力,可是不能影响别人呀……

  没有人关心他生活是不是真的不检点,没有人关心他有多麼努力,没人关心他经过了多少次生死关头的挣扎,才得到现今的一切。

  「我知道我的病有可能传染给别人……所以我连夏天都穿长袖衣服,戴帽子,就算被人当成怪人也要戴口罩……因为我真的很努力,我功课很好,第一学期就拿了奖学金……得爱滋病只是意外,为什麼要剥夺我上大学的权利?」

  梁永利嘴裡也吐出了血来,他指着那些人头气球流着泪喊:「可是我……我没有疏远你呀!我对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啊!我没有像他们一样打你,把你赶出校外呀!」

  「是啊。」刘相机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可是事情为什麼会变成这样呢?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本来不该有任何人知道……除了你之外……」

  梁永利的身体好像被高压电通过似的,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

  「喂,你幹嘛每次跟那傢伙说完話,就使劲用酒精擦?哎哎!别连我也擦呀!」

  「……」

  「每次问你都给我装哑巴,我们是好哥们儿不?」

  「不是,你听我说……」

  「嗨!跟我还玩深沉,你这人太没意思。」

  「欸,别生气,我只是……唉呀……你不明白。」

  「所以才要问你啊。」

  「……我问你,我们是好哥们儿不是?」

  「那是!怎麼?」

  「那我给你说……你别告诉别人……」

  ***

  刘相机淡淡地说:「我在你父亲所在的医院裡查出得了爱滋病,你也没有避我如蛇蝎,这一点我很感激你。但是你还记不记得,我跪在你们家人面前,求你们不要说出去,因为我还想继续上大学?」

  梁永利嘶叫:「我只……只给他一个人说过——」他的眼睛瞟向其中一个人头气球,那个人头闭上了眼睛。

  「你,违背了承诺。」

  承诺只是一句話,也不只是一句話。

  承诺是救人的利器,也是杀人的凶器。

  刘相机说,我的病,不要告诉别人。温乐灃答应了,他闭上嘴,九年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刘想继说,求求你,不要把我的病告诉别人,我很努力,我还想继续上学。梁永利答应了,却告诉了他「最好的朋友」,然後害死了他。

  也许他不是故意的,也许他真的以为自己遵守了承诺,因为他的确没有把承诺的事告诉别人,他只告诉了一个人,但只有这一个人就够了,这一个人就足够把他的诺言打破。

  我们说:「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我只告诉你。」

  这件事从此时起已不是秘密。

  「其实我没有想追究是谁把这个秘密透露出去的,」刘相机说,「但是我杀你那个朋友的时候,我还没问,他就说:『当时把你赶出去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也害怕。』我说:『我也有尊严,你们那样没完没了地侮辱我,断了我所有的路。』他说:」那真的不是我们的错,如果梁永利没有告诉我你得爱滋病的事的話,我们一定不会这麼幹。』」

  「你害了我!你害了我!」梁永利对那颗头喊。

  那颗头睁开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是、我。」他的口型这麼说。

  要遵守一个承诺,保守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丢到脑後,只有需要你闭嘴的时候才想起来。

  不要说「别告诉别人」,不要说「我只告诉你一个」。

  你已不能保守秘密,就要做好他人不再为你保守秘密的準备。

  刘相机说:「我在那时候忽然想到,我为什麼要跟他们计较呢?其实他们做得再过分也比不上你,是不是?

  「我的病让我那麼痛苦,一次又一次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因为我觉得我还有希望,至少在学校裡我是个正常人,我还能学习,也许我能治好,也许真的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再也不被病痛折磨,然後我可以好好地毕业,说不定还能当上研究生,甚至出国留学……所以我向你下跪,我拚命求你保守秘密,因为我以为我还有未来……但是你把我给害了。」

  牙齿咬合得更深,梁永利大声叫着救命,血已经溢出刘相机巨脸的口腔,在地上形成了一条小小的血河。

  「刘相机,如果你现在还清醒的話,就听我说几句話。」

  刘相机停下,充满血丝的眼睛望向说話的温乐灃。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麼要把那盏灯送给梁永利?」

  温乐源叫:「啊?那是你送的?」

  温乐灃狠狠瞪了他一眼,温乐源缩起脖子。

  「你不想让我杀他。」

  「嗯。」

  「你也不想让我变成恶鬼。」

  「嗯。」

  「但是我已经杀了那麼多人,不差再杀这麼一个。」

  「嗯……但那不一样,」温乐灃说,「那时候我就想对你说,但是你太激动了,我就算说了你也听不进去。所以我做了鬼灯给他,把你们的怨恨封在他的影子裡,打散你们的头。

  「只要鬼灯不离不灭,你们就没有能力也不能组合。我做这些是希望你能冷静一下,能拖多久是多久,也许以後有办法帮助你们……却没想到九年就被破了。」他又瞪了温乐源一眼,温乐源抱头做懺悔状。

  「真幸运。」刘相机狠狠地说。

  「不对。」温乐灃向温乐源伸了一下手,温乐源抽出剩下的符咒给他,他取了其中两张,向刘相机走去。

  刘相机的巨脸想後退,温乐灃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停下。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我最近看到了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故事不长,短得很,等你听我说完,再吃了他也不迟。」

  刘相机停了一下,似乎是默认了。温乐灃走到垂危的梁永利身边,将一张符咒贴在他的额头上,左手在符咒上轻轻摸索,那条血液的小河流速慢了下来。

  「这是一个笑話。」温乐灃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说,「从前,有一个城市裡发生了杀人案,犯人不久以後被抓住,判了死刑。

  「一天,一个人到教堂裡向神父懺悔,他说:」神啊,求您饶恕我,那件杀人案是我幹的,但是那个无辜的人却被判了刑。』他走了以後,听他懺悔的神父非常痛苦,因为不管懺悔的人说过什麼,神父都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於是这个神父就到另外一个教堂向那裡的神父懺悔,他说:」神啊,我想救那个无辜的犯人,但是我不能说出真相。』接受了他的懺悔的神父也同样很痛苦,不得不又找了一位神父听他的懺悔,这样一直回圜下去……「

  「最後呢?肯定有人说出去了吧?」刘相机说。

  「不,」温乐灃说,「那个无辜的人还是被执行了死刑。在他快死之前,他哭着对听他最後的懺悔的神父说:『求求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那个神父也哭了,悄悄对他说:「是的,全城的神父都知道您没有杀人。』」

  温乐灃说完,房间裡陷入一片死寂。

  只要有一个人说出来,一个人就好,那个无辜的人就可以得救,但是没有人开口。为什麼?神父的职业决定了他们必须为向他们懺悔的人保密,即使他杀了人也一样。於是无辜的人成了牺牲品,杀人者逍遥法外。

  有人会说,这些神父真是死板,其实没有必要死守那些规条。但其实神父们没有错,他们恪守自己的职业道德,保证每一个向上帝懺悔的人,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秘密,而不怕被出卖,无论保守的秘密本身对错与否,他们只是保守秘密而已。

  错的人是谁呢?

  大家似乎都忘了给那个无辜的人判刑的人——是谁?不是神父,是那个杀人犯,是法官!

  我们谁也不能忽视这个最重要的责任,神父们保守秘密或者不保守秘密,都有最正当的理由,但是为什麼大家会忘记造成那个无辜者的死的元兇?如果杀人犯愿意自首的話,如果法官没有误判的話,那个无辜的人怎麼会死呢?

  「其实梁永利除了那一句話之外,他没有再做错什麼。他真的在为你保守秘密,他只是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如果不是那个人後来大肆宣扬的話,如果大家对爱滋病不是避若蛇蝎的話,你会有那种结果吗?

  「把你逼到厕所裡喷消毒液的不是他,把你从楼梯上推下来说『杀人犯滚出这裡』的人也不是他,强行在你脖子上挂『我是变态』牌子的人同样不是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你用高压水枪打出学校的人更不是他!他不是兇手,他仅仅说了一句話而已!」

  他仅仅是……不守诺言而已。

  刘相机慢慢地张了张嘴,梁永利血淋淋的下半身从他嘴裡滑了出来,温乐灃立刻将另外一张符咒贴上梁永利腰际,依然渗着血丝的伤口立刻止了血。

  温乐灃说:「杀人者偿命,但是他没有杀人,甚至不是传递凶器的帮兇!他除了那句話什麼也没幹,没有伤害你没有落井下石。

  「你应该记得,他一早就知道你是爱滋病患者,但是他没有像别人一样避开你,他甚至还在朋友中间为你辩解,说你不是想传染给别人,告诉所有人你其实就是想继续你的大学梦,可别人根本不听他的!」

  刘相机充血的眼睛闭上了。

  温乐灃说:「你不能杀他,为了一句話而杀人,和别人为了你的病就那样对你,有什麼区别?」

  刘相机静默了许久,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是这件事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他。我真的很想知道,难道保守一个秘密就这麼难?他只要闭上嘴就什麼事也没有,为什麼他要说出来呢?你说过这只是一句話,可就这一句話为什麼他不能不说呢?」

  「刘相机……」

  「你说得对,其实後来的状况不是他造成的,不是他……不是他,又是谁?」

  巨大的头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边说一边退,巨大的体积在小小的走廊裡缓慢通过,後脑勺那些彷彿被黑雾繚绕的柔软物体,逐渐显出了不太清晰的轮廓,它们柔软地挥舞着,在走过的所有地方都留下一道道黑色的拖痕,就像柔软的舌头一样,急切地将自己所知道的秘密喷射出去。

  那些人头排成一列,静静地跟在他後面离开。

  最後一个离开的人头稍稍停了一下,眼睛瞟向已然半死的梁永利。

  梁永利看着他,然後两人同时闭上眼睛。

  窗外有十几个无头的影子匆匆忙忙地钻进来,带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远远地跟在人头们的後面爬走。

  「切……」温乐源扔下网子,网在地上扭动几下,又变回原来的符咒,「原来只不过是一句話而已。」

  「是啊,只不过是一句話而已。」温乐灃说。

  「什麼诺啊诺的,咱家就是死板,就是违了诺又咋样呢?反正那麼多人不守诺言都不死,我们怕啥?」

  温乐灃沉默了一下,道:「……心安吧。」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没想起来……」梁永利闭紧眼睛,大半张脸都被符咒盖住了,「我自己也不记得说了没说……好像有这样的事……但是只不过是一句話而已,我没想害死他……好像真是我说过的,因为那人老问我、老问我,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以为只要对他一个人说就行……我没想到……」

  温乐灃说:「别再想了。」

  「我没想害死他……真的……」

  「你休息吧。」

  ***

  只是一句話。

  只是这一句話就可以害死那麼多的人。

  即使不是他的错。

  即使他只有一点点错。

  即使不过是一句話的错。

  他害死了刘相机,以及那十几个被拔掉了脑袋的人。

  他害死了人。

  这一点他无法辩解。

  人头说:「你害死了我们。」

  他说:「我只是说了一句話而已。」

  只是打破了一个诺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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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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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6 10:32 PM |只看该作者
鸡蛋 之一   上


  一隻编製得并不精细的柳条筐,裡面整整齐齐地放上鸡蛋,再盖上一条小小的棉被,精细得就像是在对待一群孩子。

  篤、篤、篤、篤。那是枴杖捣在地上的声音。

  叩、叩、叩、叩。那是敲门的声音。

  然後必定是个老太婆阴森的声音:「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只要不回答,那声音就会一直问下去,「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要是别人回答了,那声音就会消失。

  如果他回答了,那个老太太就会站在他的面前,拎着那个筐子,一遍一遍地说:「家养的鸡下的,好吃呢,家养的鸡下的,好吃呢……」

  每夜每夜,醒来时都是一身的大汗,分不清刚才那到底是梦还是真实。

  可是他从此害怕了鸡蛋。

  看到鸡蛋就想吐。

  ***

  温乐源换了鞋,刚出公寓大门,温乐灃的声音就从阴老太太房间裡追了出来。

  「刚才姨婆好像还说了个什麼,你没写上是不是!」

  温乐源看了看手裡的小纸条,回应:「总共十样,数目对不对?」

  「是十一样!十一!」阴老太太的声音也追了出来。

  「唉呀!」温乐源不耐烦地吼,「每次都这样!下次等你自己想清楚了再说!」

  「屁話!」阴老太太中气十足,「我老咧!记性不好不可以原谅麼!想起最後一样没哈?」

  温乐源数了数单子上的东西,又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吼:「还有一样是鸡蛋不?」

  阴老太太莫名其妙地叫:「啥是鸡蛋布?」

  「我说是不是鸡蛋!鸡蛋!」

  「你刚才说鸡蛋布!」

  「我说是鸡蛋不!」

  「鸡蛋不,鸡蛋不,就是鸡蛋不!」

  「鸡蛋布,鸡蛋布,鸡蛋布,鸡蛋布……哈,比你多一个。」

  「死老太婆——」青筋……

  两个人越骂越起劲,从越窗对骂逐渐升级,最後阴老太太索性搬了个凳子站在窗口,温乐源更是扒在窗户上,为了「鸡蛋布」和「鸡蛋不」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而温乐灃呢?这种吵架实在太无聊,他早就躲到一边去幹自己的事了。

  「啪」!

  温乐源愣了一下,摸摸自己脑袋,一团烂纸……

  抬头,发现三楼有个窗户开着,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子,手裡还拿着一小捆捲成细长条的报纸,怒冲冲地吼:「烦死了!那麼喜欢鸡蛋,就吃鸡蛋噎死去!」

  砰!窗户关上了。

  温乐源看着已经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气得说不出話来。

  相反地,窗户内的阴老太太狂笑,声音刺耳已极……

  「那个臭小子是谁!那个臭小子是谁!那个臭小子是谁!」温乐源气得在屋子裡转来转去,「我非告诉他家长!看他爸妈不打死他!」

  「他是301的小孩。」温乐灃翻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

  温乐源大喜,扭头就往外衝:「我现在就告状去!哼哼……欺负我人老实……」

  「等一下。」温乐灃放下报纸,冷冷地说,「回来,听我说完。」

  温乐源做出一副摇尾乞怜的样子:「乐灃……你看我都被打了……」

  「皮厚,一两个番茄打不穿的。」

  温乐源静,温乐源捏兰花指,温乐源扭动。

  「乐灃,我伤心了——」他娇憨地说。

  温乐灃叹了一口气,每次看到这位熊一样的兄长露出这种表情,他就忍不住想……杀死他!

  「在告状之前,我希望你还是先瞭解一下对方的情况。」

  「为什麼?」

  他很想说,你知不知道你那种貌似无辜的表情其实很欠扁……「你知不知道他今年几岁?」

  「十二、三岁吧。」

  温乐灃摇头:「不对。他今年十六,初中三年级。」

  温乐源当即就激动起来:「好啊!小小儿的就不学好!这麼点年纪就知道拿番茄砸人了!怪不得长不高……等一下,你说他几岁?」

  温乐灃两隻手比了个十,又比了个六:「十六岁。」

  他吼叫的声音听起来还没有发育,从窗户裡露出来的肩膀也很细,怎麼看都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到底发育到哪裡去了?

  「那种体形……难道是吃草长大的?」温乐源猜测,实在不能怪他乱猜,现在城市裡的小孩有几个是那样的?

  温乐灃知道他的毛病,也不理他,继续说道:「我不太清楚这孩子的背景,只知道他现在和他奶奶一起住,他父母会定时给他寄钱,但这麼长时间,我还没见他父母来过。」

  温乐源想了想,有些心虚,却不得不死撑:「那……那又怎麼样……可怜的孩子多着呢,我还都照顾不成?那我以後一出门肯定是番茄的海洋……」

  「你不要强词夺理!」温乐灃生气地一拍桌子,「这个孩子很可怜,但以往从来没有这样过。你自己想一想,你住进来这麼久,他有没有给你添过麻烦?没有!今天也是你和姨婆不对在先,谁让你们在外面吵架的?在想别人不对之前,你该想想自己有什麼毛病,不要和姨婆一样有问题就往别人身上推!」

  「今天她又把错误往你身上推了?」

  「……」默认。

  「……」无语。

  好吧……不管怎麼样,以後再遇到这种事就拿「尊老爱幼」来换个心裡平衡吧……总不能真的追着那种老太婆和臭小子要道歉是不是?那样首先累死的可是自己。

  兄弟二人心照不宣地这麼想着。

  而且話说回来,一个番茄,算不了什麼……

  现在对他们来说,有更重要的事让他们痛苦万分。

  每天晚上,大概是到凌晨四点锺左右,公寓的楼道裡就会有枴杖敲在地上的声音,同时伴着一个老太太「要鸡蛋嘛,一斤三块……」的叫卖声。

  正常人都知道,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有人买鸡蛋,要说神经病……有神经病这麼规律的麼?每天四点锺,每次十分锺,都持续快一个月了……

  绿荫公寓裡本来就是「那种东西」多,再多一个也没什麼,问题是这回的时间太过分,淩晨四点啊!那可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被这麼没完没了地打扰,谁受得了?一日忍不住,温乐源衝出去打算和那个傢伙理论,刚出门,却发现一老太太正好走到自己门前,对他微笑,问:「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温乐源当即落荒而逃。

  不是因为老太太长得可怕——凭良心说,她不仅不可怕,还很慈祥……但就是太慈祥了,温乐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家对他太好太礼貌,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对这种人他怎麼骂得出口?

  连他都这样了,温乐灃当然更指望不上,两个人只好每天晚上等待着老太太的大驾光临……

  「如果那老太太的事再不解决,我都不想在这儿住了……」温乐源绝望地说。

  「你打算免费工作?」

  「不要!」

  「……」也就是说,他就是在指望等别人变成活雷锋……

  但是……那老太太为何要不断地回到这个地方来呢?到底这裡有什麼吸引她,让她不得不一次一次回来?

  虽然温乐源錚錚然地说了那些話,但可怜的兄弟二人,却是几周都没接到一单生意,两个人整天在房间裡打遊戏上网看电视……人都快发霉了。

  曾坚决表示不会管这件事的温乐源还是没忍住,开始无聊地各房间窜,美其名曰「为了把那个每天晚上骚扰我们大家的老太太赶走这一为民造福的大事而进行严肃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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