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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單戀到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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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01:46 PM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楔子

瓦斯爐上,一只奶油黃的金屬鍋冒著白色蒸氣,沸滾的水中,燙著逐漸柔軟的義大利麵條,一旁,草原綠的平底鍋也正待命,橄欖油流過,在爐火的烘烤下滋滋作響,熱得恰到好處。

  黎妙心系著圍裙,在色彩豐富的廚房裡來回遊走,幸好她個頭嬌小,不佔空間,一般人或許會在這侷促的方寸之地裡進退不得,她卻是步履輕盈,遊刃有餘。

  她將大蒜厚切,利落地丟進平底鍋裡,文火爆香,接著加入火腿,共譜美味的協奏曲,此時客廳的廉價音響彷彿也算準時間,適時揚起一道滿蘊情感的女聲。

  完美!

  她輕輕地跟著哼歌,當她的義大利面即將美味上桌時,伴奏的正巧就是她最愛的曲子。

  〈Someone Like You〉。

  這首曲子出自音樂劇“變身怪醫”,男主角傑克是個優秀的醫生,為了挽救精神失常的父親,他研發一種新藥,試圖將善與惡的人格分開,他決定以自身當實驗品,注射藥物。之後,他身上果然出現另一個邪惡的人格“海德”,但他卻發現自己逐漸控制不住這個人格。

  女配角露西是個舞女,她活潑、可愛、善良,卻因現實淪落風塵,露西暗戀傑克醫生,明知他有個美麗高貴的未婚妻,仍無法抑制對他的傾慕。

  露西被迫與海德周旋,開始一場危險遊戲,最後,她死在海德刀下,但她無怨無悔,因為她愛著這個兼具善與惡的男人。

  黎妙心喜愛這個故事,更愛露西在幻想著傑克能愛上自己時,用那般溫柔又甜美的嗓音,唱著〈Someone Like You〉。

  好希望好希望有個像你這樣的人,找到像這樣的我,那麼世界一定會變得不一樣了,我的心將展開翅膀,飛翔……

  鈴聲驀地響起,震醒了沉溺在幻想中的黎妙心,她停下上菜的舞步,一時悵然若失地呆立原地,過了好片刻,才不情願地擱下義大利面,接起手機。

  “餵,心心嗎?”粗糙的男聲。

  “爸。”黎妙心無聲地嘆息。“有什麼事?”說起她這個父親,無事不登三寶殿,通常打電話來不是厚著臉皮借錢,就是抱怨日子難過。

  “發生大事了!我剛回老家收拾東西,聽人家說那個田野啊 對了,你還記得他嗎?就是小時候很照顧你的大哥哥。”

  當然記得,怎麼可能忘?

  黎妙心握著手機,眸光不覺落向雙人[词语过滤=#311]旁的茶几。造型別致的茶几上,安坐著一只圓弧形玻璃碗,碗里托著一顆顆彩色玻璃彈珠。

  “他有個未婚妻,你知道吧?”

  “我知道啊。”黎妙心咬了咬唇,好想叫老爸直接說重點。

  “他們最近快結婚了 ”

  “我知道,我收到喜帖了。”她耐心用罄。“下個月十六號吧?我會回去喝喜酒的。”

  而且,她會準備一份很美很精緻的結婚禮物,祝福他與嬌妻百年好合。

  “你不用回來喝了,沒有喜酒了。”黎爸爸宣布,幾乎有些得意洋洋的,好似狗仔挖到獨家新聞。

  黎妙心震住。“為什麼?”

  “聽說他未婚妻上禮拜出車禍,死了。”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砰’!再見,莎喲娜啦了,婚禮取消,改成喪禮,紅帖變白帖,喜事變喪事,大家沒有酒可以喝了 ”

  “夠了!”黎妙心喝止父親,冷淡地斷線。她扶著牆,虛軟地在[词语过滤=#311]上落坐,咀嚼父親帶來的勁爆消息。

  田野的未婚妻過世了。

  她見過那女人,是個很美、很清雅的女人,帶點陶瓷娃娃般的脆弱,正是他最喜歡的那一型。

  他愛的女人離開這世界,離開他了。

  他一定很傷心吧……他是個對感情很執著的人,一旦愛了,就執迷不悔,近乎傻氣。

  這樣的他,能承受愛人過世的打擊嗎?

  “田野,你這個笨蛋,你不會一個人躲起來喝酒買醉吧?”黎妙心輕聲呢喃,心口微微揪著,有點痛。

  她轉過身,捧起茶几上的玻璃碗,撥弄著那一顆顆彩色彈珠,痴傻地出神。

  這些彈珠,是田野送給她的,很久很久以前,在她還是個叛逆的小女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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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01:46 PM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那年,黎妙心十一歲。

  不太像兒童,卻也算不上是個少女,介在未熟與半熟間的年齡,初潮還沒來,胸部已稍稍隆起。

  頭髮削得薄又短,想當自己是男孩,偏偏清秀的眉目與纖細的身材,一眼便讓人認出是個女生。

  好討厭的年紀。想裝小,沒那份天真幼稚,想扮大人,又會被譏笑未成年,不上不下的,真麻煩。

  黎妙心不喜歡這時候的自己,除了不曉得該如何面對自己生理的隱微變化,更因為她被迫搬離熟悉的環境。

  她是在台北出生的,也在台北長大,無奈有個不成材又好賭的爸爸,媽媽受不了,跟情人跑了,爸爸養不起她,只好把她送回鄉下老家,託付給奶奶照顧。

  她從繁華的大都會搬來這偏僻的鄉間小鎮,小鎮上每個人都彼此認識,每個屋簷下的新鮮事都躲不過鄰居的耳目,人人都是天生的Spy,以包打聽為樂。

  她才剛到第一天,就有一堆陌生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跑來探望,對她上下打量,挑剔一舉一動,每個人心中都拿著計分板,暗暗為她打分數。

  她快煩死了,偏偏還得裝出知書達禮的小淑女模樣,免得壞了奶奶在這裡慈藹和善的好名聲。

  奶奶開了一間小麵店,親手揉的麵條香Q有勁,湯頭費心熬煮,滋味濃郁,在小鎮上算是小有名氣,很多人都愛這一味。

  吃面兼嚼八卦,小麵店裡鎮日人潮川流不息,她也成了動物園裡最受歡迎的寵物,免費供人玩賞。

  快瘋了!

  當她感覺自己將要撐不住臉上有禮貌的假面具時,奶奶得了重感冒,必須躺在床上休息,麵店暫時歇業,她也總算能放鬆,喘口氣。

  這天,細雨綿綿,飄不停,雨針刺在頰畔,不痛,只是濕答答地令人心煩。

  彆扭的十一歲,彆扭的四月天。

  黎妙心獨自到鎮上唯一一間小超市買菜,補充生活用品,提著大包小包走出店門口時,春雨仍綿密地織著。

  她懶得撐傘,走在一圈又一圈的水窪上,清澈的水面映出她纖細孤單的身影,她看著,忽然有些不忿,懊惱地踢路上小石子。

  邊走邊踢,不一會兒,她瞥見一只啤酒易拉罐,想起那個好賭也好酒的父親,心頭更悶,小腿用力一踢。

  啤酒罐飛越空中,劃了個美妙的弧度,咚一聲,無巧不巧地砸在前方一個少年背上。

  少年穿著連帽T,正專心地練習跑步,這天外飛來一擊,嚇他一跳,莫名其妙地回過頭,望見一個瘦小的女孩。

  黎妙心知道自己做錯事,卻不想道歉,瞪大一雙圓圓的眼睛,挑釁他。

  少年皺眉。“剛那罐子是你踢的?”

  “是又怎樣?”

  “踢到人不會道歉嗎?”

  “為什麼要道歉?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過不小心踢到人就該道歉。”少年撿起罐子,規矩地丟進附近的垃圾箱,然後走向她。“快說對不起。”

  黎妙心撇過頭。

  “快說。”少年伸手將她臉蛋扳回來。

  “不說就是不說!”她怒視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要這樣耍脾氣,誰教他偏偏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招惹她。

  少年瞇起眼。

  她也瞇起眼。

  兩人四目相對,無言地以眼神角力,終於,少年認輸了,無奈地揉揉她的頭。

  “算了,不跟你計較。”

  “你幹麼啊?”她躲開他的手。“看我長得可愛,想佔我便宜嗎?”

  “你說什麼?”少年愕然瞠目,一副啞巴吃黃連的冤枉樣。“拜託!誰想佔你便宜啊?”

  “不然你幹麼隨便摸我的頭?色狼!”

  說他色狼?少年嗆到,想起自己藏在床下的色情雜誌,臉頰不著痕跡地赧紅 他是健康的少年,當然有正常的慾望,不過再怎麼說也不可能對這個骨瘦如柴的小女生……

  “你要說這種話,起碼等你長出胸部再說吧!”

  “誰說我沒有?”黎妙心備感受辱,不覺挺了挺胸口。

  少年嗤笑。

  “笑什麼?”她惱了,聽出那笑裡含著濃濃的嘲弄。

  “快回家去吧,小鬼頭。”也不知是有意或無意,他又伸手拍拍她的頭。

  她咬牙,看他瀟灑地對她揮揮手,毫不留戀地繼續慢跑,胸臆驀地橫梗某種不甘。

  “你站住!”她尖聲喊。

  少年回頭。“還有什麼事?”

  “虧你年紀比我大,懂不懂什麼叫紳士風度?”她展示雙手的提袋。“看我東西這麼多,不會幫我提一下嗎?”

  少年聽聞她的抗議,先是訝異,繼而朗聲大笑。“你真是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耶。”

  他走過來,雖是才剛與她有過一番不愉快的針鋒相對,仍是很有風度地接過她手中沉重的購物袋。

  一個小女生提這麼多東西,是太勉強了。

  他神色自若地望向她。“你家住哪兒?”

  反倒是她,對他的坦然相助感到無比的驚訝。

“原來你就是黎奶奶那個在台北的小孫女?”

  少年送黎妙心回家,這才驚覺她的身分,而且兩家住得很近,走路不過五分鐘的時間。

  “阿野,你來了啊。”黎奶奶勉力從榻榻米上撐起身,戴上老花眼鏡,看眼前生氣勃勃的年輕人。“才幾個禮拜沒見,你好像又長高了啊?”

  “真不好意思,黎奶奶,最近忙著準備考試跟游泳比賽,都沒空來看你。”田野坐上榻榻米。“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老了,三天兩頭身子就鬧點小毛病,沒什麼,你別擔心。”黎奶奶微笑地拍拍他的手。“心心,倒茶給田野哥哥喝啊。”

  黎妙心聞言,不情不願地斟來一杯茶。“哪,給你。”很粗率的口氣。

  黎奶奶蹙眉。“怎麼這麼沒禮貌?阿野可是幫你提東西回來,你應該謝謝人家。”

  “沒關係,我無所謂。”田野接過茶,若有深意地瞥了黎妙心一眼。

  “跟阿野說謝謝。”黎奶奶命令。

  “好啦。”黎妙心不想違抗生病的奶奶,只好轉向田野。“謝謝。”小小聲地嘟噥。

  “什麼?”田野裝沒聽見。

  “我說謝謝啦!”她明知他有意惡整,氣惱地提高聲調。

  他嘻嘻笑。

  “對了,阿野,既然你來了,我有件事剛好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奶奶你說。”

  “就是心心這丫頭啊,早該去學校報到了,可我這兩天人不舒服,一直沒帶她去,你明天幫我送她去上學好嗎?”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去!”黎妙心搶著表明。

  黎奶奶置若罔聞。“阿野,怎樣?你明天有空嗎?”

  “沒問題。”田野一口答應。“反正我明天社團剛好不必練習,我就先送心心去學校,再去上學。”

  “那就麻煩你了。”

  田野又陪著黎奶奶聊幾句,接著起身告辭,黎妙心送他出門,到玄關時,他回過身,笑笑。

  “原來你叫心心啊,這名字挺可愛的。”

  “不准你這樣叫我!”她怒嗆。“我叫黎妙心。”

  “黎妙心?”他眨眨眼。“那我叫你‘妙妙’好了,哈!”一聲嗤笑。

  “笑什麼?”

  “喵喵,你是不是很喜歡吃小魚啊?”他逗問。

  她愣了愣,兩秒後,才領悟他將自己的小名改成貓咪的叫聲了,可惡的傢伙!

  “你別亂叫我的名字!”她抗議。

  “喵喵。”他刻意又喚,擺明暸氣她。“明天來接你上學,可別賴床喔。”

  語落,他頭也不回地離去,留下氣怔的她。

妙妙,喵喵。

  他總是用她的名字來逗她,不時便揶揄她像只撒潑的小野貓,朝路人張牙舞爪。

  “你以為自己的名字就很好聽嗎?田野、田野,一聽就知道是個鄉巴佬。”她不屑地評論。

  “台北來的女生都這樣嗎?連你這種小鬼頭,都這麼虛榮勢利?”他不喜歡她話裡的輕蔑。

  “那你呢?還不是對台北的女生有偏見?”她犀利地反擊。

  他怔住,半晌,笑了。“才小學五年級的女生,說話這麼嗆?你才十一歲,天真一點好嗎?”

  她早過了那種天真爛漫的年紀了。

  她瞪他。“那你呢?你幾歲?”

  “十七。”

  “才十七歲而已,別把自己當老頭,動不動就教訓人。”

  “比起你,我夠大了。”他感嘆。

  “才差六歲而已。”她不服氣。

  “六歲就夠多了。”他微笑。“想想我上小學那年,你才剛出生,還在喝奶、包尿布呢。”

  夠了!她不准他把她跟那種哇哇哭叫的嬰兒聯想在一起,她夠大了,會自己洗衣,自己做飯,以前在台北的時候,都是一個人搭公車上下學,帶著把鑰匙,孤伶伶地回到家裡,面對一室空寂。

  相較于同年齡的孩子,她夠成熟了,絕對不幼稚。

  可他,卻總把她當個無知孩童看,就算跟她鬥嘴,也從不認真,彷彿不想跟她計較,她恨透了他這種大人似的“風度”。

  她討厭他,不管他是不是只要有空,都會接她一起上學,不管他是不是曾經叮嚀與她同校的表弟,一定要照顧她,不管他對她其實很不錯,她就是討厭他。

  直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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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01:47 PM |只看该作者
那天傍晚,她放學回到家,見一個中年男子在家門口鬼鬼祟祟地張望,怒上心頭,隨手抓起一根掃帚。

  “你在這裡幹麼?你想做什麼?”

  中年男子回過頭,見到她,大喜。“心心,你回來了啊!”他靠近她。

  她嗅到濃烈的酒味,警覺地拿掃帚擋在身前。“別過來!”

  男子愕然。“怎麼了?幹麼這麼兇啊?”

  “總之你走開!我不想再看到你,走開、走開!”黎妙心發狂似地揮舞掃帚。

  “心心,你做什麼?你瘋了啊?”男子頓時火大,粗暴地抓住掃帚柄。“給我!”

  “不要!”

  “我說給我!”

  “不要,你走開!”

  “你 欠揍啊?!”男子不耐地搶過掃帚,一記重拳不由分說地揮過去。

  黎妙心一凜,直覺舉起雙臂,橫擋在臉前,但拳頭卻未落在她身上,另一隻手穩穩地接住。

  是田野。他不知何時出現,乍見這一幕,飛快地趕過來,擋在她身前。

  “你這傢伙!連小孩子都敢打?”他驚咆,一把推開男子,趁對方搖晃之際,又一把拉過來,狠狠地賞一記過肩摔。

  男子被他撂倒在地,疼痛地哀號。

  “喵喵,你沒事吧?”田野轉身,擔憂地檢視她全身上下。“他剛才有打到你嗎?”

  “沒有。”她傻傻地搖頭。

  “那你還好吧?有沒有哪裡受傷?”

  她沒被打到,又怎麼會受傷?

  她奇怪他怎會問這種蠢問題,但心窩卻暖暖地融化。

  “你……是誰啊?”男子掙扎地從地上爬起來。“我教訓她,關你什麼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田野怒得補踢男子一腳。“我才要問你這傢伙是誰?”

  “我……”男子踉蹌地朝他撞過去。

  他警覺地側身躲開,掄起拳頭

  “別打了。”黎妙心木然的嗓音揚起。“他是我爸。”

  “什麼?!”田野震撼。

仔細照過面,田野認清男子果然是黎奶奶那個不爭氣的獨生子,也是黎妙心的親生父親,不禁為自己魯莽的行舉感到歉疚。

  “不好意思,黎伯伯,我沒認出是你。”

  “你喔!”黎爸爸氣喘吁吁地倚在客廳牆邊,哀怨地揉自己身上的疼痛處。“下手還真狠耶,我骨頭都快散了。”

  “對不起。”田野道歉,無論如何,他是對長輩不敬。

  “你還敢說?”黎妙心捧出急救箱,在父親面前跪下。“誰教你自己先打人?”

  “我又沒打到。”黎爸爸好委屈。

  “我看看,有沒有哪裡受傷?”黎妙心卷起父親褲管,發現他膝蓋處有擦傷,拿棉花沾了酒精,替他擦拭。

  “哇!痛痛痛!”黎爸爸軟弱地呼號。

  “一個大男人叫什麼叫啊?”黎妙心不悅地白父親一眼,卻仍是放輕了動作,慢慢消毒傷口,抹上藥水。

  田野驚訝地望著這一幕,這對父女之間的關係,還真難理解。

  處理完傷口,黎妙心站挺小小的身軀,雙臂環抱胸前,瞪視父親。“你來幹麼?是不是又想跟奶奶拿錢?”

  “呵呵,不愧是我的女兒,還是你最了解我。”黎爸爸厚顏地笑。

  “奶奶沒錢!”黎妙心一口打槍。“最近麵店生意不好,沒多的錢可以藉你。”

  “別這樣嘛,兩萬塊錢就好。”黎爸爸死皮賴臉地打商量。

  黎妙心倒抽口氣。“兩萬塊?!你作夢嗎?兩千塊都沒有!”

  “怎麼可能沒有?我知道媽身上藏了不少私房錢,我看看,房間榻榻米下應該有。”說著,黎爸爸像毛毛蟲蠕動身子,爬向房間。

  黎妙心及時抄起掃帚,搶先一步擋在他身前。

  “心心,你別這樣。”黎爸爸皺眉。

  “那是奶奶的辛苦錢,不准你拿。”她警告。

  “那就一萬塊就好。”

  “不行!”

  “心心!”黎爸爸再度惱火。“我可是你爸,你跟我說話這什麼態度?”

  “如果你還認得自己是爸爸,就拿出爸爸的樣子來。”田野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嘴。

  “你說什麼?”黎爸爸憤慨地瞪他。

  田野接過黎妙心手上的掃帚,憐惜地摸摸她的頭。“心心才幾歲?一個小女生,拿掃帚對抗自己的父親,你以為她很樂意嗎?你受傷的時候,她比誰都擔心,她有多愛你,你看不出來嗎?”

  “我才……不是那樣。”黎妙心想反駁,言語卻失了聲,細微地消散在風裡。

  她才不愛這個不中用的父親呢!她恨透了他,如果不是他整天醉生夢死,他們的家庭也不會破碎。

  “你振作點吧,黎伯伯。”田野蹲在黎爸爸面前,認真地勸告。“別讓黎奶奶跟心心失望好嗎?”

  黎爸爸頗覺汗顏,拉不下面子,只好嗆聲。“我們……我們家的事外人少管!”

  “我是你們家的鄰居,而且黎奶奶也交代過,要我好好照顧心心,我不能讓你這麼對她。”

  “你!”黎爸爸嚴厲地瞪大眼。

  中年與少年沉默地對峙,田野雖然只有十七歲,但身材高大,體魄強壯,堅毅果敢的神態,比男人還像男人。

  黎爸爸輸了,他知道自己今天絕對過不了少年這關,只好悻悻然地走人。

  “我會再來的!”臨去前,他撂下狠話。

  室內,一片靜寂,少年與女孩各自沉思,過了好片刻,少年首先打破僵凝的空氣。

  “你爸總是這樣嗎?”

  “怎樣?”黎妙心豎起自我保護的尖刺。

  田野凝望她,彷彿看透了什麼,微微一笑。“沒事的話,我先走了。”他將掃帚還給她,無意之間擦到手掌,一陣抽疼。

  黎妙心看出他表情不對勁,湊近一瞧,才發現他掌心有一處擦傷,約莫是方才教訓爸爸時,意外劃過某種銳物。

  她心一扯,出聲責備。“你受傷了,怎麼不早說?”

  “這沒什麼。”他不以為意。

  “過來,我幫你搽藥。”她自然地下令,宛如女王。

  他又好氣又好笑,搖搖頭,乖乖在她面前坐下,享受她的服務。

  她在他面前總是粗野又男孩子氣,但替他上藥時,卻是難得的細心體貼,動作很輕,好似不舍他受一點疼。

  他訝異地挑眉。“沒想到你這女生也有這麼溫柔的時候。”

  “你說什麼?”她領會他話中贊嘆之意,倏地感到羞赧,故意加重手上的力道。

  藥水刺激傷口,他痛得眼角抽凜。

  活該!誰教他胡言亂語?

  她嗔睨他,在他傷口貼上OK繃,動作粗率。

  他倒吸口氣。“我收回剛才的話,你這女生……還真是愛搞怪。”

  搞怪又怎樣?反正她在他眼中就是個沒胸部、沒身材的幼稚小鬼。

  她冷哼,拍拍手,站起身。“好了,你可以滾了!”

  “知道了,女王陛下。”他戲謔地稱呼,抄起書包甩上後背,走沒兩步,又回過頭。“你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吧?”

  “會有什麼問題?”她瞪他。“而且我待會兒會到面攤幫忙。”

  “也對,你是該去幫黎奶奶的忙。”他點頭,瞧了眼窗外灰濛濛的天色。“很晚了。”

  “才六點多,哪裡晚了?”

  “對你這樣的小孩子,算晚了。”他若有所思,星眸忽地閃爍。“我送你去吧!”

  “什麼?”

  “我送你去面攤。”他牽起她的手,不顧她意願,徑自將她拉到屋外,盯著她鎖上門,要她坐上單車後座。“走嘍!”

  夜色朦朧,她坐在他的單車上,徜徉在鄉間小路,田邊響起聲聲蛙鳴,春風拂面,捎來野花的清香。

  她想起同學偷偷傳給她看的幾本少女漫畫,漫畫裡,那些帥氣又聰明的男主角,總是愛上不怎麼起眼的平凡女主角。

  那好像童話,真的有可能嗎?

  黎妙心低下頭,悄悄拉開衣領,看了眼自己貧乏的胸部,不禁嗤之以鼻。

  她迷濛地尋思,忽地對面一輛貨車疾駛而來,他為了閃避,急轉彎,單車顛簸一下。

  “你還好吧?”他關懷地問。

  “你騎車技術很差耶!”她故意埋怨,正大光明抱住他的腰。“我警告你,不准把我摔下去喔,不然我讓你好看。”

  “知道了,小野貓。”他狀若無奈。

  她甜笑,小巧的臉蛋埋靠他寬厚的背,濃密的睫毛垂落,猶如含羞草的葉片,安靜地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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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是個熱血笨蛋。

  這是十一歲的黎妙心對十七歲的田野的看法。

  他是笨蛋一枚,功課爛透了,游泳卻一把罩,對自己的事漫不經心,別人的閒事倒是管得很起勁,整天把夢想、抱負掛在嘴邊,白痴到不行。

  最令她莫名其妙的,就是這麼粗線條的一個大男孩,居然在藝術方面有敏銳的品味,他很有繪畫天分,隨手勾勒便是栩栩如生的圖案。

  當他信手塗鴉一只叼著小魚的可愛貓咪,並將那張小卡送給她時,令她呆怔的不是他有意的戲謔,而是那只小貓的活靈活現,簡直像要從卡片裡跳出來似的。

  “你……”言語在她嘴裡失聲。

  “我怎樣?”他挑眉。

  好強,好厲害,太有才 腦海瞬間浮掠無數讚美之詞,偏偏出口的卻是

  “你是白痴嗎?”

  “嗄?”他愣住。

  “就跟你說了我不是‘喵喵’,跟貓沒關係,你是要我強調幾次才聽得懂啊?我看你應該去看醫生,檢查一下耳朵有沒有出問題!”暢快淋漓的痛罵,一口氣都不換。

  他睜大眼,半晌,懶洋洋地拍拍手。“了不起。”

  她翻白眼。

  “你這小鬼很有口才,我看你以後應該可以參加辯論社。”

  這是揶揄還是諷刺?她用力瞪他。

  他卻是滿不在乎地笑,伸手揉揉她的頭。

  又來了!她最討厭他這個動作了,擺明把她當小孩。

  “你離我遠一點啦!”她怒斥。

  “拜託,是誰自己一大早跑來人家家裡的啊?”田野頗冤枉。“好不容易禮拜天放假,想多睡一會兒,都被你吵醒。”

  因為……她很無聊嘛。

  黎妙心嘟嘴,絕不承認自己是想見他才自動自發到他家拜訪。“都九點多了,睡什麼睡啊?太陽都曬屁股了。”

  “不睡覺,要做什麼呢?”他坐在書桌前打呵欠,撕下一張便條紙,又開始亂塗鴉。

  她默默看他畫畫,難得安靜下來,像個洋娃娃乖巧地坐在一旁。

  他畫著畫著,忽然覺得氣氛太異樣,猛然回頭望她,星眸一閃。

  “怎樣啦?”秀巧的眉尖一蹙。

  他打量她片刻,淡淡微笑。

  她心韻亂了調。“笑什麼啊?”

  “你啊,都這麼乖就好了。”他煞有介事地感嘆。

  她聽出他又在調侃她,懊惱地瞠眸。“對啦,我就是很不乖,怎樣?不然你扁我啊?”

  他笑了,捏捏她秀巧的小鼻子。“我可是男生,怎麼能打女生?”

  她冷嗤。“誰說男生就不能打女生?”

  “當然不行,這可是 ”他驀地頓住,臉色一變。“你該不會被打過吧?是你爸嗎?”

  她一凜,倏地跳開,直覺躲避他太過熾烈的眼神。“大人教訓小孩又不是多稀奇的事。”

  “是這樣沒錯。”田野皺眉。但若是家暴,事情可就嚴重了。“喵喵,你老實跟我說 ”

  “就說了我不是喵喵!”她打斷他。

  “好吧,心心。”他換個稱呼。“你 ”

  “肚子餓了啦,我要吃早餐。”她故意喊,蹦蹦跳跳地離開他房間。“田媽媽今天做了日式煎蛋喔,你再不來吃,我就把你的分也掃光。”

  她來到餐廳,猜想田野一定馬上跟來。說到吃的,尤其是他愛吃的,他可是當仁不讓。

  果然,沒幾秒,田野便衝到餐桌前坐好。

  她偷笑,剛熱好牛奶的田媽媽也忍不住笑。

  “我就知道,別人去叫都沒用,只有心心才能把我這個愛賴床的兒子拉起來。”她將兩杯熱牛奶擱上桌,笑咪咪地望向黎妙心。“心心,以後來當田媽媽的兒媳婦好不好?”

  黎妙心一怔,還來不及說話,田野便搶著抗議。

  “媽!你胡說八道什麼啊?”

  “我說真的。”田媽媽超認真。“我昨天還跟你爸說呢,你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你帶哪個女孩子回家,只有心心 ”

  “是她自己硬要跟我回來的耶。”田野澄清。“而且她才小學五年級,怎麼可能是我女朋友?”

  “哥是老牛吃嫩草。”田野的弟弟田莊慢悠悠地踱進餐廳。“我贊成心心當我大嫂,只是可能委屈她了。”

  “你這小子欠扁啊!”田野筷子一挾,飛快凌厲地朝弟弟揮去。

  “ㄟ,我擋!”田莊也反應敏捷地持起筷子,應付哥哥的攻勢。

  兩兄弟拿著筷子在空中交戰,仿佛武林高手相互過招。

  田爸爸在洗手間辦完大事,經過餐廳,興沖沖地跟進來看好戲。“田莊,這招妙!欸,慢了一點,真可惜……喔喔,田野,閃得好啊!”

  “老爸,你到底是站哪一邊的?”兩兄弟同時不耐地回頭。

  “我兩不相幫。”田爸爸悠哉地在餐桌的主位坐下,攤開報紙。“兩邊都是我的兒子,所以我決定幫我兒媳婦,對吧?心心。”

  “就說了我跟她不是那種關係!”田野惱羞成怒。

  他幹麼這麼火大啊?跟她扯上關係很糟嗎?

  黎妙心很不悅,雖然她對這個熱血笨蛋也沒啥好感,但他愈是想跟她撇清關係,她就偏要纏著他。

  “沒錯,我就是田野哥哥的女朋友。”她笑嘻嘻地來到田野身旁,勾住他臂膀。

  “喔喔喔~~”全家怪叫。

  田野超尷尬。“黎妙心,你瘋了啊?!”

  她沒答話,只是甜甜地笑,小臉蛋貼靠他手臂。

  田野窘得臉頰發熱,全家歡聲雷動,田莊還很欠揍地吹起口哨。

  “哥,我跟你說,你不吃虧的啦!以你弟弟專業的眼光來看,心心絕對是個美人胚子,長大以後一定很漂亮。”

  “是啊,我也這麼想。”田媽媽贊成。

  “加我一票。”田爸爸也舉手。

  “十年後,你一定會為我神魂顛倒。”黎妙心信心滿滿。

  四票通過,多數表決。

  田野屈居弱勢,辯無可辯,只得硬生生吞下一口悶氣,右手抓起煎蛋,藉著狼吞虎嚥發洩自己的不滿。

  吃過早餐,全家人作媒作上癮,強逼田野帶未來的田家長媳去約會,而且附註愈浪漫愈好。

  “哥你長到十七歲了,連個女朋友也沒交過,你弟弟我真的替你感到十分之羞愧,這難得的第一次,你可要好好把握啊。”今年才十五歲,已經換過四任女友的田莊苦口婆心地規勸。

  田野的回應是賞他一記迴旋踢。

  兩人來到屋外,離開家人的雷達監控區,田野便迫不及待地聲明。“黎妙心,我跟你說,剛剛那些都是玩笑,不能當真。”

  她當然知道那些只是玩笑話,當她跟他一樣笨嗎?

  黎妙心鬱悶地瞇眼,雙手環抱胸前。

  “我雖然沒有女朋友,可是我心裡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田野還慎重地強調。

  她心弦一扯。“誰?”

  “這個你不必知道,總之有這麼一個人。”

  “到底是誰?”她要知道是哪個女生能讓這個傻蛋傾心戀慕。

  田野堅持不肯說,或許是有些青春少年的羞澀,難以道出心上人的芳名。

  但他不說,黎妙心自然有辦法調查,花了兩個禮拜跟蹤,就在第二個週末,發現女主角的真面目。

  她是住在鎮上另一頭的少女,同樣是十七歲,在市區一所女校就讀,平日住宿,假日才會回家。

  她的容貌清秀,說不上多漂亮,但五官纖細,身材裊裊,頗有蒲柳之姿,胸部不算豐滿,但至少比平胸的小女生有料。

  這次回家,她特地約田野見面,就是有事請他幫忙。

  “阿野拜託,這件事只有你可以幫我了。”她嗓音清柔,如黃鶯出谷,聽得人全身酥麻。

  田野幾乎是立刻赧紅臉。“什麼事?你儘管說。”

  “就是啊,我們下禮拜要交一幅寫生水彩畫,我怎麼畫都畫不好,你教教我好不好?”

  “這有什麼問題?”田野一口答應。“你想畫哪裡?”

  “嗯,就畫我們鎮上那條小溪吧,那裡風景挺不錯的。”

  “OK。”

  田野準備好畫具,帶著少女來到小溪邊,說是教她畫畫,其實根本是他一手包辦,少女只是坐在草地上,自顧自地看書,準備下禮拜的期中考。

  有這種笨蛋嗎?根本被利用了嘛!

  黎妙心旁觀這一幕,看得好氣。她氣少女沒把田野放在心上,更氣他一頭熱,看不出人家完全無心。

  兩個小時後,田野大功告成,少女拿到風格鮮明的水彩畫,滿意地嫣然一笑,話不多說,馬上找藉口告辭,留下田野傻傻站在原地,仿佛還在回味她的一顰一笑。

  黎妙心從大樹後踱出來,愈想愈惱,用力推他一下。

  “喵喵?”他愕然。“怎麼是你?”

  “人都走遠了啦,你還發什麼呆?白痴!”

  “你……都看見了?”他有些窘。

  “對啦,笨蛋,我都看見了。”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人家根本對你沒意思,你看不出來嗎?”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

  她驚愕。“你知道?”

  “她已經有男朋友了。”他索性自己招認。

  她聽了,簡直不敢相信,對方都有男朋友了,他還獻什麼鬼殷勤?

  “你年紀小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的。”他彎腰拾起一顆小石子,朝溪面擲去,點漾三圈漣漪。“就算她只把我當普通朋友也行,只要她幸福快樂就好了。”

  “你是說,她不喜歡你也無所謂嗎?”

  他又拾起一顆石子,用力擲。“當然不是完全無所謂,不過事情就是這樣,也沒辦法。”

  她咬唇,默默看他丟石頭,一顆一顆,躍落水面,也躍進她心湖,不由自主地盪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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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01:48 PM |只看该作者
  “那女生叫什麼名字?”她啞聲問。

  “蕭庭芳。”他的嗓音比她更沙啞,宛如讀詩,輕輕念出心上人的名。

  “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

  “一年前,他們全家搬來鎮上,有一次她騎單車不小心跌倒,我把她扶起來,幫她修好車,她為了道謝,請我吃冰淇淋。”

  “就那樣喜歡上的?”

  “是啊,就那樣。”

  好無趣的邂逅,好無聊的一見鍾情。

  黎妙心悶悶地想,這個故事一點也不令人驚奇,也沒任何感動的點。

  但她的心卻怦怦跳著,胸口緊窒,糾結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

  一年前……如果她提早一年搬過來這裡就好了,如果能提早一年與他相識,或許……

  那又怎樣?一年前她十歲,他十六歲,他們之間一樣有六年的差距。

  黎妙心撫著心口,不明白那裡為何有些疼痛,她又沒有心臟病,一直很健康,不是嗎?

  後來,她才逐漸領悟,原來那就是哀愁的滋味。

“你怎麼又來了?”

  田野站在自家門前,對前來造訪的黎妙心大攤雙手,一副好無奈的表情。

  “你以為我愛來嗎?”黎妙心不爽。“是我奶奶叫我送這個來給田媽媽。”她捧出一只加蓋的湯鍋。“這是牛肉湯,奶奶昨天多燉的,給你們,奶奶說要感謝田媽媽常常照顧我。”

  “常照顧你的是我吧?”田野誇張地甩甩手。“你每次來我家,只會黏著我。”

  “誰、誰黏你啊?”她差點嗆到,妙目圓瞠。“你臭美!”

  “隨便你。”田野聳聳肩,懶得跟她爭辯。“我媽在裡面,你自己送進去給她,我要出門了。”

  “這很重耶,你是不會幫我拿一下喔?”她不由分說地把湯鍋塞給他,一面問:“你要去哪兒?”

  “台北。”他接過湯鍋,沒轍,只好幫忙端進屋裡。

  “去台北幹麼?你知不知道今天有颱風要來?”

  “我也是這麼說的。”田媽媽在一旁聽了,比出大拇指贊黎妙心說得好。“可他就不聽,說有重要的事,一定要今天去辦。”

  “什麼重要的事?”黎妙心好奇。

  “不關你的事。”田野將湯鍋交給母親,伸指彈她額頭。“媽,我走嘍。”語落,他瀟灑邁步離開。

  黎妙心蹙眉凝望他背影,片刻,心念一動,奔跑地追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什麼?”田野驚駭。

  “你這個鄉下人,八成沒去過台北幾次吧?台北我熟,我帶路。”她豪氣地拍胸脯,自願當導遊。

  “我不是去玩的。”他聲明。

  “我也不是啊。”她嗔睨他,主動拉起他的手。“走啦,別婆婆媽媽的,像個男子漢好不好?”

  田野拗不過她,只好跟她一起坐上火車,兩人在車廂內相對而坐。

  “你到底去台北幹麼?”她追根究底。

  “就……去買禮物。”他眼神飄移,似乎不敢看她。

  “誰的禮物?”她繼續逼問,心下已約莫有底。

  “庭芳的,下禮拜三她生日,我想寄去她們學校給她。”

  笨蛋、白痴!沒救了!

  黎妙心在心底默默飆罵,一股悶氣橫梗胸臆。“要買禮物也不用專程到台北吧?這裡不能買嗎?”她的嗓音好幹澀。

  “這裡買不到。”他微笑。“我想她會喜歡一些時尚別致的小東西,台北比較多。”

  “是喔。”還真有心,為了討佳人歡心,不惜來回奔波。

  “我看你別去了,我會一直逛街,很無聊的。”他似乎試圖甩開她。

  她賞他白眼。“我怕你迷路!到時你回不來,全家雞飛狗跳,我可不想看田媽媽他們擔心。”

  “你這女生說話怎麼總是這麼人小鬼大的?”他搖頭。“別忘了我可是比你大六歲。”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她悶哼,眸光調向窗外,看風景飛逝。

  她十一歲,他十七歲,她很了解他們之間有六年的差距。

  但一個十一歲的小女生,還是懂得心動,尤其在颱風天,當她和他因為火車停駛,不得已必須在台北一家廉價小旅館共度一夜時,也會感到緊張羞怯,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一間和室房,老闆娘在榻榻米上鋪開兩床棉被,點亮牆角一盞棉紙燈。

  “你們兄妹倆就在這裡睡一夜吧!我想明天風雨就會小多了,放心,住宿費我會儘量算你們便宜的。”她笑著起身,叮嚀田野。“要好好照顧你妹妹喔!”

  “我才……不是他妹妹呢。”黎妙心小小聲地嘟囔,目送老闆娘離開,清脆的落鎖聲,震動她心房。

  田野沒注意到她的尷尬,將背包打開,再細心地檢視一次他買來的精緻項煉,確定禮物盒好好地躺在背包深處,然後,他脫下長袖運動衫。

  “你幹麼?”黎妙心激動地喊。

  他愣了愣。“準備睡覺了啊!”

  “你幹麼……”她想問他為何脫衣服,忽地發現他身上還有一件T恤背心,頓時無言。

  “你怎麼一個人縮在角落?”他總算察覺她不對勁。

  “我……沒什麼。”她爬回屬於她的被窩,很快鑽進去,用溫暖的棉被保護自己。

  “是不是會怕?”他話語方落,屋外一陣強風掃過,房內燈光霎時熄滅。

  黎妙心尖叫。

  “別怕,只是停電而已。”他連忙摸黑靠近她,將她瘦小的身子擁進懷裡,抱住她的頭。“我在這裡,別怕喔。”

  她不怕,只是嚇一跳而已,但她喜歡聽他如此溫柔地哄她,仿佛她是某種嬌弱可愛的小動物。

  窗外風強雨驟,窗內卻是一室寧馨,她賴在他胸前,傾聽他穩定的心跳。

  “還怕嗎?”他柔聲問。

  “不會。”

  “那睡覺了,乖,躺下來。”

  她搖頭,不想躺下,緊抱著他,猶如無尾熊,賴皮不放手。

  他低下頭,覺得好笑。“沒想到你這只小野貓也會有這麼撒嬌的時候喔?”

  她不是撒嬌,只是想再靠近他一些而已,只想放縱自己,享受他體貼的呵護。

  她用細嫩的臉蛋磨蹭他胸膛,他仿佛也一時情動,擁著她的手臂緊了一緊,輕聲嘆息道。“你這小鬼頭,如果一直這麼乖巧、可愛就好了。”

  他這意思是嫌她不乖巧、不可愛嘍?

  她嘟嘴,腦海浮現他心上人婀娜多姿的體態,一股倔氣驀地湧上來,沉默地推開他。

  “生氣啦?”他在黑暗中感覺到她鑽進被窩,無聲地微笑。

  “我要睡了。”她氣嘟嘟地宣布。

  “好,睡吧。”他替她蓋好被子,將自己的床鋪拉過來,與她相鄰。

  “幹麼靠我那麼近?”她心韻加速,方才他擁抱她時的暖意,仍燙著她肌膚。

  “我怕你半夜醒來會害怕,我是好意。”

  她也明白,問題是一顆狂跳的芳心不聽指揮。

  “我可警告你喔,你要是敢侵犯我這個大美女,我就叫警察來抓你,把你關進監牢十八年!”

  “誰會想碰你這種黃毛丫頭啊?”他嗤笑。“要說這種話,十年後再說吧。”

  “十年後你一定會說。”她恨恨地磨牙。“十年後,你一定會看呆我這個大美女,然後稱讚我很漂亮。”

  “是喔。”他迷糊地打哈欠。“我倒期望那一天快來,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會那麼沒眼光。”

  “你 ”她想罵他,卻聽見他氣息深沉,鼾聲微響,竟然已經進入昏睡狀態。

  他果然……是個粗線條的笨蛋。

  她甜蜜又無奈地嘆息,聽著窗外的風雨聲以及他綿長的呼吸聲,感覺前所未有的安心,一夜酣眠。

  隔天清晨,她醒來,他還睡著,她側身端詳他眉宇,忽然發現他長得頗帥,濃眉大眼,鼻子挺直,下巴線條陽剛,嘴唇厚厚軟軟的,透著淡淡的粉色,很好親的樣子。

  她心跳錯拍,不覺往他湊近,再近一點,近一點,直到與他性感的唇只有一個呼吸的距離。

  好想偷偷親他……

  他倏地睜開眼,星蒙的眼眸直視她。

  “你幹麼?”

  她氣息凝住,粉頰飛快地漫染一片紅霞,全身不自在地烘熱。“沒、沒有啊!我 ”念頭急轉。“我看你臉上有只蚊子。”

  “嗄?”他茫然。

  “打到了!”她用力拍他額頭。

  他痛得驚呼。“你搞什麼?!”

  “沒事,睡覺,睡覺。”她縮回自己被窩裡,拉高棉被,密密蒙住自己羞紅的臉蛋。

  天哪!好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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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六年的差距有多遠?

  她不知道,但十一歲跟十七歲的差距,肯定是非常遙遠,就像分別位於銀河兩岸的牛郎織女星,像數學平面上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為什麼平行線永遠不相交?”黎妙心問田野。

  “嗄?”田野愣住。“這不是基本常識嗎?你們小學數學應該也有學過吧?”

  “我知道,所以我問為什麼。”她任性地想求一個答案。

  “這個嘛……”田野搔搔頭,用鉛筆在紙上畫出兩條平行線。“哪,所謂的平行線呢,就是兩條線都跟平面上另一條線成垂直九十度,所以呢,嗯……”他停頓,思索著該如何解釋,偏偏他跟數學很不熟,也沒啥講解的天分。

  反倒是黎妙心解救了他。“所以這兩條線之間的距離是處處相等的。”

  “對啦,就是這樣。”他鬆一口氣。“所以你知道嘛。”

  也就是說,如果兩條平行線的距離是六歲,不管往前進多少年,距離永遠相等,不可能縮小。

  黎妙心瞪田野。“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什麼事?”他不解。

  “為什麼平行線就永不相交?為什麼不可能有交會的一天?”

  “這是數學定理啊。”

  “我知道,可是不公平,不公平!”她憤然低嚷,拿鉛筆用力在計算紙上畫,薄薄的紙張被她戳破一道裂痕。

  “喵喵,你怎麼了?”田野關懷地蹙眉。“你心情不好?”

  “對!”

  “為什麼?”

  因為他送蕭庭芳生日禮物,因為她聽說蕭庭芳收到禮物很開心,因為某天晚上她偷窺到蕭庭芳趴在他懷裡,哭訴失戀的痛苦。

  因為他十七歲,而她,只有十一歲……

  “是不是段考快到了,壓力大?”田野猜測她憂鬱的理由。

  “才不是呢。”她不悅地輕哼。段考算什麼?她輕輕鬆松就能拿到第一名,哪像他這個笨蛋?她冷覷他。

  “幹麼用這種不屑的眼神看我?”他似是看透她的思緒。

  “你說呢?”她哼哼哼,冷笑三聲。

  他翻白眼。“你該不會又覺得我是個笨蛋了?”

  “算你還有點智力。”她掀眉瞪眸,一副鄙夷的模樣,他看進眼裡,又氣又好笑。

  “你這可惡的小貓!”他輕聲罵她,兩只大手巴住她小小的臉蛋,用力擠壓。

  “幹麼啦?”她被他擠得差點透不過氣。

  “這是懲罰,誰教你不懂得敬老尊賢。”

  “你是有多老啦?放開我啦!”她拚命扭動螓首,惱得小臉泛紅。

  他忽地笑了,仿佛覺得她很可愛似的,掐掐她軟嫩的臉頰,這才心滿意足地鬆開她。“走吧!小貓。”

  “去哪裡?”

  “你不是心情不好嗎?我們去逛夜市,換換心情。”語落,他不由分說地牽起她的手,命她坐上單車後座,載著她來到鎮上的小夜市。

  這天是週末夜,比平常多了許多遊戲的攤位,人來人往,很熱鬧。

  田野買了她愛的爆米花,跟她邊走邊吃,兩人來到空氣槍的攤位,她說要試試,他付了錢,看她打靶,完全失準。

  “要這樣才對。”他靠近她,教她目光落定準星,與靶面紅心成一直線,她又試一次,勉強打中靶緣。

  “YA!”她又笑又跳。“我打中了、打中了!”

  “再來。”他又付錢,為她買快樂的入場券。

  打完靶,她蹦蹦跳跳地到另一個攤位,要求擲水球,他二話不說答應了,爽快買單。

  她擲中口香糖,而他自在寫意地贏了一只小小熊寶寶,當然,熊寶寶當下被她賴皮地據為己有。

  最後,兩人來到撈金魚的箱池前,田野看她連續撈破好幾個紙網,忍不住好笑。

  “喵喵,你不是貓嗎?怎麼拿金魚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敢笑我?”她不服氣地瞪他。“你厲害,那你來撈啊!”

  “來就來。”他帥氣地蹲下,跟老闆買來一只紙網。“哪,我示範給你看,撈魚的時候要注意水壓,紙面儘量側著,動作要輕,然後……”

  一尾活跳跳的金魚瞬間被他撈進勺子裡。

  她瞠目結舌。

  接著,又一尾入網。

  “厲害吧?”田野得意地瞥向她。

  是很強。她窒悶,目光游移。“還可以啦。”

  “你這小女生就不能坦率一點嗎?”田野笑著彈她額頭,要老闆將他的戰利品包起來。

  這夜,黎妙心玩得很開心,不管她想吃什麼、玩什麼,田野都盡力滿足她每一個願望,回到家後,更送上一份別出心裁的禮物。

  那是一只玻璃小魚缸,兩條他在夜市撈回來的金魚逍遙悠遊,幾株翠綠的水草搖曳,底層棲息著一顆顆彩色彈珠。

  “我警告你,這些彈珠可是我小時候的寶貝。”他煞有介事地叮嚀。“你一定要好好愛護它們。還有啊,這兩條魚很可愛的,你要儘量忍住口腹之欲,別一口吃掉它們。”

  “你神經啊!我怎麼可能吃金魚?”她不滿地賞他一枚白眼,聲調表情超潑辣,雙手卻是小心翼翼地捧過他為她打造的彩色水世界。

  那個晚上,她幾乎一夜未眠,側身躺在榻榻米上,晶亮的眼眸直盯著魚缸,小巧的菱唇勾著傻笑。

  她數著那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彈珠,每一顆,似乎都藏著田野一個童稚的秘密,她想像他童年時的模樣,頭髮肯定是亂糟糟的,衣服也整天玩得髒兮兮,一定比現在更拙更淘氣吧……

  說不定,也比現在更可愛?

  一念及此,她甜蜜地嘆息。

  若是他們倆同年就好了,那她與他就可以一起長大,一起撈金魚,一起打彈珠,一起對討厭的老師惡作劇。

  若是,能當他的青梅竹馬

十一歲的小女生有煩惱,十七歲的大男孩也有煩惱。

  他的煩惱是,如何在學業與社團間取得平衡。

  “看看你這是什麼成績?!”看到兒子模擬考的成績單,就連脾氣一向溫和的田爸爸也發飆。“你還要繼續游泳?!”

  “這次的全國分齡泳賽我一定要參加。”田野昂首挺胸,堅決表達意願。“教練說我有機會拿前三名!”

  “前三名又怎樣?”田爸爸冷哼。“能當飯吃嗎?”

  “只要比賽成績達到標準,就可以代表國家去日本參加比賽。”

  “所以呢?就算讓你去日本拿下金牌又怎樣?你能從此遊進亞運,參加奧運嗎?你能靠游泳一輩子混飯吃嗎?”田爸爸皺眉勸兒子。“田野,你都升高三了,明天就要參加大學聯考了,再不加把勁,我怕你考不上。”

  “我會努力……”

  “看你整天混社團練游泳,回家都累癱了,哪還有時間唸書?你醒醒吧!游泳不能過一輩子,總要拿到文憑才可以。”傳統老人家,總是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想法。

  田野不是不明白父親的顧慮,但他才十七歲,實在不甘就此屈服於社會傳統的價值觀,他還年輕,為何不能為了逐夢瘋狂?

  “難道你真以為自己有辦法參加奧運嗎?”田爸爸諷刺。

  “我並不想參加奧運,也沒想一輩子靠游泳吃飯,我只是……”田野捏握拳頭。他只是想游泳而已,只是想在水裡盡情揮灑自己的青春,只是享受與他人競速的快感。

  至今他仍深深地記得,上回在錦標賽輸給一位勁敵的強烈懊惱,就差那麼零點零幾秒……

  “我一定要參加這次比賽。”他毅然宣稱。

  “你 真要氣死我了!”田爸爸面色鐵青,當場拿起棍子就要家法伺候,田媽媽忙過來阻止。“好了,老公,你冷靜一點,也聽聽兒子怎麼說啊!”

  “你剛沒聽見嗎?這小子就是堅持要游泳!你瞧瞧,這是他這次的模擬考成績,能看嗎?”

  “欸,田野一向不愛讀書,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知道才急啊!你說說,萬一他考不上大學怎麼辦?”

  “那你也別衝動啊!好好勸嘛,一定要這樣動手打人嗎?”

  “媽,你讓爸打我吧。”田野火上加油。“只要他答應我參加這次比賽,怎麼樣我都甘願。”

  “你這小子!你 ”田爸爸高舉家法,眼看就要落在兒子身上,他仍倔強地不肯低下頭,站得直挺挺的,如一管竹子擎天。

  黎妙心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她駭然,清脆地揚嗓。

  “田爸爸,怎麼了?為什麼要打田野?”

  “心心,你來了。”田媽媽見到她,如見救星。“你來幫忙勸勸我們家田野,他死要參加這次游泳比賽,把你田爸爸給氣壞了。”

  “游泳比賽?”黎妙心望向田野。

  他觸及她澄澈的眼眸,頓時有些窘。“媽,這不關她的事。”

  “可你跟心心那麼要好,整天黏在一起,她一定能勸你……”

  “她只是個小孩子,不懂的。”田野對家人老是把他跟這小女生當成一對,感到尷尬。

  “再怎麼不懂也比你懂!”田爸爸怒斥。“人家心心在學校都考第一名,多認真唸書啊,你呢?連你弟弟也比不上,田莊這次又當選全年級模範生,獎狀貼滿整面牆 ”

  田爸爸猛然頓住,見兒子神色陰鬱,知道自己說過火了,有些懊悔。

  黎妙心雖只是旁觀者,也瞬間領悟父子之間的心結。田野在課業上的表現一直不如弟弟,即便他平日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其實心裡隱隱仍覺得自卑吧?

  “田野,你爸爸不是那意思。”田媽媽察覺氣氛微妙,急著緩頰。“他只是希望你多花點時間在功課上,畢竟你都高三了,考上大學最重要。”

  “為什麼一定要考大學呢?”黎妙心驀地插嘴。

  “什麼?”田家二老愣住。

  “為什麼一定要念大學才有出息呢?”黎妙心認真地問。“為什麼你們大人總是這麼想?”

  “這個……”田媽媽猶豫。“心心,你不懂。”

  “田媽媽,你念過大學嗎?”她問。

  田媽媽搖頭。

  “田爸爸呢?”

  也搖頭。

  “田爸爸跟田媽媽都沒念大學,可是田爸爸有一份工作,養活一家人,田媽媽把這個家照顧得很好,煮的東西很好吃,我覺得你們都很了不起。反倒是我爸爸,奶奶讓他到台北念大學,他現在卻變成那樣。”說到後來,黎妙心嗓音變得細微,如魚刺鯁喉,她勉力扯唇,朝眾人一笑。

  兩個大人見她笑得惆悵,不免有幾分心疼,田野盯著她蒼白的小臉,更是有股衝動將她擁進懷裡。

  “我覺得田野就算不念大學,也絕對不會變成我爸爸那種人。”她澀澀地低語,話裡流露的信任猶如一顆顆小石子,在田野心海投下圈圈漣漪。

  田爸爸嘆息,煩躁地揪頭髮。他其實也不是希望兒子能多麼光宗耀祖賺大錢,只是為人父母,總是期盼孩子成材,比自己功成名就,生活過得比自己更好。

  “田野很厲害的,他會游泳,又會畫畫,他將來一定會很孝順田爸爸跟田媽媽的。”黎妙心熱心地為田野說項。

  田爸爸無奈,擲開棍子。“好吧,我不管了,你愛怎麼就怎麼吧!”

  “爸,謝謝你!”田野喜出望外,感激父母成全。“媽,也謝謝你。”

  “你最該謝的人不是我們。”田媽媽抿著唇笑,眼神若有所指地一瞟。

  田野聞言,深思地望向黎妙心。

  “你、你不用謝我啦!”黎妙心迴避他熾熱的眼神,小小臉蛋漫染霞色,說不出的可愛。“你啊,既然放話說自己要參加游泳比賽,最好就拿個什麼獎牌回來,不然可是很糗大的。”

  “你放心吧。”他微笑許諾。“我一定會得名。”

從那之後,黎妙心成了田野的私人教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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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01:49 PM |只看该作者
  每天早晨五點半,她準時到他家接人,他在前頭練跑,她在後頭騎單車喊加油,只要稍有偷懶的跡象,劈頭就拿皮帶教訓。

  “餵,你會不會太誇張了?”他邊閃邊怨。“你當自己在訓練動物表演啊?”

  “廢話少說,Go Go Go!”她不許他慢下節奏。“還有三圈。”

  “知道了。”他只能努力繼續跑。

  長長的跑步過後,來到溪旁的草地,他躺下來做仰臥起坐,她則站在一旁拿碼表計次。

  每天至少要做五十個,她才允許他稍事休息,施恩般地丟給他冰冰涼涼的毛巾,賞他麥茶喝。

  他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刻,當他拿毛巾冰臉,舒緩疲倦的肌肉後,揚起眸,迎向她嫣然巧笑的小臉蛋。

  她總是笑得很甜,很調皮,明眸瑩亮璀璨,像天上的星星,然後伸手拍拍他的頭,讚賞他的努力。

  “好乖啊,狗狗。”

  他知道她是有意報復他老是戲稱她是只小野貓,起初有些惱火,不滿她不把他當哥哥看,不懂得尊敬長上的道理,但後來漸漸習慣了,反而盼著看到她淘氣的笑容,聽她嬌軟的調侃。

  不知怎地,他覺得那是對他辛苦練習的酬賞,最令人快意的酬賞。

  每逢假日,她會陪他到小鎮活動中心,利用健身房的器具進行重量訓練,在泳池來回游上几十趟。

  她像班長,毫不留情地操練她的新兵,而他不明白自己吃錯了什麼藥,竟任由一個小女生指揮。

  或許是她在他父母面前為他據理力爭的模樣,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某根弦,讓他感覺到些微異樣的疼。

  “你又進步了零點零一秒!”

  這天,田野在活動中心的泳池遊完最後一趟,從水中竄出,帥氣地甩甩濕發,聽黎妙心興高采烈地宣布。

  他攀在池畔,勻定呼吸,對自己不斷創造新紀錄頗為得意。“怎樣?厲害吧?”

  “在這種鄉下地方,算是不錯吧!”她就是不肯輕易讚美他。“不過出去比賽,誰知道?”

  他瞇起眼,瞪她。“黎喵喵,你夠了喔。”

  她在他面前蹲落,嘻嘻笑,拍拍他的頭。“還不夠耶,怎麼辦?”

  利刃般的眼神砍向她,她滿不在乎,和他在空中一陣廝殺後,優雅從容地眨眨眼。

  “你有什麼願望?”她突如其來地問。

  “什麼?”他一愣。

  “就是啊,你這回比賽如果得到獎牌,有什麼心願嗎?”

  “幹麼這樣問?你要替我滿足願望嗎?”他逗她。

  “說說看嘍。”她聳聳肩。“看在你這陣子這麼努力的分上,我說不定真的會幫你實現喔,你有想要什麼東西嗎?”

  他心弦一動,禁不住揉揉她的頭。“不用了,小貓,你這陣子陪我練習,已經夠有義氣了,不用買禮物送我。”

  “誰說我會送你禮物啊?”她驀地站起身,雙手插腰,很驕傲地睥睨他。“我啊,是看扁你了,我賭你遊不進前三名。”

  “什麼?!”怒火在他眼裡燃燒。

  “我說,你一定拿不到獎牌。”她激他。

  他皺眉,狠狠瞪她。“小野貓,你等著瞧!”

  他不只會游進前三名,而且一定要拿金牌,等那面閃亮亮的金牌到手,他就要強迫她將他的榮耀戴在脖子上,遊街示眾。

  然後,他會實現他藏在心底許久的願望……

  田野怔怔地出神,想著自己比賽成功的心願,沒注意到身旁古靈精怪的小女生,趁他不注意之際,快手快腳地在他運動背包里塞進某樣東西

  他的願望是什麼,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他很看重這次游泳競賽,全力以赴。

  他日以繼夜地努力,在社團受訓,私下也進行自主訓練,為了這次比賽他付出多少,她一一看在眼裡。

  她想,她一定要為他加油,尤其在田家其他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她一定要跟他站同一邊。

  “心心啊,你在做什麼?”黎奶奶瞧她一早就在廚房裡忙碌,好奇地探頭進來問。

  “做便當。”她精神飽滿地回應。

  “便當?”田奶奶蹙眉,半晌,豁然領悟。“對了,今天是阿野比賽的日子,你要去看嗎?”

  “當然要去啦。”她回頭嫣然一笑。“我可是他的私人教練耶,怎麼可以不去看自己徒弟的比賽成果?”

  “你這丫頭!”黎奶奶好笑。“怎麼到現在還不肯乖乖叫人家一聲哥哥?”

  “奶奶你看他哪點像哥哥了?比我還單純,又笨。”

  “阿野是老實。”

  “是喔。”黎妙心不以為然地輕哼,一面切好最後一塊壽司。“好啦,大功告成!”

  “我瞧瞧。”黎奶奶湊進來看便當內容,有飽滿的日式煎蛋,以及夾了肉鬆、胡蘿蔔與小黃瓜的海苔壽司,顏色鮮豔漂亮,切工俐落,看了就令人食指大動。“不錯嘛,我們家小心心愈來愈有專業廚師的架勢嘍。”

  “還有味噌湯喔。”黎妙心捧出一只保溫壺炫耀。

  黎奶奶笑了。“我說阿野真是有口福,能吃到你親手做的料理。”

  “他只是我的實驗品啦。”黎妙心微微赧紅臉,很怕奶奶點破她給田野的特別待遇。“反正東西做好了總要有人試吃,他那人笨歸笨,幸好身體還不錯,不容易吃壞肚子。”

  “今天是阿野最關鍵的比賽,你還拿人家當試吃的實驗品?”黎奶奶笑著眨眨眼。

  “欸喲,吃不死他的啦!”她嬌聲嘟噥。“我又不是第一次做日式煎蛋跟壽司了。”

  “既然不是第一次,哪裡還需要實驗品來試吃?”黎奶奶閒閒地戳破孫女先前的謊言。

  黎妙心怔住,小臉瞬間紅透,仿佛一顆香甜可口的蘋果。

  “而且這煎蛋口味肯定是甜的,對吧?阿野愛吃甜的 ”

  “不說了,奶奶,我快來不及了!走嘍,掰掰!”

  黎妙心倉促地逃離奶奶揶揄的視線,整裝出門,才踏出玄關,忽地又踅回來,伸手取下壓在神桌上供拜的護身符。她將護身符仔細藏進口袋裡,然後一路奔跑到小鎮的火車站,跳上火車,又轉搭公車,花了兩個多小時,才抵達比賽現場。

  田野跟社團幾個參加比賽的同學早就到了,正在做暖身運動,她怕打擾他,不跟他打招呼,一個人悄悄到觀眾席找位子坐下。

  坐定後,她取出口袋裡的護身符,來回翻弄,櫻唇抿著淺淺的笑。

  這護身符是她在廟裡求來的,祈求田野馬到成功,她還纏著廟公祝禱保佑,回家以後,又恭恭敬敬地供上神桌,拜託神明加持。

  她求了兩個護身符,其中一個已經偷偷塞進田野的背包裡了,這一個,緊緊捏在手裡。

  比賽開始,田野縱身一躍,入水的姿勢十分瀟灑帥氣。

  黎妙心雙手交握,圓亮的大眼睛緊盯著他在水裡翻騰的身影,暗暗為他加油。

  他參加的是自由式一百公尺及兩百公尺競賽,並且跟社團同學組成團隊,參加四百公尺混合接力。

  預賽順利過關,混合接力也得到第二名,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一百公尺個人決賽了。

  當他和其他選手一起站在池畔,等待槍響時,她覺得她的心仿佛也如那即將劃破空氣的聲響,激烈地狂跳。

  “拜託拜託,一定要保佑他。”她閉上眸,向上天喃喃祈願。“因為他真的很努力,很認真,他應該拿金牌。”

  祝禱完畢,黎妙心揚起眸,緊捏著護身符的掌心竟微微滲出汗來,她忍不住笑,笑自己太緊張,比賽的人又不是她。

  她深吸口氣,命令自己冷靜,圓眸一轉,瞥見一道熟悉的倩影。

  蕭庭芳?她怎麼會來?

  她不敢置信地追隨那道倩影,直到比賽槍響,才恍然回神,跟著看臺上其他觀眾一起吶喊,為各自支持的選手打氣。

  最後五公尺,田野跟某位選手互有領先,黎妙心激動地跳起身,小手一圈圈甩搖

  “田野,Go!”

  這聲加油清脆昂揚,從群眾嘈雜的聲響中脫穎而出,田野也不知是否聽見了,奮力伸展手臂,以半個頭之差率先抵達終點。

  黎妙心興奮地抽氣,接著爆出歡呼。“贏了!真的贏了!我就知道你行的,你果然厲害,強強強!”

  她在看臺上蹦蹦跳跳,純然天真的喜悅看得周遭人一陣目眩神迷,不禁微笑。

  她渾然未覺,奔下看台階梯,來到最前方,靠著圍欄,她想對池畔的田野招手,卻赫然察覺他的目光已搶先被另一個女孩攫住。

  是蕭庭芳,她站在看臺上,與看台下的田野對望。他看見她,又驚又喜,沾滿水珠的臉龐綻出陽光般明朗的笑容。

  “你來了。”他痴痴地望她。“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我說過,會來替你加油。”蕭庭芳笑得溫柔婉約。“恭喜你,拿到金牌了,很了不起唷。”

  “謝謝。”得她贊許,田野有幾分赧然,又有幾分飄飄欲仙。“你來看比賽,我就得第一,你真是我的幸運女神!”

  蕭庭芳是他的幸運女神,那她呢?她算什麼?

  旁觀兩人情意綿綿的互動,黎妙心縱然只是個小女生,也懂得他們之間萌發了戀愛的初芽。

  她傻傻地站在原地,就在離蕭庭芳數步之遙的地方,但他卻完全沒將她納入視線裡,他眼裡,只有那個令他一見鍾情的少女。

  她胸口悶悶的,橫梗某種難以言喻的酸澀。

  她終於知道田野得到金牌後的心願是什麼了,他一定是希望自己能鼓起勇氣向蕭庭芳告白。

  他會成功的,她看得出蕭庭芳此刻的眼神,對他充滿敬佩與仰慕。

  畢竟他可是金牌游泳選手呢……

  黎妙心悵然旋身,不願再看兩人四目相凝,她咬緊唇,很用力、很忿惱地咬著,像要將那柔軟的唇瓣咬出鮮血來。

  “就算你得到金牌,田野,你在我眼裡一樣是個笨蛋……”她恨聲低語,眼眸含著淚,幽幽閃爍。

  沒錯,他是笨蛋,他不值得她不辭辛苦天天陪他練習,不值得她特地跑來為他加油打氣,更不值得她親手捏壽司。

  他就只是個……笨蛋而已。

  “你會後悔的,可惡的笨蛋。”熱燙的淚水滑落頰畔,烙下一條條傷痛的痕跡。

  那是情竇初開,卻得不到對方憐愛的傷痛,是全心付出,對方卻輕忽以待的傷痛。

  那是不管她如何努力追趕,永遠與對方相隔六年距離的傷痛。

  黎妙心離開比賽現場,離開那對愛苗初生的戀人,來到垃圾桶前,打開保鮮盒,狠下心將自己親手做的料理倒進去

  “十年以後,我會長高,會長出胸部,會變得比現在更漂亮,更迷人,你等著瞧吧!”她看著散落的日式煎蛋,以手背掩唇,倔強地咬住哽咽。“十年後,你一定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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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01:50 PM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自從那時候到現在,過了幾年?

  黎妙心拉回迷濛的思緒,在心中默數,好像已經十二、三年了吧,結果田野也從來沒對她表示過後悔。

  他跟蕭庭芳交往,只維持了短短一年,上大學後,兩人各分西東,生活沒了交集,感情便逐漸淡了,當然,是女方主動提出分手。

  之後,田野埋首課業,他念的是工業設計,正符合興趣,經常代表學校組隊出賽,作品橫掃各大獎項。畢業後,他服完兵役,先是在一家很有名的外商集團擔任設計師,數年後又跟兩個好朋友合資開公司。

  這些年來,他雖然陸續交過幾個女朋友,但情路都走不長,現在這位算是最認真的了,談了兩年多戀愛,也論及婚嫁。

  沒想到就在婚禮前夕,一場奪命車禍,令相愛的兩人天人永隔。

  他一定很痛吧?

  當年跟蕭庭芳分手,她就聽說他曾放逐自己好一陣子,後來是因為學長看重他的設計才華,拉他組隊參賽,他的生活重心才重新找到平衡。

  那這次呢?

  這次不是因為愛情轉淡而分手,是在愛正濃的時候痛失戀人,想必更加難以承受吧……

  這回他打算如何熬過去?喝酒買醉,還是藉由日以繼夜的工作麻痺自己?

  黎妙心來到田野在台北東區買下的公寓,站在門前,猶豫著該不該按門鈴。冰涼的門扉透出一股沉默拒絕的氣息,她有預感,這扇門的主人目前並不歡迎任何人闖入。

  尤其他們上回見面,是在那種不歡而散的狀態,說實在她很懷疑,見她不請自來,他說不定會不顧情分趕她出去。

  希望他別這麼狠……

  黎妙心胡亂地尋思,費了好些片刻凝定心神,才鼓起勇氣按下門鈴。

  不管他的反應是什麼,她都煩定他了

  叮咚!

  鈴聲清脆,在深夜裡迴旋,門內卻毫無動靜。

  她敢打賭,他一定在家。

  黎妙心咬牙,繼續按門鈴,一聲一聲,催人神魂,不知過了多久,門內總算傳來一陣不情願的跫音。

  “是誰?”粗魯暴躁的嗓音。

  “我啦!”她故意也用一種粗率的口氣回應。“田野你還不開門?外面快冷死了好不好?”

  大門咿呀地開啟,視線豁然開朗,映入她眼瞳的是一張憔悴的臉龐,胡渣佔據了整個下巴,延伸到鬢角,一雙陰鬱的黑眸在夜色裡閃爍。

  “心心?是你?”見到她,田野頗感意外。

  “對啦,是我。”她嫣然綻笑。“拜託,幫忙一下好嗎?”指指腳邊某樣東西。

  “這什麼?”田野認清那是一只中型行李箱,愕然挑眉。

  “我家漏水,看來你得收留我幾天了。”話語方落,她不給他任何反駁的機會,逕自閃開他,踏進屬於他的地盤。

  自從他買了新房子後,這還是她初次造訪。

  她打量周遭,心弦止不住一陣陣地牽動,寬敞的空間裝潢得十分有格調品味,不愧是專業設計師的家。

  最令她心動的,是他家裡擺設不少他親手設計的生活用品與家具,比如客廳角落那張線條奇異又極符合人體工學的讀書椅,那張精緻可愛的咖啡桌,以及廚房吧臺上五彩繽紛的調味罐……這些,都跟她擺在家裡的一模一樣。

  看來她最喜歡的,也正是他自己滿意的。

  她端詳著一件件設計精巧的工藝品,偶爾流連地撫過,田野默默注視她的舉動,良久,無聲地嘆息,將她的行李提進屋,關上門。

  “你知道了?”他啞聲問,壓抑胸臆波動的情緒。

  她一震,半晌,緩緩回過眸,甜甜地笑。“知道什麼?”

  他明知她裝傻,冷哼一聲。

  她故作不悅地瞇起眼,雙手環抱胸前。“田野,這是你見到老朋友的態度嗎?我們很久沒見面了,你至少也先問候一下。”

  “你不是在高雄工作嗎?高雄沒朋友家可以借住嗎?”

  “你忘了,上回我不是來台北面試嗎?那家餐廳錄取我了,下個月開始正式上班,所以我兩個禮拜前已經搬來台北嘍。”

  “你搬來台北,怎麼沒跟我說?”

  他忘了他們上回見面大吵一架嗎?

  黎妙心不情願地努努嘴。“因為我想你很忙啊!要忙工作,又要忙著籌備婚 ”她驀地頓住。

  “你果然知道了。”他冷笑,走向廚房吧台,舉起茶壺,斟一杯溫開水,遞給她。

  她接過,自眼簾下窺探他,看來他還沒忘了招待客人的禮數,但就因為他表面平靜,她更擔憂。

  “家裡漏水,是因為我嗎?”他開門見山地問。

  她心一顫。“什麼意思?”

  他若有所思地直視她。“黎妙心,我很好。”

  她沒說話,櫻唇銜在玻璃杯緣。

  “我能吃能睡,也能畫設計圖,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我死不了。”

  她啜口水,展顏強笑。“那很好啊。”左顧右盼。“你這裡裝潢得很不錯,很舒服的樣子。對了,應該有客房吧?我睡哪一間好?”說著,她舉步就要往裡走。

  他擋在她面前,偉岸的身軀猶如一座沉默的武士雕像,凝立不動。

  她悄然嘆息,揚起玉手,將腕表送到他眼前。“都快十二點了,你忍心把一個柔弱無助的女生趕出去流落街頭嗎?”

  他扯唇,似笑非笑。“你一點都不柔弱。”

  是啊,她完全不是他喜歡的那種纖弱裊裊的女孩。“可是我無助,我家漏水,在台北沒其他朋友,又沒什麼錢住飯店 你不會這麼狠吧?連收留我幾個晚上都不肯?”

  “心心!”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用那種戲謔又淘氣的口氣喊她“喵喵”了呢?

  黎妙心有一瞬間出神,手指不覺掐了掐掌心。

  這幾年,她跟他總是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仿佛親密,卻又遙遠。

  “心心……”

  “我好累了,好想睡喔。”她以手掩唇,刻意演出一個大大的呵欠。“你這個主人不帶路,那我就自己找房間嘍。”

  她像野貓,毫不客氣地在他屋內散步,巡過主臥室、工作室、浴室,最後來到一間榻榻米和式客房。

  她坐上榻榻米,聞著那熟悉的味道,不禁淺淺揚起微笑。

  好懷念啊!自從高中畢業離家之後,她已經很久沒睡在榻榻米上了,想起從前,她跟奶奶總是並肩躺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黎妙心倏地神智一凜,滅去腦海裡記憶的畫面。奶奶已經去世了,她最親愛的家人已經不在了,在這世上,她只剩那個遊手好閒的沒用老爸了。

  失去最愛的人是什麼滋味,她懂得的,所以她理解田野,能猜到他現在處於多麼巨大的悲痛中。

  “幫我鋪棉被吧。”她強忍淚水,回頭笑望倚在門邊的男人。“別告訴我,你這裡連客人用的被墊都沒準備。”

  他無言地凝視她,湛眸不定地明滅著,似是在考慮著什麼,她幾乎害怕他下一刻便會趕她出門,但他沒有,踩上榻榻米,拉開衣櫃,捧下一疊床墊,一床蓬鬆的羽絨被,以及一只柔軟的枕頭。

  “你就在這兒睡一個晚上吧。”他替她鋪好床被,將枕頭拍松。

  她近乎感動地望著他,即便在這種時候,他仍是不忘對她體貼。

  “謝謝你,田野。”她語聲沙啞。

  他嘲諷地扯唇。“真不像你,居然懂得道謝。”

  “什麼話?”她嘟嘴。“你意思是我平常很沒禮貌嗎?”

  “你有沒有禮貌,自己最清楚。”他看她一會兒,抬高右手,她以為他又要像從前那樣摸她的頭了,但他又不著痕跡地垂落手。“好好睡一覺,明天我開車送你回去。”

  他轉身退離客房,滅了客廳的燈,回主臥房,關上門。

  她恍惚地凝睇那扇緊閉的門扉,猜想著他一個人待在那陰暗的空間,都在做些什麼?他能睡得著嗎?或是在窗邊寂寞佇立到天亮?方才她從他身上,嗅不到一絲酒味,他竟連酒都不喝……

  因為就連酒精,也麻痺不了他的痛嗎?

隔天,黎妙心很早便醒了,雖是身處溫馨懷念的榻榻米香中,她在夢裡見到的,卻是田野憂鬱的神情。她睡不好,翻來覆去,朦朧地想著該怎麼讓他轉憂為笑。

  天光乍亮,她便醒了,悄無聲息地溜出客房,在屋內晃盪。

  她以為自己會看到很多屬於他未婚妻的遺物,或許會有女性用品,或許會有照片,但他的公寓,只有滿滿的單身氣息,連一張合照也沒。

  是他特意收起來的嗎?為了怕睹物思人?

  梭巡過一圈後,黎妙心怔立在開放式廚房吧台邊,手指輕輕撫過台面 昨夜她沒注意到,現在才驚覺上頭蒙了一層灰。

  這間房子就像他的人,表面整潔無異樣,其實處處染塵,只是灰塵太細,並非肉眼輕易可見。

  她咬了咬唇,找出一條乾淨的抹布,從她最在意的廚房開始清掃,除去灰塵後,她進浴室梳洗,換一套輕便的家居服,束起秀髮,系上圍裙,洗手做羹湯。

  她知道他愛吃中式早餐,清粥小菜,粥要濃稠,青菜清炒,荷包蛋要半熟,最好能搭上甜口味的日式煎蛋。

  打開冰箱,看著蛋架,她有片刻猶豫,要做日式煎蛋嗎?材料是有了,她也會做,但……

  她深吸口氣,還是決定煎半熟的荷包蛋就好,日式煎蛋太費工了,更重要的是,會勾起某個不愉快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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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01:50 PM |只看该作者
  在料理早餐的時候,她順便煮了一壺濃醇的咖啡,當咖啡香在屋內四溢,清粥小菜也端上餐桌。

  她來到田野房門前,舉手敲了敲,他沒回應。

  又故意不理人嗎?她抿抿唇,才不相信他還沒睡醒。

  她再次輕叩門扉,這回不管他有沒有回答,逕自推門闖入,房內空蕩蕩的,床鋪也不見有人睡過的痕跡,她頓時驚愕。

  人呢?到哪兒去了?

  她心跳加速,幾秒後,才赫然發現主臥房還連接著陽台,落地窗半敞,迎進清晨冷風。

她盈盈走過去,果然見他倚在圍欄邊,攤開一本素描簿,專注地描繪著什麼,嘴上還叼著根煙。

  他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她顰眉。“你在幹麼?”

  “畫設計圖。”他頭也不回。

  “是工作嗎?”

  “算是吧。我想開發一系列的文具用品。”

  她相信他設計的文具用品一定很有趣,獨具巧思,但 有必要一早起來便急著找靈感嗎?或者他一夜沒睡?是想藉著工作忘卻痛苦嗎?

  “我做好早餐了,來吃吧。”她邀請。

  “我不餓。”他一口回絕,繼續在素描簿上塗抹。

  “嘿,我可是為了報答你收留之恩,才一早爬起來做早餐的耶!專業廚師的料理,你居然不賞臉?”她輕哼,任性地搶過他的素描簿。“現在馬上過來給我吃光!”

  “心心。”他想搶回素描本。

  她藏在身後,不讓他拿,他沒轍,不想跟她上演幼稚的爭奪戲碼,只得抓抓頭、聳聳肩,隨她走向餐廳。

  “煙還不熄掉?”她見他手指間還夾著煙,輕巧地劫過來,卻找不到煙灰缸。

  “這兒。”他主動指向茶几上一個跪姿的金屬小天使,雙手高舉過頂,捧著托盤。

  她在托盤上捻熄香煙,嗔罵。“你有沒有那麼低級啊?居然要一個純潔的小天使來接你的煙灰?”

  他一聲嗤笑,噙著某種濃厚的嘲諷意味。“這叫幽默,你不懂嗎?”

  “我是不懂你們設計師的幽默啦!”她推他在餐桌前坐下。“我只知道,你如果不把桌上這些掃光,就是侮辱我身為廚師的尊嚴。”

  他沒吭聲,接過她遞來的碗筷,扒了幾口清粥。

  “配菜啊!”她坐在他對面,虎視眈眈地叮嚀。

  他每一道都嘗一口。

  “怎麼樣?有沒有媽媽的味道?”她笑問。

  他漫不經心地點頭。

  “真的假的?你別唬弄我。”

  “好吃。”他機械式地補充。

  她才不信呢。黎妙心懊惱地咬咬唇,看出他根本食不知味。但無妨,只要他肯吃東西就好。

  吃罷早餐,他自動自發地洗碗,收拾完畢,便揚聲宣布。

  “我送你回家。”

  “誰跟你說我要回家了?”她耍賴。“我不是說我家漏水嗎?要等工人來修補天花板 ”

  “別對我說謊,心心。”他沉聲止住她。

  她心跳乍停,不敢迎視他深邃陰鬱的眼眸,在客廳裡走動,翻檢各樣東西,拖延時間。

  “心心……”

  “哪有人一直趕客人走?至少也讓我喘口氣喝杯咖啡啊!哪,你倒杯咖啡給我。”女王般地下令。

  她以為他會出口責備,沒想到他只是深深看她一眼,便去為她倒咖啡了。

  她鬆口氣。看來他對她還是顧念情分的,畢竟以前一直拿她當妹妹看待,所以不忍心翻臉無情吧。

  她得好好利用這一點。

  黎妙心暗暗鼓勵自己,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厚著臉皮賴在他家。她走近音響,從CD架上隨手挑一片,放上唱盤。

  水晶般剔透的鋼琴聲在屋內悠悠流洩。

  她才剛閉眼聆聽,一道凌厲怒吼倏地落下。

  “關掉!”

  她一怔,揚起眸。“什麼?”

  “我說關掉!”田野面色鐵青。

  從她昨夜自作主張地闖進屋後,這還是她初次見他反應如此激動,他終於藏不住沸騰的情緒了嗎?

  “為什麼要關掉?”她試探地問。“這鋼琴很好聽啊,誰彈的?”

  他不回答,走過來,按下停止鍵,琴聲戛然而止。

  “去換件衣服,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她賴皮,又按下Play鍵,琴聲又悠揚。

  他怒瞪她,索性關掉音響電源,她不認輸,挑釁地又打開,兩人開開關關,琴聲斷斷續續,他失去耐性。

  “黎妙心!你是故意惹我生氣的嗎?”湛眸燃燒著熊熊怒火。

  她強迫自己勇敢面對。“為什麼不敢聽這張CD?因為讓你想起你的未婚妻嗎?這張CD是她愛聽的嗎?還是彈琴的就是她本人?”

  “我沒必要向你解釋!”

  “對,你是沒必要跟我解釋,但你要面對自己的心,不要以為假裝看不到,心的傷口就不存在,你明明很難過,為什麼要故意裝平靜?”

  “我沒有裝平靜!”

  “你有!你以為我不曉得嗎?你已經好幾天沒去公司上班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誰的電話都不接,你知不知道田爸爸、田媽媽有多擔心你?他們說你連家人的電話都不接 ”

  “那是因為我不想接!”他咆哮。

  “我知道,你以為我們都不懂嗎?我們都明白的,你失去她,心裡一定很痛很痛 ”

  “你說夠了沒?!”

  “不夠!”

  “黎妙心!你 ”他像只發狂的野獸,突如其來地飛竄向她,將她壓倒在[词语过滤=#311]上,居高臨下俯視她。

  她迎視他泛著血絲的眼,在滔天怒焰下,她看到的,卻是如海一般深沉壓抑的悲傷。

  “那鋼琴是她彈的,對嗎?”她輕聲問。

  他陡然凜息,幾乎是恨恨地瞪她。“為什麼你要這樣逼我?”

  “因為你連酒都不喝,因為你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她伸手撫摸他胡渣粗刺的頰。“是你在逼自己,田野。”

  他不說話,遭她看透心事,狼狽地轉過頭,胸口劇烈起伏。

  她聽著他粗重的氣息。“我知道那種感覺,失去最愛的人不好受,我懂的,只要足夠的時間,那傷口會痊癒的,可是田野,你必須先把悲傷釋放出來,你不能一直強忍著。”

  “我說了我沒有忍!”一字一句從齒縫迸落。

  “那你就哭出來,那你就聽她彈的鋼琴,回憶你們共有過的點點滴滴,你不要想可以壓抑住,永遠不去想,那些回憶是抹滅不掉的,不管你怎麼躲,總有一天會找上你……”

  “黎妙心!”他暴吼,猛然扣住她手腕,用力到她發疼。

  她沒有要他放開自己,明知柔細的手腕已被掐出一道紅痕,仍是逞強地笑著。“田野,不用在我面前裝硬漢,那很好笑。”

  “好笑?”他啞著嗓,譏誚地笑了。“你這麼想嗎?我很好笑?”

  她聽他笑,愈聽心愈痛,胸口擰成一團。“哭也沒什麼,掉幾滴眼淚又怎麼樣?我們是人,不是冷血動物 ”

  “你懂什麼?”他嘶聲打斷她。“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在她出車禍前一天,我還跟她吵架,嫌她拿婚禮的瑣事打擾我工作,那是我跟她見的最後一面,我居然不是對她笑,你懂我……有多後悔嗎?”

  原來如此,原來啃噬他心頭的不只有悲傷,還有濃烈的悔恨,他恨自己在未婚妻死去前,沒能來得及給她最後的溫柔。

  原來他比她想像的,更痛……

  “你根本不懂,你什麼都不懂……”他趴下來,頭落在她頸側,大手依然緊緊圈鎖她手腕。

  她感覺到他的重量,感覺到他身上傳來那一波波的寒意與顫慄,感覺到他牙關緊咬,埋進[词语过滤=#311]布里的臉緩緩染上濕潤……

  他在哭,終於哭了。

  雖然他還是強悍地不肯放聲大哭,只願像負傷的野獸,低低哀鳴,但夠了,起碼是個開始。接下來,他還得走一條漫長的療傷之路,他或許會有種錯覺,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

  但她會陪著他的,陪他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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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01:50 PM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好丟臉。

  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痛哭崩潰,實在很沒面子,有失尊嚴。

  若是讓他那些麻吉知道了,肯定大肆嘲笑他一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們平常聚會也很少聊心事,遑論將自己脆弱的一面如此毫不羞愧地展露。

  田野清醒之後,懊惱得只想殺了自己。

  他以為,他會看到她同情的眼神,甚至尷尬地手足無措,也許會打哈哈,裝作方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但她沒有,很自然地遞給他紙巾,然後為他泡了杯加了些許白蘭地的紅茶,叮嚀他慢慢喝,一定要喝完,順便賞給他一朵甜美的笑容。

  他捧著溫熱的茶杯,將她的關懷一口口飲下,冰涼的胸膛暖了,迷濛的眼逐漸映入這世界。

  自從未婚妻去世後,他一直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表面上活得健康硬朗,實際上,猶如行屍走肉。

  他的眼睛看不見這世界,陷在漆黑的迷霧裡,他的耳朵聽到的是無聲的靜寂。

  他是個人,卻丟落了靈魂,直到她提著行李,毫不客氣地闖進他封鎖的心城

  為什麼是她呢?為何,偏偏是她?

  田野陰鬱地尋思,獨自佇立陽台,啜著咖啡,視線投向遠方的山巒,白茫茫的峰線繚繞著晨霧,天際堆疊著濃厚的雲朵,曙光將透未透。

  冷風捎來冰刀般的寒意,銳利地割他耳鬢,隱隱刺痛。

  他渾然未覺,擱下涼透的咖啡,思緒仍沉淪。

  “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經起床了。”清脆的聲嗓如風鈴,在他身後搖盪。

  他回過頭,迎向一張清秀容顏,眼眸瑩亮,櫻唇含笑,墨黑的髮絲隨風輕揚。

  她頭髮……好像又長了,愈來愈像個女孩子了。

  “走吧。”她伸手輕輕推他。

  “去哪兒?”

  “還問?去慢跑啊。”她搖擺雙手雙腿,做出跑步的動作,他這才注意到她已換上一身運動服。“我們去慢跑,回來我再做早餐給你吃。”

  他深思地注視她。“心心,你今天還不回家嗎?”

  從那天深夜她乍然出現,算算她已經在他這裡賴三天了。

  “我不是說過嗎?我家天花板漏水,還沒修好,而且我跟新餐廳的老闆講好,兩個禮拜後才開始上班。”她衝他眨眨眼,笑得像個調皮的小鬼。

  “所以你打算在我這兒繼續賴下去?”

  “別把我說得好像混吃等死的米蟲好嗎?我也是有貢獻的,想想看你家裡誰替你打掃的?三餐誰煮給你吃的?”

  “我很感謝你,心心,但 ”

  “別那麼多廢話了,GO GO GO!”她打斷他,逕自小跑步離開。

  他凝望她背影,好無奈,為什麼他就是拿她沒轍呢?

  他可以趕她走的,可以對她發飆咆哮,不准她打擾他獨處,他可以拒絕接受她的關心,就像他拒接家人電話那樣,他可以對她做許多事,但他,做不到。

  為什麼?因為他總是拿她當妹妹一樣愛護嗎?

  “你摸夠了沒啊?”她在門外嗆他。“男子漢大丈夫,動作別拖拖拉拉的!”

  他翻白眼。“知道了,小姐。”

接下來一個禮拜,她每天都出不同的花樣。

  除了晨跑是固定的,吃過早餐後,她會強迫他跟她一起做不同的運動。

  有一天,他們去爬山,一開始,她神采奕奕,一馬當先地往前衝,後來累了,把行囊都丟給他背,氣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後。

  另一天,她興高采烈租了兩輛單車,說要跟他比賽環繞台北一圈,結果才兩個小時就不行了,躺在河堤公園的草地上耍賴,還硬要說自己是在欣賞風花雪月,欣賞這世界上的美好。

  “這才叫過生活,懂嗎?”她買了兩支冰淇淋甜筒,一支遞給他,笑笑地宣稱。

  這天下午,她則是領他來到社區附設的泳池。

  “今天要跟我比游泳嗎?”他嘲謔。

  “游泳我哪裡比得過你啊?我有自知之明的。”她俏皮地吐舌頭。“我看你遊就行了,全國冠軍。”

  “那都是念高中時候的事了。”青春已遠,年少時期的榮光,不值一提。

  “你是說,你忘了怎麼游泳嗎?”她故意挑釁。

  他微一扯唇。“怎麼可能?”就算記憶淡滅,身體的本能仍在,何況他這幾年還是會定期游泳。

  “那就下水吧!”

  她催他換上泳褲,自己卻穿著運動服,笑嘻嘻地在池畔看,手上還抓著一個計時器。

  他心弦一動,驀地憶起從前。

  記得高三那年,他不顧父母反對,堅持參加游泳競賽,私下做體能訓練時,都是她盯著他,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生,當起教練卻是有模有樣,架勢十足。

  校隊的同伴某次撞見她騎著單車,跟在跑步的他身後吆喝加油,還笑他堂堂七尺男子漢,怎麼會那麼聽一個小學女生的話?

  其實他也不懂,當時只覺得很自然,一點也不奇怪。

  只是現在回想,是有點怪……

  “我數到三你就跳水喔。”她嫣然笑道。“一、二、三!”

  一聲令下,他未及細想,本能地躍入水裡,如一尾矯捷的魚,在水裡劃開一道筆直的裂痕,激起陣陣水花。

  有一陣子沒游泳了,但一下水,熟悉的感覺便盤據全身,細胞一個個舒開了,耳裡聽見的只有譁然水響,思緒澄清,腦海一片空白。

  游泳的時候,什麼也不必想,沒有喜怒哀樂,只需用盡全身的氣力,追求極速。

  在水的世界裡,沒有自我,也沒有他人,他只是一尾魚,自由地踢著水,前進、迴旋、舒展最奔放的姿態。

  在水的世界裡,他不想任何人、任何事,就連剛剛過世的未婚妻也不想,壓在心頭的愧悔與哀傷在這一刻消弭無痕。

  他什麼也不想……

  時間在不經意中,如流沙輕逝,他放鬆地遊,自在地遊,直到累了、盡興了,才猛然竄出水面。

  甩甩頭,甩去佔領整張臉的水珠,重新睜開眼,回到水外的世界。

  迎接他的,是一張如夢似幻的笑顏

  “你連續遊了二十幾趟耶。”黎妙心蹲在水池畔,朝他豎起大拇指。“寶刀未老喔!”

  他怔忡地望她。

  “不過成績退步了,遊完第一趟一百公尺,比以前慢了將近三秒耶,嘖嘖嘖!”她雙手托著臉蛋,笑咪咪地瞧著他。“果然平常沒練習還是有差。”

  他出神。

  “你在想什麼?”她在他面前搖晃手掌。

  他神智一凜。他在想什麼?

  “沒,我是忽然想起……”他蹙眉,努力抓住漂浮的念頭。“高中時,有一陣子你很努力幫我做體能特訓。”

  “你也記得喔?”她點頭。“沒辦法啊,我都幫你在田爸爸、田媽媽面前嗆聲了,要是你沒得名,我這個‘保證人’不是也跟著丟臉嗎?沒想到你運氣不錯,居然拿下全國冠軍。”

  “那不是運氣,是實力。”

  “是啦是啦,實力。”她故作不以為然。

  他微微一哂。“可惜你那天沒來現場看我比賽。”

  “……嗯,對啊。”她眼神忽地有些飄移。“本來想去的,後來遇到以前的同學,聊得太開心就忘了。”

  “居然忘了。”他瞇起眼,至今想起胸口仍堵著些許悶氣。“我還期待當場把金牌秀給你看呢!”

  “我後來不是也看到了嗎?”她站起身,橫睨他一眼,跟著別過半張臉。“你不是強迫我戴上你的金牌,遊街示眾?”

  那倒是。

  田野朦朧地憶當時,他得到全國分齡泳賽冠軍,接著到日本比賽,又摘下銀牌,小鎮上一時轟動,鎮民們為他放鞭炮慶祝,每個人都向他道恭喜。

  他還記得自己意氣風發,得意洋洋,從小被成績出色的模範生弟弟壓著打,總算能揚眉吐氣了。

  好幼稚。

  他自嘲地抿唇。如今在事業上闖出一番成就的他,已不再像從前,計較著自己凡事不如弟弟,他很明白個人有個人所長,田莊愛讀書,現在是優秀的外科住院醫師,他也不賴,在美術上一展長才,寓興趣於工作。

  而眼前這個小女生,高中畢業後便到高雄念餐飲學校,半工半讀,也即將成為一個專業廚師了。

  每個人都找到屬於自己的出路,她說的對,不一定要會唸書的人才能成就事業。

  “心心,你真的很聰明。”他有感而發。

  “怎麼忽然說這種話?”她訝異。

  因為她雖然比他小六歲,但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思考敏銳度不如她,尤其年少時期,他只知憑著一股蠻勁往前衝,很少預料後果。

  “你不會到現在才知道,自己比我笨很多吧?”她也不知是否看透他思緒,或者只是習慣性的揶揄。“我早就說過了,你是個熱血笨蛋。”

  熱血笨蛋?

  他不悅地瞇眼。很明顯,她這是瞧不起他。

  她看出他的不快,笑著又蹲下來,像從前那樣伸手拍拍他的頭。“人笨也沒什麼不好啊,別想太多,生活就會過得開心一點,你說對不對?”

  他沒好氣地瞪她。

  她完全沒把他的憤慨放在眼裡。“還要再遊嗎?還是已經腿軟了?”

  他沒回答,迴轉陽剛的軀體,以一個靈活的入水動作展示自己的決心。

回到家,他累了,沉沉地睡了一覺,雖只是短短幾個小時,已是他近日最深眠的一次。

  醒來時,是晚上十點多,她煮了宵夜,一鍋廣東粥,幾碟小菜。

  沉寂了許久的胃口似乎甦醒了,他吃了兩大碗粥,掃光配菜,她笑望他狼吞虎嚥。

  他感覺到她的視線,一時赧然,默默地起身收拾殘局,清洗碗盤。

  “今天喝紅酒好嗎?”她徵求他的同意,開了一瓶紅酒。

  這幾天晚上,她都會勸他喝點小酒。她不喜歡他抽煙,卻會與他一同淺酌,說適當的酒精能夠鬆弛神經,幫助睡眠。

  他知道她是怕他傷心事在胸口悶久了,有礙健康,便不抗拒,由得她安排,她要他運動他便動,要他喝酒他就喝。

  反正更丟臉的事,他都在她面前做過了,喝點酒講幾句醉話算什麼?

  只是今夜,除了喝酒,她還有更過分的提議。

  “聽這張CD好嗎?”

  他調轉眸光,凝定她遞到眼前的CD,眉宇一凜。

  是那張鋼琴CD,他死去的未婚妻送他的生日禮物。

  他緊緊握住酒杯,指節泛白。

  “難道你這輩子永遠不再聽鋼琴了嗎?你以為自己可以永遠不想起過去跟她的一切?”

  如果可以,他但願自己永遠不想

  “這鋼琴是她彈的,對吧?”她輕聲探問。

  “是又怎樣?”他磨牙。

  “她彈得很好聽。”

  “她說過,她本來的夢想是想當鋼琴家。”

  “可惜不能實現。”她幽蒙地凝睇他,舉杯輕輕與他碰撞。“她會很難過嗎?”

  他仰杯一飲而盡。“還好吧。”

  她又為他斟滿半杯。“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她跟你以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嗯。”

  “她是做什麼的?你們怎麼開始談戀愛的?”她問話逐漸深入,一步一步,進逼他的真心。

  他鬱然不語,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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