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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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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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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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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
本帖最后由 JoKer~ 于 2014-7-14 09:12 PM 编辑
第一部
马克思也不是上帝!你坐在笼子里的一根黄色横杆上,耷拉着两 条瘦长的腿,低垂着两条枯萎的长臂——模糊的烟雾里时隐时现着你 的赤裸的身体和赤裸的脸,铁条的暗影像网一样單着你的身体,使你 看上去像一只虽然饥饿疲惫但依然精神矍铄的老鹰——毫无顾忌地对 我们说:马克思巳经使我们吃了不少苦!
他的话大逆不道,使我们感到恐怖。他抬了一下脖子,便有一道 明亮的光影横在喉结上,使我们怀疑他要在光明的利刃上把脑袋蹭下 来——真理就像我一样,赤条条一丝不挂。俗话说,“说实话,害自 家”,“实话好说,实话难听”。不批判马克思我们都要饿死!不批判 马克思我们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们对你的胡言乱语不感兴 趣,你看不到我们在笼子外巳经哈欠连天了吗? 一簇族紫竹的硬叶从 铁丝的方孔里探进去,宛若成群的利刃。我们把粉笔扔给你吃。我们 把野果扔给你你不吃。我们把粉笔扔给你原本是恶作剧因为你连新鲜 的水果都不吃让我们感到十分愤怒,在偌大的动物园里的数不淸的笼 子里关着的动物,无论是哺乳动物还是爬行动物,没有不吃新鲜水果 的,但是你不吃。你灵巧地伸爪接过我们扔进去的粉笔,张开嘴露出 漆黑的牙齿,咬下一截粉笔,然后说故事。你是关在笼子里的叙述 者。你慢慢咀嚼着,然后,用烟头般的红瞳仁盯着我们,滔滔不绝地 说:
1
星期一上午,市第八中学高三班物理教师方富贵站在讲台上讲原 子的原理和人类制造第一颗原子弹时的轶闻趣事。学生们都听呆了。 讲台上摆着一盒五颜六色的粉笔,你对我们说,他的嘴滔滔不地说 着,他的手捏着一截粉笔在黑板上画着,笔画弯弯曲曲,好像用铁丝 在编织铁笼。一副大眼镜架在鼻梁上,眼镜腿上缠着白胶布。他是个 好人,学校里上上下下都不说他坏。他老婆也挺好,她在学校开办的 兔肉罐头厂里做临时工,从事着为兔子们“脱袍摘帽”的工作。他还 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的叫方龙,女的叫方虎。两个孩子都是面貌 清秀,知书达理,是公认的好孩子——让他们先到一边歇会儿!你 说,方富贵让教室里升腾起蘑菇状烟云,让那五十多个学生眼睛发 直,脑瓜子发胀。他是我的亲密战友,曾经。我们立即看到一道矫情 的口红涂抹你的嘴巴上。
“原子弹嫌炸时,钢铁都气化啦,沙漠里的沙子都变成了玻璃!” 他说一你对我们说——学生的头颅在他描述出来的蘑菇烟云里时隐 时现着:一个头一个头又一个头……三个脸五个脸七个脸……头上都 竖着一撮撮刚毛,好像一蓬蓬小火苗……好像我右边笼子里那只髙傲 的羊驼……他感觉自己有点迷糊,晃晃头更迷糊,这些孩子都有些怪 模怪样起来,他们在想什么呢?你咀嚼粉笔的声音混合在在你叙述的 故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艰涩运动的声音,使我们感到十分地牙碜。你 说:大家想想看,学生们在想什么呢?你让我们代替方富贵思想?
可能有十几个学生想上大学读硕士然后做博士然后进原子弹工厂 去生产原子弹。可能有十几个学生想考不上大学去販小猫呢还是贩鸽 子呢?可能十几个学生想爱情小说反正也考不上大学索性就破罐子破 摔了吧。可能有十几个学生脑袋麻木看起来是睁着眼睛其实已经睡着 了。进入高三就睡不足觉是普遍现象,你说。这时讲台上出现一点异 常情况:
一上讲台就如踏上舞台,眉飞色舞神采焕发的优秀物理教师方富 贵沾着一层粉笔灰的瘦脸上突然大汗淋漓,双眼发直嘴唇发青、喉咙 里发出古怪的鸣叫声,两根胳膊挥舞着,就像一只扑楞着翅膀啼鸣的
公鸡。学生们正要张嘴欢呼,不好啦!方老师一头栽到讲台上蹬崴了 两下腿后便一动不动,好像一根朽木。他成了朽木半分钟后,一大群
麻雀奋力撞破玻璃,钻到了教室里。麻雀头上的毛多半撞掉了,好像 秃顶的小老头儿,一大群,在教室里飞舞着,还啾啾唼唼地乱叫唤。
学生们都呆啦。呆了好久……你的声音低沉地说,你的脸上显出 了一副十分难过的模样。我们跑到长颈鹿馆附近,拣来一把跌烂在地 i二的彩色粉笔,慷慨地递给你,让你吃。世界上有这么多美味的食品 你不吃,为什么要吃粉笔呢?我们很纳闷。你贪婪地咬着粉笔,粉笔 未子从你的牙缝里半干不湿地掉下来,沾在下巴上。你用舌尖把下巴 上的粉笔末子舔起来,说: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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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用形象的语言编织的蘑菇烟云袅袅 飘散。大家都像做梦。有几个靠近讲台的学生从座位上立起来,探出 脖子用双手捂着脸,怕被秃头麻雀琢瞎眼睛,从手指的缝隙里观察着 方老师。方老师的身体抽搐着,趴在讲台上。
“方老师,您睡着啦?”
更多的学生站起来,抻着脖子往前看。我们在笼子外抻着脖子看
你。
有一个大胆的女学生离了座位,到讲台边上,低头弯腰,仔细观 看,“哇啦”一声怪叫,然后宣布:“同学们,方老师死啦!”麻雀们 呼隆隆飞出教室,教室里弥漫着它们从梁头上扫落的灰尘,灰尘钻进 了学生们的鼻孔> 于是喷嚏就像枪声一样连成了片。
你是人还是兽?是人为什么在笼子里?是兽为什么说人话?是人 为什么吃粉笔?
方老师死啦,第八中学里愁云漫漫,连路边的杨树都很悲痛,纷 纷地把叶子摇得哗啦啦晌,远远听起来好像一片清脆的哭声。学校里 的领导很重视,给市教育局打了一个电话。因为明天就是教师节,市 教育局的领导也很重视。给市政府打了一个电话,市长也很重视。市 长在电话里擤着鼻涕说我很悲痛。
方老师的脸磕破了,又被麻雀啄得百孔千疮,送到殡仪馆里,请 特级整容师李玉蝉修理。李玉蝉看到方老师的破脸很难过,因为她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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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莫言文集
十三步
夫张赤球也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与方老师同事,两家同住一排 房,只隔一道间壁墙,每天都见面。更为有缘的是方老师和张赤球的 面貌有许多相似之处。学校门房里那位负责分报打铃的王大爷,与他 们相处了几十年,还经常对着张赤球说:方老师,有您一封挂号信! 方老师死啦,同事们都无精打采,好像生了重病。
我们对学校里的事情不感兴趣,我们想知道是谁把你放在笼里 的?又是谁逼你吃粉笔?难道你肚子里有蝙虫?
别打岔!
要不就是有钩虫?
别打岔!
那么你再想想看是谁把你放在笼子里的?
别打岔!
那么你是自愿地进到了这个笼子里的?我们听人说美国曾经发生 过类似的事情,说是有一个哲学家,一日忽然想到,动物园里如果没 有人,动物园就是不完整的,于是他就给动物园园长写了一封信,自 應到动物园里去展览。动物园给他准备了一个笼子,笼子外挂着一个 牌子,上面写着:人,灵长类,哺乳动物,产于世界各地,分白种、 黄种、黑种、红种……这里展示的是一个红白混血种……
别打岔好不好?你愤怒地蹬圆了一直眯缝着的眼睛,吓了我们一 跳,然后你又眯缝起眼睛,继续了你的叙述。你说校长说张赤球老师 你去把方老师的课接了吧。方老师死了,但是物理学不能死,物理课 更不能停。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们还是难以忘记他趴在笼子里边吃粉笔边 为我们讲故事的情景:彩色的粉笔末从他破烂的牙齿间纷纷落下,落 到他的下巴上,落到铁横杆上,落在锈蚀斑驳的铁笼底上。他的四肢 从横杆上悠闲地挂下来,好像被利箭射杀在战车上或是云梯上的爬城 甲士。那时,他丝毫不钳制我们的想象力,只管讲你的故事:
星期三晚上,第八中学高三班物理教师张赤球在家里犯了烟瘾。 他说你东找西找,连个烟屁股都没有找到。烟瘾像百爪的小虫一样挠 着你的心。你走到厨房旁边的小棚里去找。小棚里挤着一张床,床上 躺着丈母娘。丈母娘中风不语,半身瘫痪,经常发出怪叫声。人得了 恶症就不通人性,她的眼磁溜溜的,好似某种深水鱼类。你对着她笑 了笑,退出小棚子,蓝布幔子自动垂下来,遵循着与瀑布垂下同样的 原理。我曾经是方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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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的亲密战友。我曾经是张赤球的亲密战友。我 曾经是所有中学教师的亲密战友,你骄傲地挺起扁扁的肚皮,大言不 惭地说。
桌子上摆着一大摞模拟考试的试卷,你抽出一张,举起红笔去 判,卷子上的字迹弯弯曲曲,好像烟圈一样,好像编笼子的铁丝一 样。
三抽桌上有一个抽屉,锁着,里边有钱。你想只要拿到钱,出了 家门-往东一拐,跳过那条长年积存着臭水的蚊蝇沟——长年孳生着 蚊蝇的臭水沟里气味扑鼻,难辨香臭,沟畔青草繁茂,红花真美丽, 跳之前要助跑几步,借以增强惯性,宁愿跳沟也不要去走那道朽木小 桥,跳过沟往前运动五十米,快速运动五十米和慢速运动五十米所耗 费的热能和所做的功是等值的?在理论上。差别是时间,时间是金 钱,时间就是生命,因此应该快速运动。他对我们说:我告诉张赤 球,不管愿不思意,你已经站在小卖部的柜台了。笑容可掬的老板娘 用蛤蜊油擦着手背迎上来。你好张老师,好久不见您,又瘦啦,让嫂 子欺负得一脸晦气,你们这些教书匠为什么都怕老婆?是因为挣钱 少?没错,女人嘛,总是要有钱才养得服帖。他想她的脸是什么颜色 呢?白桦树白得刺眼。铁皮小层前还有一片柳林。好大的阳光。她的 嗓音沙哑,富有感染力,总是让人产生暧昧的联想。好久你才看到她 胸前挂着一朵红色的小绒球,兔毛衣上有一个弯弓搭箭的几何图案。 沙沙沙,好像收音机出了毛病。张老师,你什么时候帮我把电视修 修?她的眼睛弯弯勾勾好像月牙儿,涂了油的嘴唇红光闪闪,宛如两 片玫瑰花瓣。只要你肯帮我的忙,亏待不了你!张老师!跟我打过交 道的男人都能从我这里赚到一点便宜,没有一个是吃亏的。你有点怕 这个手眼通天的女人,生怕中了美人计。买什么?烟!什么牌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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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莫占文集
十三步
玉鸟。最便宜的,四毛七一盒。又涨价啦。你摇摇头。她拿出一条 “大重九”扔到你怀里。我不要,太贵啦。赊给你。她狠狠地盯了你 一眼。她说,你现在好可怜,那时候你多么神气。你有些哆嗦,历史 的味道涌t心头。
“噢啦啦啦……”偏瘫在床的老岳母大概是要撒尿。她的声音十 分可怕,不似狼嗥胜似狼嗥,听到这声音你就心悸。
他说你叫张赤球。
你对我们说他叫张赤球。
这些话都是他挂在笼中横杆上对我们说的。?
这些话都是你挂在笼中横杆上对我们说的。?
四
为了听你讲故事,我们像侍奉亲爹一样,冒着被动物敌视的危 险,从头生一撮旋转白毛的羊驼的铁笼旁弄来粉笔喂你。羊驼笼外有 一堵短墙,墙上挂了一块黑板,黑板上写了一些歪斜的大字:
麸皮一百斤谷草十捆三号野驴与缺耳交配成功 黑板的木槽里,积存着大批的、长长短短的、形形色色的粉笔 头。你对粉笔的感情如此深厚,以至于见到它们时眼睛里就会放出夺 人的光彩。你的喉结上下移动着,你的嘴里发出啮咬粉笔的“嘎巴嘎 巴”的脆响。你啮咬粉笔时眼睛里流出混浊的泪水,使我们想到爬行 动物馆里鳄鱼。你说:
一缕黄光从常璃洞里透进来。拥挤着六个教师。物理教师办公 室,面积十二平方米。涂满了煤灰、苍蝇屎、苍蝇尸体粘在白粉壁 上;苍蝇的血迹和肚肠干痂在方富贵老师的备课本上。其实他根本无 须备课,那点知识已经烂熟于胸中。张赤球坐在方富贵的对面,两人 面貌相似,好像一对略有区别的孪生兄弟。他老婆和你老婆很熟。大 球小球也与方龙方虎很熟,两家只隔一堵墙,不养鸡犬,人声相闻, 时有往来。阳光。白粉壁上苍蝇煤灰痰迹一片。爱情你在哪里?新从 师院分配来的青年教师小郭,盯着墙壁双眼发直,诗句从嘴里喷薄而
出:爱情你在哪里?
贮水的大缸,挂着血红的釉彩,能盛六桶水。水压迫缸壁缸不 破。力与压力、压强之类公式。总有一天会破,也许是被外力击破, 压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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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式之类。阳光照着缸里的水,水的影子在天花板上移动。 光学之类。公式。人射角与反射角之类。物理眼看到到处都是物理, 数学眼看到到处都是数学;化学教师的眼球是塑料的,塑料耳朵塑料 嘴,塑料胳膊塑料腿,一走路咯咯吱吱响。语文教师屙汉字拉作文擦 腚用报纸,省下了买手纸的钱,买烟、打酱油,哪怕肛门铅中毒。
为什么要在办公室里安一口釉彩大缸呢?为了防火?不是,因为 二楼上的水龙头从不出水,水塔太低压力不够,流体力学,公式。水 房被数学教师于化虎乘机霸占,门口貼上一个大红“喜”,拉进一个 姑娘去,放一串鞭炮,从此水房变成洞房,姑娘成了新娘,小伙子成 了新郎。
“小郭,小于结婚你眼红啦?”
“我没有资格找老婆,这几个工资刚够我自己开销。涨价,同志 们,涨价,同志们,涨价,同志们,价格如一匹发了疯的野马,或 者,如一支插进沸水里的温度计!明天我准备辞职販虾酱去!”
“人其实都是为面子所累!”德髙望重的祖师爷孟宪德捋着胡子 说。他是方富贵的老师,方富贵是小郭的老师,他捋着山羊胡子说, “其实,能去贩虾酱也是好事……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呀其实,您孟老夫子!我活该倒霉中了您的奸计。您 说报师范吧报师范,教师这行迟早会成为让人羡慕的职业!考进了师 范,坏运气跟俺攀上了亲缘。当时落了榜才好。瞧人家马鸿星,鸿星 高照,开了个马家炸鸡店,早就成了十万元户,我辛苦一月,得洋六 十八块二,还不够马鸿星一天嫌的……”
紧接着教师们的牢骚河开了闸,哇啦哇啦官僚主义偷税漏税行贿 受贿请客送礼大吃大喝二道贩子驼蹄与熊掌猴头燕窝全出门坐皇冠空 调铺地毯假酒假烟坑蒙拐骗人口爆炸……别吵啦停水停电电老虎水豹 子车匪路霸停水干渴停电一团漆黑……该把你们通通划成右派……因 为没水冲洗,学生们值日不积极,厕所里像沼泽,肥肥的臭气从容不 迫地洋溢出来,和着暖洋洋的春风,在走廊里回荡。臭气经过物理与
8莫言文集
十三步
化学,分解与裂变,竟成了油炸小公鸡的香味。它悄悄地进入高一班 的教室,进入高二班的教室,进人高三班的教室,进人于老师的新 房,滋润着学生们的心灵,营养着教师们的肉体,还有,于老师爱人 的腹中胎儿。
“P乌.........”
“是谁在哭?”
“我受不了啦……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屎尿味……”
“是于老师的新娘子。”
“听说要闹离婚?”
“现如今的年轻人哇!”
“现如今的年轻人怎么啦?难道吃了屎还不许说屎臭吗?”
“有本事找校长去!”
“只要能解决了屎臭气,省长我也敢找!”
“我们要是植物就好啦,保证快速生长。”
你咽下一口粉笔,呜呜啦啦地继续说话。
“我们是园丁,学生是花朵、幼苗,难道园丁还怕臭气?难道幼 苗与花朵还不喜欢臭气吗?”
“他们说,你们第八中学毕业出来的学生连头发里都有厕所味! ”
“何等精彩!”
又一位教师踮着脚走进来。教师里只有孟老夫子敢大摇大摆地在 走廊里走,他穿着高筒兩鞋。小郭说孟老夫子您果然是人老奸驴老滑 兔子老了鹰难拿。孟老夫子根本不生气说小郭年轻人吃亏吃在嘴上, 少说话多干事这是列宁风格,没人把你当成哑巴卖啦。这一老一少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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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要无休无止地拌嘴,给这间教师办公室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欢乐。 暂且不提——我们记得说到“不提”时你把身体抽起来,瘦瘦的?梁 弓起,造了一个桥。然后,你手抓着横杆坐起来,极像一只大鹦鹉, 缺少的只是斑塯、的羽毛。
还要粉笔吗?
我们当中的一个问你。
要!
电铃爆响,上课啦。哨子吹响,野驴馆里野驴、斑马馆里斑马、
盘羊馆里盘羊……全都跳起来,跑过来,把嘴巴从铁的栅栏里探出 来,等待着饲养员喂它们。你对我们说,粉笔拿来!
五
他告诉我们:你想着全身都沾染着杂草的香味、沾染着小卖部里 秀色可餐的老板娘赏给你的暖昧的微笑、温暖,挟着一条“大重九”, 快速运动回斗室,点上烟吸着,立刻精神抖擞,像刚施了尿素化肥的 小芹菜,俯身书桌,批改模拟考试试卷……但是没有烟。他抖动着垂 在横杆下的长腿,钢铁般感觉的嘴角上浅浅地挂着讥讽,他对着我们 表露他的嘲讽,就像当面嚷讽你一样。通过他的叙述,我们知道你没 有烟抽是因为你没有钱,因为你没有权。钱和权都握在你老婆手里, 她掌握着你们家的经济命脉。她的名字叫李玉蝉,殡仪馆的一流整容 师,任何死人,一经她的手,都比活着时要漂亮。
张赤球这个倒霉蛋,他对我们说。你抓耳挠腮坐在书桌前,犯了 烟瘾没钱买烟抽,呆呆地望着三抽桌中间的抽屉。抽屉上挂着锁,钥 匙在李玉蝉裤腰带上拴着。她的头发上每秒钟都在向外散发殡仪馆里 特有的气味。
你擦擦嘴上的粉末,告诉我们:
物理教师站起来,小卖部老板娘白色的大脸像云团一样从他的眼 前飘过去。他拍了拍那把大铜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前行两步,掀 开一条挂在墙上的灰色破毯子,墙壁上立刻露出一个上圆下方的大 洞,洞里吊着一根八瓦的灯棍,放着幽幽的绿光。两颗光秃秃的脑袋 伏在一张小方桌上,做功课。他们同时抬起形状相似大小不一的头 来,脸色青白,活像两个小鬼。
“爸爸!”
“敬爱的爸爸!”
这个洞也是他们两人的卧室。洞里塞着五颜六色的碎海绵,碎海 绵来自沙发厂,李玉蝉为沙发厂厂长的母亲整过容。还有两条褥子两 条被子。穹形的洞壁上,涂鸦着鸟兽虫鱼豺狼虎豹飞机大炮。洞里安
10莫3文集
十三步
静极了,灯管咝咝的叫声像尖细的银丝扎着耳膜。你说这是两个优秀 的儿子,学习拔尖,不用操心,令物理教师自豪O还有什么能比生出 优秀的孩子更令爸爸自豪的吗?没有啦。你说他拍拍两颗气澎澎的光 头,满怀都是愉悦的感情。
“大球,小球,你们,有钱吗?”
大球小球对眼一望,斩钉截铁异口同声说:
“没有,我们没有钱!”
“爸爸借你们的,下个月就还……爸爸写了一篇科普文章,发表 了就会有很多稿费,我付给你们高利息!”
“你上个月借了我三毛钱还没还! ”
“你还欠我四毛!”
“爸爸实在是犯了烟瘾,你妈给我的零花钱早光啦……借给我吧, 让你们可怜的爸爸去买包烟抽……”
小球有点心软,大球坚定地说:“你死了心吧!你的信誉已经彻 底完蛋啦!”
“难道我们不是父子吗?”
“父子归父子,钱归钱,爸爸,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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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回到您的岗位上去,别影响 我们的学习,难道你忍心让我们考不进名牌大学考培养穷教师的破师
范学院吗?”
他傻笑着退出洞来,毯子挂帘飞快地垂上来,大球小球突然消逝
啦。
这时候,李玉蝉跨进了屋。
他对我们说:我说过我是方富贵和张赤球的亲密战友,在“同一 条战埯”里呼吸过厠所的臭气。当我们中的一位好奇者问他是否曾经 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时,他羞怒交加,鼻子尖红得如同一块火炭, 他尖利地叫道:王八蛋才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王八蛋才是!—— 我们又费了一大把粉笔头才哄顺了他,让他继续把李玉蛘的故事讲给 我们听。
六
李玉蝉是位勤俭持家、有经济头脑的好女人。她一进屋就皱着眉 头,东嗔西嗅,好像一匹警犬,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此时大街 k华灯齐放,屋子里有黄色的灯光。
“你做饭啦?”
“没有。”他点头哈腰地说,“我必须抓紧每一秒宝贵的时间,把 模拟考试的试卷判完。听说马上要评职称啦,不敢马虎。’’
“狗屁!”李玉蝉拧住物理教师的耳朵,死劲一扯,物理教师痛苦 地咧开了嘴,你对我们说你认为他虽然皮肉受苦但他的心里是高兴 的,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当耳朵吃苦时,就是老婆又得了什么好 处高兴时。所以他对温柔和顺的李玉蝉畏之如蛇竭狼虫,对龇牙咧嘴 的李玉蝉一点也不怕。
他唧唧哇哇地叫着,她的另一只手又拧住了他的另一只耳朵,双 手用力扯,把他的嘴都撕大啦。
一直到他的耳朵与头颅连接的地方裂开了缝隙,渗出了橙色的汁 液时,她才松开手。
物理教师哭啦。
她踢了他一脚,骂道:
“哭鼻子抹眼泪,不嫌丟人!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他说:“耷拉着耳朵,你让我明天如何去讲课?”
“你永远不去讲才好!”李玉蝉咬牙切齿地说着,劈劈啪啪地脱掉 了印着“美丽世界”字样的白大褂,又扒掉了衬衣,脱掉了裤子,只 穿着一条三角裤衩,戴着一个通红的奶罩,胸脯好像两砣燃烧的炭, 照得物理教师眯缝起眼。
“你看什么?流氓!”李玉蝉说。
物理教师哼哼唧唧地说:
“亲爱的,把我的耳朵撕成这样你就不管啦?”
“我不管谁管?你说,我不管谁管?”李玉蝉说着,从白大褂里摸
12莫言文集
十三步
出一卷殡仪馆专用的、透明的、与人体同样颜色的胶纸,熟练地把物 理教师的破耳朵粘好,粘得严丝合缝,像小狼狗的耳朵一样警惕地耸 立着,比原先还要精神还要漂亮。
殡仪馆一流整容师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他看到她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金色的细毛,开始累积脂肪的肚皮 上有两道皱纹。她的肚皮好像一个巨大的额头。
他咕嘟着嘴,有点撒娇地说:
“粘是粘上啦,就是有点痛……”
“好办!”她满不在乎地凑过来,殡仪馆里的气味毫不客气地涌进 他的鼻道,“太好办啦!”她捏住他的鼻子,飞快地一拧,鼻孔眼朝 天,酸痛震荡耳膜,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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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刺弯弯曲曲地钻出来,蓝色的眼泪淅淅 沥沥流下来。
“哎哟哎哟哎哟……”
“还痛吗?”她冷冷地问。
“痛"….”
“哪里痛?”
“鼻子……”
“耳朵呢?”
“不痛啦……”
“这就叫痛点转移!”她颇有经验地说,那神情宛若一个活剥过千 张人皮的外科大夫,“人身上总得有点痛,没有痛就是死啦。罾如你 耳朵痛,就拧你的鼻子;彝子痛,就抠你的眼睛;眼睛痛,就剁去你 一根脚趾……”
他哆哆嗦嗦地看着在柔和灯光下遍体茸毛的老婆,一阵巨大的陌 生感快把他吓死了。他捂着火辣辣的彝子,泪眼朦胧,呼吸细微。等 到她转过身去,你说他看到她透明的裤衩上貼着两块黑胶布,好像两
只严肃的美人眼,好像两只湿漉漉的风泪眼,才松了一口气。但她猛 然一个鹿回头,又把他吓了个半死。
老婆在水池子那儿搅得稀里哗啦水响。他抓紧时间想:想当年我 风华正茂,头上竖着密匝匝乱蓬蓬狗毛一样的黑发,上身穿着印有 “师范大学”字样的运动衫,下身穿着99号运动裤,我剃着小平头,
在恋爱的季节里,嘴巴刮得绿油油的,好像麦苗,哼着当时的流行歌 曲:麦苗儿青青菜花儿黄……忘了词就用“哩格郎格哩格郎”代替, 我每天清晨沿着大道跑步。春天里百花盛开,公园里的紫丁香香气毒 辣,熏得人直打喷嚏。路边的杨树上垂挂着千串万串小流苏般的、咖 啡色的杨花,在流动的空气里索落落地响。几天后杨花谢了,路面几 尹不见。一团团从城郊飘来的柳絮翻滚粘连成团,与杨花拌在一起。 踏着柔软的杨花和柳絮跑步,我的心里充满柔软的感情,风里有杨树 t:放出的辣乎乎的味道。
你说他正重温着旧梦时整容师闯进来,胳膊上挂着一串明亮的水 珠,它们在柔软的细毛上滚动着。这家伙身上不沾水,你对我们说 ——我们看到他怪横怪样的叙述者嘴脸——她恼怒地骂道:“你这个 小子,锃明瓦亮两只賊眼,盯着我的抽屉,是不是要撬我的锁,偷我 的钱?给你的零花钱花完啦?老兔崽子,告诉你,必须戒烟,我勒令 你忌烟!你挣几个工资,也配抽烟?烟是为你们这些喝粉笔末子的家 伙准备的吗?瞧瞧你这副德行样子:红墨水蓝墨水,一脸晦气,当年 算我瞎了眼,被你运动衣上那几个字迷住了……”
你心里充满柔情。99号!你想起了初次闻到融化在暖洋洋的春 大的空气里的杨树的气味时,肠子忽忽隆隆地蟠动着,对爱情的渴望 猝然间涌上你的头颅,嘴唇发痒,你想找个姑娘亲吻。杨树的辣乎乎 的气味,毫无疑问地成了成熟你的爱情的催化剂……你的美好感觉被 打断,他对我们说你的老婆在吼叫。
“嫁给你,真是倒了血霉!”整容师用嘹亮的嗓门吼叫着。
住嘴!你对我们说:他也吼叫,好像要捍卫某种尊严,你说猜测 到他的心和肠子一起沉闷地吼叫着,吼声冲到口腔,变成一个响亮而 倒霉的嗝,是人就听得见。物理教师骂老婆:你这个臭娘儿们——嗝 ——不许你侮辱人民教师——嗝——你这个与死人亲嘴给死人涂脂抹 粉的魔鬼——嗝——你是个母夜叉——嗝——
李玉蝉对准物理教师的脊梁打了一拳,心痛地说:
“别嗝啦,听着,不许你再打嗝,听到你打嗝别人还以为你得了 胄溃疡r呢,别人以为你得了胃溃疡还会提拔你当教导主任吗?”
她从门外提进来一个塑料包,抖开,冲出一股酸溜溜的臭气,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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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红烧猪大肠时,吃清炖猪大肠时,她十分显示了对我的爱情 ——你蹲在横杆上对我们说他曾对你说过——她说大球二球只许你们 喝汤,肠子让爸爸吃,尤其是大肠头也就是猪的肛门必须让你们爸爸 吃。爸爸气虚脱肛,猪大肠提肛补气,是你们三姨妈搜求来的偏方, 有病乱求医,偏方治大病,一吃就灵。算你运气好,讨了我这样一个 嘘寒问暖、疼你爱你的贤惠妻子,要不是我照頋得好,你,早就进了 我们的“美丽世界”,化做天空中的一片黑云……
“别打嗝啦,给你个差事,转移一下脑子,洗猪大肠去!”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洗猪大肠?”物理教师嘟哝着,“难道一位 堂堂的人民教师是用来洗猪大肠的吗?”
“狗屁!”李玉蝉飞过一只脚,差点踢中物理教师的脊背,“你敢 不洗?”
“我偏要洗!”他赌气地说,拖起一根肠子就往外跑,好像扯着水 笼管子的消防队员。
洗猪大肠时,他忘了打嗝。滑溜溜的猪大肠在瓦盆里活泼地游动 着,好像池塘里的鳝鱼。你告诉我们他突然想起猪八戒变化成一条鲇 鱼在女妖精的大腿间乱钻的故事,噗哧一声笑,惹恼了李玉蝉。 抓上点碱面!笨蛋!书呆子!糊涂虫!李玉蝉的话由你转述着。 李玉蝉的话句句是真理但是一句都不能相信,你说。他告诉我们 你想到古人云:千里姻缘一线牵,果然是千真万确,比物理学定律还 真理。那时候刚脱落了毛虫状花儿的白杨树愉快地抖动着,宛若恋爱 中的女人;杨树放出的气味是爱情的气味,犹如利箭射穿了我的心 肝。
“翻过来洗!不翻过来洗你想吃猪屎?再加点碱面!”
加了碱面猪大肠变得更加狡猾。跑步前进!金色的阳光照耀着人
民群众幸福的笑脸。路边住宅小院里有盛开的向日葵。万物生长靠太 阳,时间如水流淌,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歌儿每个人都会唱,你说, 哑人用心灵唱。小城市的早晨是美好的早晨,是温馨甜蜜略有苦辣味 儿的回忆。雨露滋润禾苗壮。高音大喇叭。东方红,太阳升起;清晨 像沾满了露水的月季花。跑跑跑,沓沓沓,一闪而过,一闪而过,新
刷了油漆的人民公园的铁栅杆,似乎是旋转的辐条,在我的运动中。 寂寞的老虎在似旋转非旋转的铁笼子里怒吼着。送牛奶的K轮车嘎嘎 吱吱地鸣叫着。新鲜的生动活泼的奶腥味与散着膻气的刚睡醒的小牛 犊儿。她的脸红扑扑的,一闪而过,但一个深刻而鲜明的印象生死不 怕地刻在了你的胸膛上:她的微微噘起的上唇上有一撮绿油油的小胡 子。这撮小胡子使你大吃一惊,你感觉两叶肝像大铜钹一样拍在一 起,咣嚓一声巨响,余音袅袅,在胸膜上麵抖。你认定了上唇上生着 绿油油小胡子的红脸蛋女人是天下最美好的女人,何况脖子上还围着 一条苹果绿色的绸纱巾……滑溜溜……嚓嚓嚓……
“该换水啦!”
嚓嚓嚓……嚓嚓嚓……红太阳的光芒照亮了我的眼……现在才明 白,不,没结婚时我就明白唇上生绿胡子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善茬子 ……你追着她飞驰的自行车奔跑,像小狗一样嗅着她的气味奔跑…… 哧溜哧溜……金鱼巷十三号……
“蝉——蝉——”老岳母像知了一样叫着。
“大球,去看看你外婆要什么?”
笃笃笃,金鱼巷十三号的门上镶着两个金黄的钌铞,凸鼓着,好 像两颗少女的乳房……妈让你去你凭什么让我去……两人一起去,通 红的大刀握在通红的大手里剁着通红的千辣椒,啪啪啪啪啪!辣味飞 散,好似疯狂的爱情。那时候老太太还年轻……你想揉揉被爱情刺出 了眼泪的眼睛,却抹了一脸臭烘烘的猪油……笃笃笃,嘎吱吱,金鱼 巷十三号大门往里拉开,那时候她还年轻,腰板直溜溜的,梳着光溜 溜的飞机头,鬚边插着一朵小红花,颇似旧小说里幵野店的老板娘, 谁能想到二十年后她会瘫痪在床呢……老大娘,我、找口水吃……玉 蝉,给这同志倒盅凉茶……你是八中的老师? 二十六岁?尚未婚配? 啪啪啪,剁辣椒……
“妈,外婆屙了一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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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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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1 PM
大球小球欢呼着。我告诉你们:在下边的 一段时间里,由于少了剁辣椒的啪啪声,使第八中学物理教师对逝去 爱情的回忆变得单纯起来。猪大肠腻滑,有点流氓习气。接凉茶的时 候,不,是热茶,还冒着蒸汽呢,她双手捧着荼递给你时,你的手哆 嗦不止,一阵犹如要拉屎的焦虑使你跷起一条腿。热茶泼在你手上。
16莫言文集
十三步
我那时只顾看她的绿色小胡子。她哎哟了一声,冰凉的幸福感贯穿全 身,你感到差不多要拉在裤子里了……小张老师您的脸色不好看,快 进屋躺会去……她的枕头巨大而蓬松,有一股十分奇怪的味儿……以 后呀,星期天就来,大娘给你包饺子,三鲜馅,捣烂蒜成泥,加点酱 油加点醋,再加点小磨香油……你在什么单位工作? “美丽世界”!她 微笑着回答,唇上的小胡子油汪汪的,恰如一片夹竹桃的新叶……她 噘着嘴说,我妈到大姨家串门去啦……我为什么意识不到这是一个圈 套呢? 一枚鲜红的共青团徽挂在乳头上方的格子花布上……让我尝尝 绿色小胡子的味道……不、不嘛……其实她是半推半就……“美丽世 界”是什么单位?……啊咦! 一阵灼热烫了你的心……那两只抚摸过 我的手是抚摸死人的手……我们工作时是戴手套的……你想甩了我闺 女?我到八中告你……你耷拉着头,好像一个被活捉的伪军……油墨 香气的报纸上,大学毕业生与殡仪馆的姑娘喜结良缘,新人新事新社 会……我恨不得拔光你的绿胡子!你敢!叫花子咬牙发穷恨!拔我一 根胡子,让你竖一根旗杆!让他立一座纪念碑!
吃红烧和清炖猪大肠时,物理教师的儿子们向物理教师的老婆提 出了强烈抗议:
“妈,你太偏心啦!凭什么他吃肠子我们喝汤?”
“你爸爸脱肛!”
“我也脱肛!”
“我更脱肛!”
“浑小子们,难道脱肛也遗传吗?”
七
夜晚t点半,喧闹的小城开始安静,远处建筑工地上的机器声鲜 明起来,你告诉我们大球二球在他们的洞里打呼噜,物理教师趴在台 灯下匆匆忙忙判试卷。即便不评定教师职称也要努力工作。你说他感 到脖颈h有一阵瘙痒,回头看时,发现整容师把乳罩扯掉了。你平静 地对我们说,整容师用硬邦邦的奶头蹭着伏案工作的物理教师的脖
子!这空前的温柔使他周身冰凉,眼里火辣辣的;没嚼烂的猪大肠在 胃里翻滚着。你特别强调:整容师有两颗鲜红的、出类拔萃的乳头。 说到乳头时我们发现你的眼睛在幽暗的铁笼子里放出两点绿光,好像 两只飘荡的萤火虫儿,石膏的鲜味儿催人泪下,从你的黑洞洞的嘴巴 黾喷出来。工人用手把石膏变成粉笔,你用肠胃把粉笔还原成石裔。 你说:
看到那一抹随着年龄增长愈发茂密的绿色小胡子,他的警惕性被 唤起,尽管满嘴猪肠味道提醒他不可忘记她的好处,但他还是说: “你严肃点,不要调戏我!”
整容师羞红了脸,愤怒地道:
“嫁给你干什么?我有性欲!”
你麻木地转述着:
物理教师头顶h—声巨响——我认为他会有这种错误感觉——他 伸手去捂她的嘴,却被她在手腕子上咬了一口。
后来他们就上了床。他强忍着恶心去亲吻她的嘴唇,那股殡仪馆 里特有的气味渗进他最深层的意识里。他知道自己神经过敏,整容师 曾当着他的面用上等的香皂洗身体上下所有的地方,连一根毛也不放 过,但他还是闻到那股浓烈的、难以用文字表述的气味。而每当此 刻,他就变成了废人。
整容师眼睛里的泪水使他自责,台灯昏黄的光照耀着她虽到中年 但因皮肤上生有柔软金毛所以光泽灿烂的肉体。他痛苦地说:
“球他妈,不是我不想,是因为你身上的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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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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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2 PM
毁了我……”
整容师像鲤鱼一样跃起来,嘟嘟哝哝地说:
“我身上没味儿……没有……亲爱的……我知道……是工作累垮 了你……营养又跟不上……如果说我身上有味儿前几年就没有吗?你 是怕影响革命工作,是吗?”
你让我们看到:
她沉甸甸的乳房像气锤一样锻打着他的肋条,连他心脏上的肌肉 都受到震动。后来他又感到她的乳头像烟头一样烫皮,便弓着腰,意 欲坐起。李K蝉胸膛一挺便把他重新压倒。用竹片绷成的床面在他们 身下咯吱咯吱响。你说他在忍受着李玉蝉的迫击时突然看到从墙洞里
18葵3文集
十三步
探出r两颗圆溜溜的头颅。他奋发努力,把正在得趣的李玉蝉掀了个 仰面朝天。她恼羞成怒地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抄起了一把扫帚,高高 地举起来,对准了物理教师的头颅。但她的手在半空中僱住了,她也 看到r那两颗从墙洞里抻出的头颅。他们相对一笑,几乎是异口同声 地说:
“这两个人真是滑稽。”
她将手中的扫帚对着他们投过去,两个头颅闪电般地消失了。 她大口地喘着粗气,看样子好像在发狠、在决断,然后她就像老 虎一样对着物理教师扑上来。
“孩子们的妈,饶了我吧!”女人柔软的肉堆在他身上,令他愤 怒,但忍气吞声惯了,明明好不高兴,也要用好话求情。
李玉蝉坐起来,噘着嘴,用一只手,痛惜地抚摸着张赤球瘦骨嶙 峋的躯干。
“方老师也像你一样瘦。”她说。
“你怎么知道?”他瞥觉地问。
“你怎么知道?”他瞀觉地问。
“他躺在我的整容床上……”
你说他惋惜地说:
“一个好人死啦……”
很远的地方有个乡村,公鸡不合时宜地啼叫起来。
“这瘟鸡,也发了疯!?”她仰在床上,不知用什么腔调说。
张赤球顺利地呼吸着,拍拍妻子的肚子,说:
“你睡吧,我把试卷改完。”
李玉蝉翻了一个身。你说,他跳到椅子上。
鸡又叫了一遍时,夜很静,听得见隔壁方老师的遗孀低声的抽
泣。
李玉蝉坐在床沿上,双腿下垂,脚尖接近地面。
他打着哈欠,畏畏缩缩地拍拍她的肩膀,说:
“睡吧,孩子他妈。”
“睡你妈的屁!”她大吼一声,便无声无息了。
熟睡后女人的嘴巴里放出牛羊口腔里的热烘烘的青草味儿,殡仪
馆的气味搀杂其中,+是绝对不可忍受,似乎又不能忍受,处在可忍 乂不忍之间的李K蝉嘴中的蒸汽喷在物理教师骨骼突出的脸上。
“我做r一个梦……梦见了方老师……”她的嘴唇上挂着一道黏 稠的涎线,唇上的绿胡子十分可爱,“他从我的整容床上站起来,浑 身一蛘不挂,像个脱了毛的公鸡……他对我说,‘张嫂子,我不想死, 我还记挂着老婆孩子……我的心还在跳……’”
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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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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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2 PM
玉蝉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张赤球甚至都生出几 分醋意,他说:
“又不是你的丈夫死啦,你哭什么?”
“要是我的丈夫死啦,我就不哭啦,”她说,瞪着眼说,“我连一 颗眼泪也不掉!”
“为什么连一颗眼泪也不掉呢?”他惊讶地问。
“为什么不连一颗眼泪也不掉呢?”她也惊讶地反问着。
紧接着开始的便是死一般寂静,一只碧绿的透明小虫好像没有重 在他和她之间飞舞,连结着两个人的思想,增加着两个人的敌 视,还建立了他她与你你与我们的联系。一个女人竟然因为男人满足 不了她肉体的渴望而发疯——惊人的发现,物理教师的心脏像铜钟一 般发出嗡嗡的巨响。当然,他说,对你们来说这不是什么“惊人的发 现”,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为爱而生,为性而死。
这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你貌似平静地说着,但你的十根手指 紧紧地箍住横杆,简直就是猫头鹰的爪子。从方富贵死在讲台上那一 时刻开始,我就产生了强烈的吃粉笔的欲望,粉笔的气味勾引得我神 魂颠倒,人们都说我得了精神病,说什么,随便,我想吃粉筹。我只 有吃粉笔。你眼泪汪汪地向我们叙述着你的感觉,你甚至唤起了我们 久已忘却的对粉笔的感情:当我们举起一束鲜艳的粉笔时,我们也曾 经唾液大量分泌,肠胃隆隆鸣叫。接下来的问題是,这粉笔是给你吃 呢,还是留下我们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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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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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4 PM
第二部
天虽然将近黎明,但毕竟不是黎明;黎明前的颜色是最黑暗的, 这是可怕的真理。远处的公鸡又在啼叫了,敲门声响亮而有节奏,像 钟摆一样准确。
她有点怕。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心中有闲事,害怕鬼叫 门。你说她很惭愧地想起了昨天午睡时,在殡仪馆整容室里发生的事 情。她还想起了多年之前青年物理教师张赤球敲响自己家的乳房状门 钌铞的情景。
我认定先说物理教师去敲门的事情比较妥当,你说,因为时间随 着思想者心境的改变,不断地变幻着颜色,改变着方向。
李玉蝉的母亲——别看她现在销在床上,基本上变成一个活死 人,想当年却是个风流全城的蜡美人。蜡美人现在臀部生了两个大褥 疮,流脓淌血,散发着臭气,灰白的虱子们正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啃着 她的皮肉。请注意:有一种女人到了中年比青年时更迷人,就像那名 责茶叶,第一道又苦又涩,谁喝了谁的舌头和口腔就倒霉,喝到后 来,才能品尝到美丽的芳香和甘醇。蜡美人绝对是一位这样的女人, 绝对是一包名贵的新茶。喝她的第一道茶的是一个行为拘谨的年轻 人,她的苦涩把他毒死啦。请注意:有一种男人是专门收获的,他从 不付出开垦处女地的汗水。市劳动局的一位科长就是这样的男人。他 姓T.,身体和脸形都是方形的,据说是位山东人,老家离梁山好汉黑
旋风李逵的家乡不远。他的双手很大,李玉蝉经常把他的手幻想成两 柄板斧,她曾亲眼目睹过王科长的板斧砍蜡美人的脂油般乳房的情 景,那是在夏天的中午,蝉在动物园的梧桐树上烦躁地鸣叫着,王科 长双手按住两个乳房;你对我说,粉红的乳头从中指和无名指的夹缝 里兴奋地抻出头来,哆哆嗦嗦,犹如某类小兽的尖吻。
就在那一时刻,我产生了吮吸那乳头的强烈愿望,她痴痴地想着 ——他告诉我们——敲门声响亮持久,像钟摆一样准确。黎明前的黑 暗沉甸甸地压迫世界,但她的心里一片光明。——他依然向我们勒索 粉笔。他的胃膨胀起来,多棱多角的奇怪,仿佛永远填不满,长颈鹿 和野牛已经对着我们这群抢粉笔的强盗瞪圆了眼睛——系着红领巾的 李玉蝉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她的嘴巴干燥极了,是因为嘴巴干燥才 去思念吮吸乳头呢,还是因为思念吮吸乳头嘴巴才干燥?她糊涂。她 记起来了,就从那一时刻起她便糊涂了,脑子里的秩序混乱不堪,两 颗红枣般的乳头插在她雪白的脑浆里。她糊糊涂涂地把脸俯到院子里 的水缸上,缸里映出一张通红的女孩脸,嘴巴扭呀扭呀,像骆驼在反 刍。缸里还倒映着一片石榴花,七八朵含苞待放;七八朵蓬松大放, 都是火一般的热烈,酒一般的浓烈9怪不得妈妈嘴里经常哼小调:
石榴开花红似火 我爱你来你爱我 城里的小妞多如细砂 为什么来磨我这半老婆 咿哟咿哟我的哥王科长还会拉胡琴呢,他拉着二胡唱,像电影里对山歌一样:
石榴花开一朵朵 只有一朵红似火 小妞年少太啰嗦 有滋有味半老婆 我的姐,你说说 不把你磨把谁磨
他跳出来向我们宣告:我一向讨厌把流氓小调写进文章里:既然 如此,“孖榴花开红似火”也罢,“石榴花幵一朵朵”也罢,就不可能 是流氓小调。我向你们第三次郑重声明,我不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 师,孙子才是中学教师哩!当时,这小调给李玉蝉的剌激仅仅次于两 颗红乳头。小?,李玉蝉告诉我,红乳头、红色石榴花、妈妈与王科长 搂抱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和气味,等等,都与非流氓小调“石榴花儿 开”的旋律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有声有色有气味的整体。简直就 是艺术!
那时候是政治幵明、经济发展、物价稳定、市场繁荣的黄金时 代,这座远离海滨的小城随时都能买到两只半斤的大对虾,半斤一只 的海蟹。一指厚肉的鲜带鱼才三角钱一斤,香椿芽上市的季节里,城 北鱼市上一片银子的颜色,在艳阳下耀眼,是带鱼在闪烁。鱼市散 后,满街都是鳞片,在红色的夕阳下闪烁,在白色的圆月下生辉,如 果傍晚有雨,雨后月色朦胧,薄雾如烟,远处河上的石拱桥像煞一条 白龙,潮湿的空中,散布着新鲜的鱼腥味。小女孩从鱼市上归来,趴 在缸沿上,在石榴花的火红映照下,注视着水缸里的水,缸里养着两 只河蟹,海鲜充斥市场,河蟹便显出尊贵,所以呀,蜡美人才买了两 只河蟹,养在水缸里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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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的大钳子上生着茸茸的绿毛……两只长长的大眼忽而立起 来,忽而伏下去……铁青色的螃蟹镶嵌在石榴花和石榴小调的轻软印 象里,好像小城里那家工艺品厂里制造的工艺品?她垂在床沿上的 丰满的腿上金毛灿灿,悠悠打打,像无聊孩童的把戏,成熟女人无意 识中表现出来的童心童趣统称儿童行为,就像返祖现象一样引人注目 ——他煞有介事地说——我曾就中国某省一农村妇女生养了一个毛孩 受到政府的高度重视的事与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们进行过讨论。孟老 夫子认为物以稀为贵,并不仅仅因为毛孩是返祖现象政府才给予高度 重视。譬如头上生了角、一胎产下九个男婴、八十老妪生出新牙等等 现象照样受到政府重视,不仅中国重视,外国对此类怪异现象也很重 视,可见这是一个超阶级、超社会制度的现象。这说明了什么呢?当 时物理教师们正为厕所问题烦恼,对讨论不感兴趣;当时方富贵老师 还健在,他对这个问题也不感兴趣。那时他脸色灰白,头发上沾着一层F丨色的灰尘,现在想起来他当时已是满脸死相,典型的猝死预兆。 我们为什么大谈特谈毛孩之类无聊的话题而"I、去关心一下垂死的方老 师呢?只有孟夫子一个人嘴角上挂着一朵小泡沫与我说话。他说人是 喜欢怪异的动物,为了满足人的心理需要,政府便大力发现和宣传怪 异现象,为沉闷的生活增加刺激和因刺激而生发的快感。一个社会可 以没有艺术,但不可以没有怪异;假如没有艺术,怪异便应运而生 ……小郭把一张报纸推到我们面前,第一版上赫然一条消息,用二号 黑体字打着标題: '毛孩已就读小学,智力水平高于一般儿童。还有一 张扑克牌大小的照片,浓眉大眼、满脸细毛的毛孩脖子上扎着一条黑 色的红领巾对着我微笑。
敲门声继续进行,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3那个当年的女孩是否注 意到自己的细软的金毛呢?她在水面上看到自己唇上生出茸茸的绿毛 时精神状态如何?这些几乎等于隐私的问题是不便于向李玉蝉本人提 出问讯的。即便她是我的妻子,假如我不是非常爱她,也不会问她这 个问题。青春期是神秘而痛苦的,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是悄悄地来临 的——你像一个精神病专家一样喋喋不休——我们经常有这样的感 觉:昨天她还是一个拖着清鼻涕的小妞,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如花似玉 的大姑娘。还有一个问題:有一些屡遭批评的字眼,如腋毛、阴毛, 为什么总让人感到羞耻和肮脏?明明用髙级香波洗了一千遍,又洒上 了名贵的香水,它不但柔软富有弹性而且散发着扑鼻的香气,见到实 物都感到美好,为什么见到符号就感到亵渎神灵、侮辱母亲呢?他 说,这是一种病!很普遍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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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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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4 PM
基于上述复杂的原因,物理教师绝对没问过李玉蝉的第一根胡须 是何时破皮而出的。李玉蝉的胡须腋毛之类与这个漫长的故事又有什 么关系呢?有关系,关系密切,而且让人痛心;但时间长久,痛苦已 经变成麻木。
我们还牢牢地记着你为我们描绘过的二十多年前的蜡美人:那时候她还年轻,腰板直挺,神清气爽,梳着光溜溜的飞机头,鬓边插着 一朵小红花,颇似旧小说里开野店的老板娘。你不嫌啰嗦,对我们重 复叙述蜡美人的容貌,并肯定地说:
蜡美人鬓边的小红花是从庭院里的石榴树上摘下来的。她选择那 些蓓蕾半开的石榴花插头。当时还无有高级护发素之类奢侈品,蜡美 人用刨花水刷头,用酒浸泡过的猪胰子擦脸,土法上马,既不污染环 境也不损害身体,体现了自然经济状态下的质朴之美。
文学里写裸体不犯大忌讳,问題在于作家描写裸体时,是否那裸 着的肉体就在眼前晃动?是否应该嗅到迷人的肉香?或者,更进一步 无耻地说——是否应该嗅到性分泌液的气味?如果是这样,那不活活 就是“意淫”吗?如果不这样,能进行不俗滥的肉体描写吗?
对你的这种蛮不讲理的插述,我们无法制止。我们听你说,你继 续说,你说:
现在还必须记住的是:从第一部末尾就开始了的敲门声还在继 续,节奏不变,音量也不变,准确程度依然如钟摆的运动,究竟是谁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敲击着物理教师家的门?只有开了门才知道。
李玉蝉忘不了她的母亲赤身裸体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形象。蜡美 人为了保持脚的卫生,穿着一双红缎子绣花鞋,鬂边斜插一朵蓓蕾初 绽的石榴花——李玉蝉对我讲述她母亲的光辉形象时,我的脑海里油 然滑过《金瓶梅》中潘金蓬的影子,固然我从来就没见过潘金莲—— 她珍惜地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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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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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4 PM
摸着自己的肉。五月的薰风掠过街道;掠过市政府的豆绿 色小洋楼,鲜艳的五星红旗时而舒展时而低垂;还掠过白杨树梢,铜 板般大、背面生着白茸毛的杨叶窸窸簌簌地响着;五月的薰风凝聚在 小市民的庭院里,一切都新美如画。李玉蝉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着 走来走去的母亲。燕子在她家的檐下垒起了白色的新巢。还有,那匹 耳朵如削断的竹节般的小狼狗跟在裸体女人微微撅起的屁股后,嗅来 嗅去,并a连续地打着怪声怪气的喷噴。
青舂期的羞涩感是如何消逝的呢?难道仅仅依靠红乳头从中指和 无名指之间抻出头来这一细节的力量就能把一个少女的羞耻心剥夺得 干干净净——他把挂在笼中横杆上的身体欠了欠,抻了抻脖子,这是 他开始发议论的习惯性动作——王科长有一位漂亮温柔的妻子和两个
天真活泼的孩子,那么,蜡美人只能是王科长的情人。无论多么黑暗 的时期,情人都是存在的。情人的同义词是“姘头”、“奸夫”之类含 着大霞贬义的字眼,人为什么要找情人呢?难道只用一句话“道德败 坏”就可以回答清楚了吗?我决不在你们面前对王科长进行批判,我 同意李玉蝉的看法;她曾经十分真诚地对我说过:他是个好人!我们 母女俩多蒙他照顾。
在这个家庭里,性是不神秘的,性爱表现出美好的容貌,坦荡而真 诚:蜡美人建议十五岁的李玉蝉脱光衣服与她一起在院子里行走,进 行有利健康的口光浴,母女俩一丝不挂,昂首阔步,可谓志同道合。
就是那个上午,她一低头,发现了自己的最值得自豪的部位,生 出了金色的细毛。她惊讶地大叫起来:“妈呀,我下边长出了胡须!”
母亲把腰都笑弯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傻孩子,那不是胡须,那是……眉毛!”
后来,王科长晋升为市政府的副局长。
李玉蝉坦率地对我说——好像说白菜萝卜一样坦然:王副局长和 我母亲在一起做爱,我听到他们欢乐的呼叫声,心里很忌妒。有一天母 亲不在,王副局长来了。他为我买了一双那时还很珍贵的尼龙袜子,红 杠杠蓝杠杠,图案很漂亮,我好久都舍不得穿呢!他笑眯眯地说:
“丫头,连声‘谢谢’都不说?”
我脱了褂子,脱了裤子,脱了裤头,摘了乳罩,摘一朵石榴花插 在头发里,趿拉上母亲的缎子鞋,在院子里走着。王副局长满脸是 汗。我笑着,一步步向他逼过去,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后来他说:
“你还是个孩子……”
我啐着他。他像个笨手笨脚的大孩子一样。我骑着他,他驮着我 满院子爬。母亲一步撞进来,从缸里S水泼我们,大家一齐笑。母亲 也脱光了,我们在泥里打滚,王副局长把猪的动作和猪的叫声摹仿得 维妙维肖。中午,我们把缸里的河蟹捞出来,用蒜臼子捣成糊,打上 鸡蛋,炒r-盘新鲜韭菜,味道鲜美极了……
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我感慨地说。
我的心头始终存在着一个疑团解不开:既然你跟王副局长有如此的关系,为什么不让他给你安排个好单位好工作,他是劳动局副局长 啊,你为什么偏偏去了殡仪馆呢?
她鄙视着我,让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十分肮脏,在她清澈目光的注 释下,我感到无地自容。粉笔,拿粉笔来!我们渐渐地明白了,你吃 粉笔并不是为了充饥,(fa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和恐慌。
双鬚已沾染上冰雪的王副市长每天午饭后都要小憩半小时。这半 小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的家人和部属都尊重他的神圣权利。其实 在这半小时里他不可能睡去,他迷迷糊糊地躺着,谛听着忠实的胃肠 有条不紊地呼噜着,好像一只蜷缩在沙发上鼾睡着的狸猫,思想着肚 里的老鼠和洞里的老鼠以及在墙边悄悄行走的老鼠和抓老鼠的激烈场 面。据说,哪怕你跟一个情深意笃的女人做过一千次爱,最终能记住 的,也不过是一到两次。做爱的习惯当然是生活习惯的一个重要组成 部分,如果我们敢于赤裸裸的交流——我们不敢! 一你强调着,我 是说如果敢,你们就会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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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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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5 PM
,性是支撑我们生活大厦的一根重要的支 柱,它的颜色是肉色红的,缠绕着缀满五色花朵的藤蔓,闪烁着璀璨 的光芒。你们喜欢比喻吗?用男性生殖器来比喻生命之船的桅杆,必 然导致用女性生殖器来比喻生命之船;桅杆矗立在船中央,又可以简 单的比附为活生生的性交的象征。所有的比喻都是徒劳的,但没有比 喻又无法反映世界。所有的性生活都是重复的,花样翻新,万变不离 其宗,但没有性生活又无法繁衍人类,而且还不仅仅是繁衍人类的问 题。所以,王副市长在午休半小时里反复咀嚼的,只能是他与李玉蝉 第一次做爱时的情景。用详细的笔法来描述一个漫长的性爱过程是令 人难以忍受的,我只打算告诉你们他与她的几句对话:
你是我的爹吗?
不,我不是你的爹D
你的毛是黑的,为什么我的毛是黄的呢?
你是黄毛丫头么!
我不想读杇啦
很好,冇忐气的華:命青年应该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 大革命实践中锻炼自己,及早投身切实的、平凡的革命工作。
……这个丫头真是个难以捉摸的怪物……王副市长想着,他的>J 惯告诉他半小时的甜蜜回忆即将结束,但他不想从舒适的沙发上欠起 臃肿不堪的身体。皮里积淀的大量脂肪彻底改变了这个山东好汉的体 形,肥胖难道仅仅是认为多食鱼肉吗?你好像向我们提问,但你不允 汴我们冋答,你自己也是虚晃一枪又匆匆前进:他等待着比时钟还准 确的秘书唤他起来。下午,他应该去第八中学参加一位物理教师的追 悼会。“第八中学”、“物理教师”,都是引起他满口香味的和酸味的字 眼,毫无疑问这种生理反应的根源在性爱问题,在于他几十年前与初 屯柔软黄毛的美丽少女李玉婵的罗曼史——他在笼中横杆上抻直了脖 子,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我们的小说往往把高级领导干部塑造成高度理智的人物,好像他 们中无有一个大情种——这不是现实主义的态度。政治舞台上,男政 治家的情妇究竟占有多大位置?是半壁江山还是一块抹布?中庸的办 法、公正的评判是对这两种状况都表示认同。有政治家就必然有情 女!,有情妇就有半壁江山、就有抹布,这是大家都清楚的、公开的秘 密,并不因为我们闭上了眼睛,天空和道路就不存在。
几十年来,我们的舆论都在强烈的抨击“情人”,但结果如何呢? 你们回答!他高叫着。我们嗫嚅着,显得相当木讷。
在这里,虚伪和诚实的位置是怎样较量着呢?你们为什么不回 答?我们聪明地把一束粉笔递上去。想用粉笔堵住我的嘴巴吗?
我们究竟敢不敢承认政治家的性欲、究竟敢不敢承认政治家的情 人的合理存在,以及政治家的情人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呢?
——他在笼子里手舞足蹈着,柔软的身体缠绕在横杆上,使他不 至亍因手脚动作摔到笼底跌破脑袋。我们几乎悟到他为什么要呆在铁 笼电吃粉笔了。我们脑子里转动着把他从笼中拖拉出来的念头,他就 像符透r我们的心思一样高叫:我不出去!你们让我出去,我立即就在这座小城里,没有秘密。
在一次全市校长会议上,主管文教的王副市长来作有关学校基建 的报告。
学校里都缺教室,都缺教师宿舍。
粥少僧多,争夺是激烈的。
八中的校长在会议休息时,贸然敲响了休息室的门。
王副市长睁开眼睛,流露出不欢迎的眼神,热情地说:
“马校长哎,请坐啦。”
马校长瘦长身躯,有两扇巴掌大的招风耳,他当然看出了王副市 长的厌烦心理,但他胸有成竹地微笑着,龇出了两顆狡猾的黄色门 牙,弯了一下腰,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
“有什么事吗,马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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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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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5 PM
上面的话是废话。这我知道。请理解。
马校长说:“王副市长,我们八中最困难,没有比我们第八中学 更困难的啦……我可以举个例子给您听:张赤球是六十年代初期的名 牌大学本科毕业生,物理教师,从事中学教育二十多年,他爱人是殡 仪馆特级整容师,姓李,名玉蝉。原住金鱼巷十三号。院子里有一株 石榴树。张老师说过。火红的石榴花顿时开放在王副市长的脑海里 ……自从金鱼巷被推土机推平之后,她就跟着丈夫在八中住。她有一 个瘫痪在床的老娘,两个儿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小学。五口之 家,住着一间半房,惨不忍睹啊!王副市长,两个孩子睡在墙洞里, 老人睡在半间厨房里……我这个校长,心里很难过……”
马校长擤了一下鼻涕,眼圈子通红,只要稍微努一下力,泪水就 会盈出眼眶。但最能打动人心的是欲流不流的泪水。文明节制不失分 寸,只有十足的笨蛋才在政治家面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王副市长眯缝着眼睛,神色安详,嘴唇略微有些发白。
马校长弯着腰,退出了休息室。
五
她的腿还是那么可爱地、下意识地、童趣十足地悠来荡去,这动 作与坚持如一的敲门声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内容,就像命运一样不可 抗拒。
物理教师因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了深刻的内疚。她的裸体他不敢 看,他羞涩地把脸埋在枕头里,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丝丝缕缕地升起 来——到处都能嗅到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也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
她在思想:一切都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倒 霉透顶,没有必要再谴责自己。难道把处女膜献给了王副局长就是淫 荡吗?难道在那一刻,因为石榴花开、因为鱼市上親来的腥咸味儿我 情欲勃发克制了就高贵吗?在情爱面前,没有理性好讲,既然如此, 又何必为昨天中午发生在殡仪馆里的事而内疚呢?处女膜不过是一层 皮,比鸭蹼还薄,骑自行车也能颠破它。只有那个可恶的中尉重视 它。
过去的事照样如敲门声一样,噼噼啪啪地打击着她的心头,好像 敲打着一块锈蚀多年的铁皮,一层层锈屑剥落,她变得越来越薄,精 神与肉体都仿佛透明的蛘翼。
劳动局副局长本来可以安排她去干一件所谓的体面事,但是他安 排我去“美丽世界”当了一名整容师。这是本城所有人的终点站,这 个小城市里的体面人物与非体面人物,都要过这道关卡。她对王副市 长说:要是你死了,我一定为你整容。我用丝棉沾着温水擦净你身上 的灰垢,连屁眼和肚脐眼都擦得干干净净;我用剃刀刮光你的络腮胡 须,鼻孔里假如抻出两撮黑毛,我决不放过,剪刀伸进你的彝孔,把 黑毛抠得干干净净。我的责任就是用油彩涂抹烂污,让活着的人在美 丽的表面现象里得到安慰。上帝自然知道你的肠子已经腐烂,上帝也 是个糊涂虫,他只看包装,不看内容^这不关我的事。在我的床上, 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有一个在殡仪馆工作的情妇,该有多走运,正 像俗话所说??还没生下你来,就想到了你的死;左手缝着你的虎头鞋,A手敲着你的棺材盖。
能否说得到做得到,是考验朋友的生动标准。想起因肥胖症而逝 世的王副市长挺着大肚子躺在自己的工作台上的情景,李玉蝉有一丝 丝呕吐的感觉在舌尖上颜抖。他的眼睛合不拢,一道眷恋的光芒冷冷 地射出来,使我喟然长叹,她说。
与遗体告别的仪式明天上午九点钟开始,市里的头面人物、社会 贤达、三教九流、死者的生前好友都要来。他们的臂上都缠着一条用 一等缎子裁成的黑纱,隐藏在天花板里的麦克风放出千篇一律的音 乐,嘎嘎吱吱地响,宛若老鼠在啃着房顶的木板,听着让人发笑。中 国人所谓:头上三尺有青天,青天者,上帝之谓也。殡仪馆里的上帝 是只老耗子,当人们为王副市长的谢世愁眉不展时,上帝却在吱吱嘎 嘎地啃房顶。
人们把王副市长抬到她的工作台上。他的枯瘦的像根柴禾棍一样 的妻子由他的一双儿女搀扶着,来到她的面前。
她的手脚一阵冰凉,愤怒的老鼠用爪子和磨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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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的牙齿毫不客 气地撕咬着她的盲肠。爱情使人变得残酷无情。但她立即问、逼问、 穷追猛打:你爱过王副市长吗?性交与爱情是一回事吗——这个问题 也请你们思考。我们感到无聊,不愿思考。
多年前,当她被留小平头的物理教师跟踪追击的时候,曾在河边 见到过携着妻子和儿女散步的王副局长。蓝色的小河从玉莲山上流下 来,流经一望无垠的宽广原野,载着稻麦的芬芳和婆娑的树影,穿过 了这座举世无双的小城市。在市中心的人民公园那里,小河弯了一 下,把一片银皮的白杨树揽进了怀抱,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茸茸 的绿草,怒放的鲜花,一排排长椅,孕育了无数婴儿。每天凌晨,清 洁女工从这里清扫起一簸箕透明乳胶制成的避孕套。这是个脾气古怪 的女工,她不就近把避孕套倒进垃圾桶,而是穿过白杨林,踩着潮湿 的沙地,让脚印留在沙上并且渐渐渗出水,她把一簸箕避孕套倒进蓝 色的河水里。她倒避孕套的动作有点像田径运动员投掷铁饼,可能她 在第八中学读书时受过体育教师李长拳的指导。她两脚八字分开,像 钉钩一样抓紧地面,上身往后旋转-百六十五度,一定是块块肌肉紧 急收缩,目如闪电,横扫河上旖旎风光,然后,唰啦一声响,犹如一
抹瀑布横飞,或者也像独立岸边的渔翁,撒开了一扇银丝线结成的大 网。避孕套漂浮在蓝色的河水里,缓缓向东流去。那么好看,好像鱼 鳔泡。清洁女工呆呆地立着,犹如聆听着教堂的钟声默默祷告的信女
小河载着人类的一夜风流漂向大海,无数的不走运的精虫被分解 成蛋臼质和水。没有一条河流不是人类的排泄孔道。
这位清洁女工是谁呢?李玉蝉在凌晨时这样想着。傍晚,蓝色的 河上躺着一条金色的太阳光,她看到迎面走来的市劳动局王副局长。 王携着他清瘦的妻子的手,还位着他的女儿的手,他妻子还拉着他儿 子的手,一家四口排成一字横队,犹如河中的大蟹横行霸道。水缸里 的河蟹与石榴花的颜色和王副局长口腔里的味道一起攻击着她的感 觉,使她想念起鱼市上形形色色的鱼儿。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如果王副局长不故意扭歪他的铁砧子般的方形大头,如果王副局 长不是装作看河里的水鸟而避开她的目光,如果王副局长十分随便而 坦然地松开他妻子的手走上前来主动握住她的手,握她手时再用小手 指搔搔她的手心轻轻一调情,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像个情场老手 一样告诉我们。
她从东往西走,晚霞如火,使她的脸光彩夺目,淸瘦女人用完全 乌黑的眼睛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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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副局长的儿子是个潜在的大情种,他频频扯动着清瘦女人的手
说:
“妈,妈!你看看这个阿姨多漂亮!你快看看这个阿姨的脸!”
李玉蝉对我说,她当时并没有想什么,她的脑袋里的齿轮都咬住 了,她只是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燥热,在很高的地方,有一个威严的声 音在命令她:
“脱!脱掉你所有的衣服!”
她说她无法抗拒这来自高空的命令,她事后认为这声音就是把精 液射人她母亲的子宫里、形成了她的肉身的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她 从来没见过他的面,但她固执地断定这就是父亲的声音。谁敢违抗在 天之父的命令呢?她对我说,再说,我为什么要违抗他的命令呢? 她用十分迅速的动作把当时流行的半截袖圆领花边绸衬衫撕下
来,一甩手,衬衫飘扬,有几分像一只翩翩飞舞的大蝴蝶,宿命般地 落在了王副局长的头上。
阿姨真好看!王副局长的儿子开始欢呼。
F.副局长的儿子的阿姨一弯腰两跷腿又把裤子褪下来,扔到了王 副局长怀里。
阿姨身上有毛!
她周身覆盖着一层柔软的金毛,美丽得让人心惊肉跳。王副局长 的妻子吓得小便失禁。王副局长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发呆。
她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让他们前后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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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看个够。她只穿一双塑 料鞋,慢慢走了两步,然后,稍稍一停,便飞一般向河里冲去。她的 肉体在插入河水之后,在河面上闪过一道彩虹,辉煌得犹如火爆爆开 放的石榴花。
她的肚皮拍击水面的声音沉重而滑腻地绕着白杨树干旋转。
王副局长叹息了一声,把李玉蝉扔给他的衣服塞给妻子,走到河 边,慢腾腾地脱掉衣服,好像一位被强迫隔离的病人剥掉沾染着病毒 的衣服。他不如李玉蝉彻底:李玉蝉跳河时只穿着一双鞋,王副局长 穿着锃亮的黑色牛皮鞋,还穿着一条肥大的大裤衩子。
他试试探探地把脚伸进河水,河水温暖柔软,咕咕地灌进鞋旮旯 里。王副局长是汗脚,它们正在闷热的漆黑一团的鞋旮旯里流汗发 胀,着了河水,愉快的咕嗶着,好像两条大鲇鱼。好像两条大鲇鱼, 他的两只脚都下了河。他瞠着河水往前走,小腿淹没大腿淹没大裤衩 子漂了一会就粘在屁股上。这时候他的精瘦的妻子和儿子站在河外的 草地上髙喊着救人。
有一条大鱼猛烈地撞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就着劲儿趴下,往前游动。
李玉蝉告诉我她一跳到河里就张大嘴巴喝水。河水清冽甘甜。为 了喝到没被阳光晒透、更加清冽甘甜的河水,她潜到河底。她说河底 的水是透明的,像蓝色的冰块,有好多紫皮的小绅鱼在咬架,咬得鳞 片飞舞,腥味扑鼻。她看到了王副局长的身体。她说王副局长抱住她 时她听到空中的父亲命令她嚎叫,她便嚎叫,一阵做爱般的快感,空 前的强烈。空前的强烈。她说:我大概昏厥了,死在婚床上的新娘是
最有福气的人;死在老情人的怀抱里比死在婚床上还要幸福。
现在,精瘦女人完全乌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李玉蝉发现她 是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女人,嘴巴很大,颧骨很高,牙缝里渗出凉森森 的气息,如果说有一种女人的嘴巴是地狱,那一定是指王副市长妻子 的嘴巴。当年那个高喊“阿姨阿姨多美丽”的小男孩长成了身材高大 的男人,蓬松着一头长发,好像大科学家牛顿先生。酷肖王副市长的 黑色方脸上,密密麻麻生着白头粉刺。那个小女孩也长大了,八成是 结了婚,挺着个大肚子,当然不结婚也完全可以挺起一个大肚子。她 呼吸粗重,行动滞缓,黑油油的脸上长着蝴蝶斑,好像铁器生了诱。 精瘦女人被女儿搀扶着来到李玉蝉面前。
殡仪馆新提拔的年轻馆长说:“夫人,这是我们馆的特级整容师, 市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我们让她为王副市长整容。”
李玉蝉用嘴唇触触口罩然后用牙齿咬住口罩,口罩之上是她的叫 做“眼睛”也简称为“眼”古名也为“目”的视觉器官,她用那两个 迷荡过王副市长的玩意儿轻蔑地扫着死情人的活老婆,胜利者的轻蔑 微笑被大口罩遮住,造成了很大的浪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目送着王副市长的儿子和女儿搀扶着王副市长的老婆走出了殡 仪馆的大厅。
市里一位领导人与新提拔的馆长一左一右夹着李玉蝉,好像要把 一件重物抬到她的背上。
领导人说:“李师傅,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典范_!几十 年来如一日,把死人当亲人,让活着的人得到安慰。”
领导人的话让她体验到了人在巨大荣誉压迫下机体发生的变化; 她感到胸前那两个被称为乳房的器官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个 乳头硬邦邦的。她想起了母亲的红乳头在王科长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 抻出来,红红的,如同燃烧的烟头,在朦胧的夜里闪烁。
领导人说:“现在市民中流行着一种传染病,这种传染病的主要 症状是坐在沙发上、抽着过滤嘴香烟、看着彩电骂市里的领导。第八 中学的语文教师把市里的领导统称为‘大肚子’,他们认为我们肚子 里装满了民脂民膏。”
“这纯粹是污蔑!”馆长气愤地说。
“:副市长生前日夜操劳,每天工作十四小时;生活朴素,一贯 粗茶淡饭,他的肥胖是一种病,他属于那种喝自来水也上膘的人。” “是病!”馆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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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晚上,电视新闻里将出现与王副市长遗体告别的镜头,李 师傅,您是特级整容师……”
她看看领导人,又看看馆长,犹犹豫豫地说:
“您的意思是不是让我把他弄瘦一点……”
领导人一把抓住李玉蝉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
“李玉蝉同志,您真不愧是市劳动模范,为了减小群众的反感, 或者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们有责任恢复王副市长的本来面 貌,他是市里的老领导,您知道他的本来面貌吧?再说,这也是死者 家属的意见,我们应该满足他们的要求,减轻他们因丧失亲人心灵上 承受的重大痛苦……”
“我不希望有别人在旁边观看我们的工作。”李玉蝉说。
四个身材健壮的青年人把王副市长的遗体抬到了李玉蝉的工作
室。
然后关掉哀乐,全馆肃静。
敲门声如前所述,他提醒我们,我们没有忘记。
六
“同志们,吭吭,”王副市长你今年比去年更显膨胀,行动更觉笨 拙,呼吸愈加急促,与夫人做爱的次数由每周五次减至每周两次,这 并非完全是你的原因。他的枯瘦的夫人对这位重型坦克的分量愈来愈 难承受,+愿实行。你今天作得是有关城市建设长远规划的报告,大 家都从你红彤彤的大脸上发现了死神翅膀上宽大、冰凉的黑色羽毛。 为了清除喉咙里不停地分泌出来的黏稠的液体,你说一句话就“吭 吭”两声呷一n凉茶。你近来连热茶都不敢喝了,你得了一种奇怪的 “嗜凉症”,你的肚子里燃烧着一把火,熊熊燃烧的大火仿佛烘烤熟了 ii;脏六腑,包括那条小尾巴般的盲肠。你吃冰糕,喝冰镇汽水,吃冰
冻肉、冰冻大白菜;总而言之,你拒绝冰点之上的食物。
对壬副市长得的怪症,市医院最高级的大夫们也搔首踌躇,既下 不r诊断,自然也找不到治疗的药方。有人建议他去看中医。本市有 位德行高洁的老中医三根指头一放在王副市长的手腕上,就打了个热 颤,结果是玄谎了一通天文地理,开了几味芦根陈皮西瓜翠衣之类, 草草了事。
他喝了一口凉茶,拉开了一条蓝色的绸缎帘子,显出了挂在墙上 的城市远景蓝图。蓝色是河流,白色是道路,绿色是公园,黄色是楼
房。
后来,一行人跟着王副市长走进一间宽阔漂亮、凉风习习、花香 阵阵的大厅。大厅正中有一个巨大的平台,平台上镶着玻璃。王副市 长一按电钮,只见那些玻璃缓慢而无声地、好像蛤斧一样缩进它们的 窝里去啦。我们这座小城的如画的美景展现在他们面前:
—条蓝色的小河贯穿小城。河边是白杨树林,你在这里拍过照 吗?谈过恋爱吗?
这里是外贸大楼,一九九o年竣工。楼高八十九米,上宽下窄, 状如展翅欲飞的蝙蝠,颜色也是蝙蝠翅膀的颜色。
蝙蝠翅膀的阴影,遮住了第八中学。
白杨林外的人民公园是绿色的。
在另一栋美丽的大楼底下,有现在的“美丽世界”的记忆。
“这栋大楼是我们的婚姻介绍大楼,一九九o年破土动工, 二ooo年交付使用,主楼高九十九米,象征着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 的婚姻,如果想结婚,就要有付出九十九斤努力去获得一斤幸福的精 神。主楼与附属建筑的造型酷似一把利剑刺人一颗心脏,象征着爱情 的残酷和恐怖。主楼的颜色是铁青色的,象征着女人的脸,附属建筑 颜色俱为鲜红,象征着流血的心!”王副市长用有机玻璃杆敲打着婚 姻介绍大楼,愤愤地说,“我是反对兴建这栋大楼的,爱情是甜蜜的, 婚姻是幸福的。这专门生产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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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幸福的大楼不应该是这样的颜色和 这样的造型,但众志成城,民心难违,在所有的建筑中,惟有这栋大 楼的模型得到了全市广大群众、尤其是青年人的疯狂崇拜。”
即将破土动工的婚姻介绍大楼造型酷似一根香肠,顶端是圆形
的,据说是生命的象征。玻璃棒触到白色的“美丽世界”,一阵凉冷 的寒流传导进他的心和肺,李玉蝉身穿雪白的大褂,里边赤裸裸的, 笑嘻嘻地站在他的面前,“美丽世界”的肉味在你的心里像蜜一样漾 开。我们仿佛看到你的脸色灰白,毫无热量的汗珠从你的肉里咕嘟咕 嘟冒出来。
玻璃棒掉在地上,响亮地打在铺着人造大理石的地面上,并且弹 跳了一下,在离地二十厘米的空中断裂成两段。听到这个消息,物理 教师张赤球在思索:是什么力量导致一根有机玻璃棒断裂?王副市长 身体前扑,趴在我们这座美丽城市二 ooo年时的美丽沙盘上。他的 一只肿胀的大手按在婚姻介绍大楼和“美丽世界”之间,造成了一种 丑陋但十分和谐的印象,在你们的脑袋里,物质以它的坚硬性征服了 它的柔弱性,打上了永远不可泯灭的印象,对不对?
王副市长死了。
司机死在方向盘上,战士死在战壕里,教师死在讲台上,售货员 死在柜台上,马克思死在书桌上,王副市长死在沙盘上。
王副市长被一群壮大青年抬进即将被推土机沪平的“美丽世界”, 抬到特级整容师、市一级劳动模范李玉蝉的工作台上,时间是早上八 点,时间是晚上八点,两种说法都是正确的,因此可以并存。
七
敲打门板的声音还在持续进行。据在将来奇迹般地从病床上跃起 来、恢复说话能力的现在的物理教师张赤球的岳母过去的风流寡妇蜡 美人说??她瘫痪在床上时,与我们一起聆听着那像钟摆一样准确的敲 门声。她焦急得死去活来,痛恨女儿和女婿甚至恨及两个光头外孙。 她说根据她的历史经验,能够如此耐心地、毫不粗暴地敲打老百姓门 板的,只有人民的军队和冒充着人民军队的特务才能做到。要是别的 什么军队早就两脚蹋破了你的门。蜡美人的形象发生着重大变化。从 前她喜欢穿着红缎子鞋、光着身子、鬓边斜插一朵鲜红的石榴花在院 子里漫步;现在她偏瘫在床,以曾经柔软如绵光滑如缎的肉体饲养着
-批虱子,不久的将来她要奇迹般地站起来,不但站起来,而且歪斜 的嘴巴要回复原位,丧失了的语言能力会得到完全彻底地恢复,就像 要把生病期间少说了的话补上一样,她要滔滔不绝地讲话,有人的时 候,对着人讲,没人的时候对着狗讲,既没人也没狗的时候对着墙 讲。
现在我们没时间管她,你说,先让她在床上躺着吧。我们希望她 回忆着与王科长在一起的浪漫岁月,度过眼下的痛苦生活。那时李玉 蝉还是个小姑娘。
李玉蝉早就许过愿要为王副市长整容,以报答他当年跳到蓝色河 水里救起自己的恩情。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从“美丽世界”的工作里 得到了乐趣。
王副市长仰面朝着天花板,躺在她的工作台上。这张工作台高一 百厘米,宽一百厘米,长一百加一百厘米,如果没有死尸停在上面, 我们看到一块雪白的布蒙在台面上,台面上摆着一盆塑料花。工作台 的四条脚上,装着四个小轮子,可以把整理好的死尸推到大厅里让死 者的亲人或同事之类外姓人瞻仰遗容,然后推到大炉子旁边,用铁钩 子把尸首抓到一块安装着弹射机关的钢板上,这时候,死者的亲朋好 友应该回避,烧尸工人一按电钮,尸首便像炮弹一样射进炉膛。
你的工作间很大,这张白色的工作台安放在房间中央,工作台周 围,摆着几十盆春夏秋冬都开放的鲜花,有一盆开黄花的仙人掌你最 爱。这里的花美丽而茁壮。
夜晚,殡仪馆大门关闭,由五彩霓虹灯组成的“美丽世界"在招 徕着漫步街头的情侣们。你的房间也关了门,为了防止内部特务窥 视,你狡猾地用肥皂堵住了钥匙孔。心怦怦乱跳,比偷情还紧张。他 吞咽着粉笔对我们说:
你灭了灯,坐在一把木椅上深深地呼吸,想使心脏恢复常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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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副市长的气味深刻透彻,使几十盆鲜花的气味相比见淡,这里的情景 便是“压倒群芳”的铁的证明。没有灯光,屋子里好像仙境,彩色的 花瓣在幽暗中窃窃私语,窗玻璃在难以觉察地麵抖着。混凝土搅拌机 的夜间轰鸣从窗框上的一条裂缝中钻进来。第八中学的教师宿舍正在 兴建过程中。王副市长虽然死了,但您对第八中学的关怀,我们永远小会AiT记。
心脏恢复r常速,李玉蝉拉开了灯,灯光陡亮,刺得眼睛发花头 发晕。她修理死尸的面孔时,还没有过这种窘态,并不因为工作台上 躺着的是一个死副市长。那么,当然因为你是我过去的情人也是我母
亲过去的情人。
我说过你无论有多大能耐最终要躺在我的床上听我收拾,你还犟 劲,说你死了直接进炉子不需整容,但死了就由不得你了。
她把墙壁上的抽屉拉开,拿出乳胶手套戴好,手套又薄又亮好像 没戴手套。你又捏起一把比日光还要亮比窗纸还要薄的手术刀。甜蜜 的笑容浮了一脸,你站在了工作台前。
王副市长肥胖的大脸上,凝固着惊恐的表情,那两片吻过我的芳 唇的坚硬的山东嘴唇似乎在哆嗦着。哆嗦什么?难道你也害怕?共产 党员死都不怕还怕一把小小的手术刀?这家伙总是逼我把舌头吐给 他,像个贪得无厌的猪崽子。李玉蝉用镊子夹住王副市长的上嘴唇, 往上一掀,王副市长的牙齿露了出来,隔夜蒜泥的气味从牙缝里冒出 来。你的嘴里当年也有大蒜的气味,但那是新鲜大蒜的气味呀。她又 用镊子夹着他的下嘴唇,往下一拉;又用另一把镊子夹住他的上嘴 唇,往上一拉。王副市长的嘴巴成了菱形。他的两条胳膊恨不得抬起 来,拨拉掉两把镊子,让嘴巴恢复原状。这种危险存在,她把他的嘴 巴拉成菱形时隐隐地感觉到那两只胳膊随时都有抬起来的可能性。他 的嘴巴里金光闪烁。她感到万分惊讶:我自认为你身上有几根汗毛我 都清楚,这耀眼的金光来自何方?人的嘴巴为什么会放金光?她的心 又是突突一阵狂跳,连两把镊子都随着心哆嗦。我们看到你的脸苍白 啦D你是像秃鹫一样蹲踞在笼中横杆上的叙述者,你是“美丽世界” 的整容师,你是被人家用两把镊子把嘴巴拉成了多边形的死者。因为 这个中心事件,你的脸可能变得苍白,你的脸有可能变得苍白,你的 脸完全可能变得苍白。我们可以直接看到你的脸,我们通过你的叙述 可以间接地看到另一个你的脸,又另一个你的脸。三个你是三个独立 的个体,在特别的意义上又可以合三为一。
物理教师看到整容师美丽的脸上出现了梦幻般的神情,梦幻神情 是美女的重要特征,她身上那层细毛金光闪闪,使黎明前最黑暗最寒
冷的时刻变得温暧而明亮。必须不厌其烦地重复:敲门声持续如故, 使人怀疑其真实性。
你什么时候镶t了三颗金牙?她又关了灯,坐在幽暗中思索着。 ri从你3了副市长,我只能在电视里看你,你开口说话连声音都闪 光,我还以为是电视机或摄影机的光芒,根本不知道你镶了金牙。我 是你的情人。如果别人是你的情人,见你当了市长,一定要无休止地 纠缠你,我没这样做。我知道你每天都怀念我,胜过怀念你的瘦女 人,对不对?盛幵的鲜花在幽暗中窃窃私语,花瓣像人的舌头。花蕊 其实是植物的性器官,赞美花朵就是赞美阴茎和阴道,这并不是我的 发现。我们清楚。
王副市长在工作台上吃吃地冷笑。是真的吗?
她气汹汹地拉亮灯,用镊子戳着老情人的额头。死鬼,你笑什么?
你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吃我们的醋。
你嘴馋!
老牛喜欢吃嫩草!
我们不失时机地把一把从野驴身边抢来的粉笔头儿送到你嘴边。
我拔掉你的牙!
整容师满脸娇嗔,惨白的荧光灯下,那张脸娇羞可爱,像淸明节 前后,细雨纷纷中的桃花瓣儿。死鬼!你吃嫩草,我拔掉你的牙!
她用一把镊子撕开王副市长的嘴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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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把镊子把那三颗金牙 一颗接一颗拔下来,一颗接一颗扔进酒精碟子里。你浸泡着金牙,你 漂洗着金牙,你放到鼻子下嗅金牙,你嗅到了金牙里的隔夜蒜泥味 儿。你从墙壁里摸出火柴,点燃了碟子里的酒精,蓝色的火苗熊熊燃 烧,你在蓝色火苗里烧金牙,你想起了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你 看到金牙在火中大放光芒。你又把金牙放到酒精里漂洗,又嗅,你嗅 到r一股甜甜的香蕉的气味,是金牙的真味。
五十年代我们的小城市里流传过一支童谣,那时你们都是小孩 儿,一直流传到六十年代,那时你们长大了点,你们都唱过它,它的 词儿是——还记得吗?
妈妈大,爸爸小,爸爸被打跑 跑到台湾岛 爸爸回来了 穿皮鞋,戴手表, 提着一串青香蕉
这支清脆的儿歌当年在大街小巷流传,像一股凄凉的春风走街串 巷。因为歌词涉及到台湾岛,并有“穿皮鞋戴手表手提香蕉”的反动 形象,引起了党政机关的高度注意,市公安系统派出了大批侦察员, 有的化妆成邮递员,有的化妆成收破烂的小贩,有的化妆成俄菜刀磨 剪子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应有尽有。每个角落里都耸立着警 觉的耳朵。后来,这首儿歌被新的童谣代替,但它的印象留在你的记 忆里,就像香蕉的味道留在你的记忆里一样。
她拉开抽屉,找出一条纱布,把三粒金牙包起来,先塞在抽屉 里,抽屉上加了锁;又装进衣袋里,衣袋盖上夹了三根别针;你总是 感到有两只警觉的、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在窥视着你。他一会儿穿透墙 壁、一会儿穿透门板、一会儿又穿透了窗户的玻璃。所以,你慌慌张 张地灭了灯。黑暗粹然降临,花瓣重新坚挺起来,并且窃窃私语。恍 惚中有两只黑色的、蝙蝠状的大蝴蝶在房间里飞翔,死去的男人躺在 整容床上冷笑,甚至还有咯咯吱吱的磨牙声,如果不是死去的王副市 长在磨牙,就是人民公园里的小老虎在磨牙。窗户外边——直到如今 我们才发现,窗户外边不远处就是他曾描述过的那条河流,河面上漂 着一层鱼鳔泡般的避孕套儿。城市的灯光照耀蓝色的河水,河水把灯 光反射到玻璃上。第八中学的教师宿舍正在兴建当中,玻璃的微微颤 抖说明了混凝土搅拌机在轰鸣。
那天晚上,特级整容师因为憎恨王副市长发出“老牛喜欢吃嫩 草”的叫嚣,拔掉了他三颗牙齿后,心中有些莫名其妙,便关了灯站 在窗前,甚至轻轻地拔起了插销推开了窗户,河上的风轻柔地推了过 来。你听到r河水冲涮着河边裸露着的、弯弯曲曲好似大地胡须的东
西、发出的弹拔琴弦的声音。人民公园正中有四棵古老的大槐树,树 下有一间绿色的铁笼子,饥饿老虎的咆哮震荡着你的耳膜。老虎在星 光下绕着笼子大踏步地徘徊,它威风堂堂的大影子颇为油滑地扑了过 来(她的脑袋猝然涨大起来,老虎的影子在穿梭:从鼻孔进去由嘴巴 出来;从左耳进去,由右耳出来,由肛门进去,从肚脐眼出来。她4 惯先剥得一丝不挂然后穿上洁白的工作服,这种着装方式激起一种近 甲偏执的狂想:我好像是个洁白的天使,其实连条裤衩都没穿(天使 是不穿裤衩的)。因此,河上的风尽管温暖但依然轻易地浸透了她的 肉,那三颗沉甸甸的金牙,宛若三颗冰凉的赘疣,附在她的盲肠发炎 的压痛点上。潮漉漉的风从敞开的领口灌进去,你感觉到自己的两粒 像黑枣一样、硬邦邦了的乳头。
事实证明,并没有人在窥视,人们都在忙碌,已经把死王副市长 弃置脑后,更没有人关心死王副市长嘴里的金牙被一流整容师拔走。
她关闭窗户,开灯照明,开始工作。你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衣服剥 掉,就像当年、也是最后一次、就是他跳到河里把你救上来不久的一 个炎热的中午,在蓝色河水边在白杨树深处,他像一个鲁莽的小伙子 一样,毫不客气地把你的衣裙剥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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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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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7 PM
第三部
医学博士欧阳山本最近在这座美丽小城的日报上的“家庭生活” 专栏里,向市民们宣告了一个无法用悲喜来定义的消息。请允许我把 日报的情况介绍一下:几乎每一个小城市都有一张这样的日报,它四 版,大小与公开发行的“参考消息” 一样,纸的质量很好,轻轻一揉 就像罗纹纸一样,富有吸水性和除垢性,这就决定了它与厕所的密切 联系。市政府每年要为这家报纸补贴五十万元。我们没有必要来讨论 这家报纸的存在合理性,因为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们偶然地 想一想:当所有的小城市有一张日报,惟独我们这个城市没有这样一 张日报,将会是什么样子?
去年,市政协一位多吃了老酒的老人写了一份枪毙市报的提案, 这座城里有两千多人怒火冲天;市委书记办公室里愤怒的人们川流不 息,有人扬言要把政协醉酒老人的蜗居聚財巷十九号炸平。
日报的总编和副总编一起拜访了王副市长。
总编从精致的人造牛皮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发黄的旧报,报上登载 着一条消息:
女青年失足落河,副局长奋勇救人……昨日黄昏,市政府劳动局 副局K王国忠与妻子儿女在白杨河边白杨林中小道上散步,忽见一美 丽的女青年失足跌人河中,河水湍急,女青年随波逐流,生命危在旦 夕,值此千钧一发之际,王副局长不顾个人安危,一个箭步,跃人河
中,救起r遇难女青年……
王副市长抚摸着那张发黄的旧报纸,好像抚摸着情人圆润光滑、 生着一层细细金毛的臂膊……
欧阳山本博士用他一贯的权威笔调、坚定不移地向本市人民宣布 ……尤论因什么疾病死亡的人,在理论上,都存在着死而复生的可能 忭……有力地粉碎了 “生命只有一次”这一庄严的谎话。
博士旁征广引,列举了无数事实,并用高等数学中的线性多变函 数和齐次可列马尔代夫方程进行了复杂的推导——实际上,他的推导 纯属多余,因为,没有几个人去看他的数学公式,我们对他的文章坚 信不移。
只要是需要,什么人间奇迹我们也能创造出来,没有人可以有 人,没有枪可以有枪,没有原子弹可以有原子弹……
……原子弹爆炸时,钢铁都气化啦,沙漠里的沙子都变成了玻 璃。你的眼前突然升腾起蘑菇烟云,身体飘飘,不知去向。只有右手 紧攥着的一个物件,才使你没有飘向不可理喻的地方——他复活后多 次讲过死亡的感觉;死亡就像轻烟一样在空中飘荡——你努力抓住这 一点坚实,并竭力扩大着坚实的领域。效果明显,你感觉到自己,并 a,恍然大悟般地想到:没有使自己化为一股轻飘供的烟雾的那一点 坚实,那一点重量,不是黄金也不是钻石,而是捏在手中的一截粉笔。
他睁开眼睛,立刻就被两根冰凉的手指按住了上眼皮,不但按, 而a揉,与此同时,你根据声音方面的一般公式,推导出那个发出喋 喋不休话语声的嘴巴距离你的眼睛约有一百零二厘米,他喋喋不休地 对你说??方老师,您闭上眼睛,安息吧……您虽然不够资格,但我们 已经打通了殡仪馆的关系,由“美丽世界”特级整容师李玉蝉为您整 容……明天下午,王副市长将来我校参加您的追悼大会……
你感到校长冰凉的手指无疑是在迫害你:它旋转着压迫你的眼球,它向你发出命令:闭上你的眼睛!
现在,你才意识到,活人的世界已经拒绝接受你,校长用他威严 的手指命令你闭眼。死人不许睁开眼睛!
你张开嘴巴,想告诉校长:我活着!根据欧阳山本博士的理论, 死去的人可以复活!
方富贵以他辉煌的死——累死在讲台上——为第八中学、也为全 市的人民教师,争得了同情和光荣。市日报以显著的位置和空前的版 面向全市人民报告着他的死讯。广大的呼声从千家万户发出,汇成一 个运动。呼声:关心教师生活,提高中年教师的工资运动!向赚钱的 企业和富裕的个人募捐,建立“中年教师保健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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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声日益高涨;运动方兴未艾;红领巾走上街头。
方富贵的死比方富贵的活更有价值——他不知疲倦地梗直脖子发 议论:
如果说把尚未死利索或者说把死而复生的方富贵送往“美丽世 界”当死人处理包含着不人道的因素,那么,牺牲这一点点人道,是 为了换取更大的人道。这在历史上有过无数的先例:曹操为了安抚军 心,借用了勤勤恳恳、忠于职守的粮官王蜃的头颅;为了当上皇帝施 仁政,李世民砍断了同胞兄弟的脖子。任何革命都是以小不人道换取 大人道,“一对夫妻一个孩”也是以小不人道换取大人道。
为了改善全市教师的生活条件,延缓他们的生命,方富贵如果复 活是反动,方富贵活着进殡仪馆是大人道——议论完毕,你的脖子缩 回,重新进人你反刍食物一般的叙述;你的喉咙里有一种糨糊流动的 呼噜声:
你咬紧牙关,不使声音从嘴里发出,全市教师都希望你死,都怕 你活。为了配合募捐活动,日报刊载了哲学博士的论文,从哲学的角
度用哲学的方法对医学博士 “生命不止一次”的论点进行批驳。光活 着的人就够麻烦的了,死去的人不许回来凑热闹。人口爆炸,生存空
间日益狭窄,如果死人都要复活,如何得了呢?
全市人民一齐发出怒吼:方富贵不能复活!死啦就是死啦,不许 混淆生与死的界限。
尽管你的妻子屠小英在嚎哭,尽管方龙和方虎在嚎哭,你也不敢 睁幵眼睛。你只能从睫毛的缝隙里偸觑着妻子和儿女的泪脸。鲜花和 荣誉像雨点般打在你的身上,像破砖烂瓦、像泥土沙石,镇压着你的 胸膛。死去的不许复活。这是铁的定理。
第八中学校办兔肉罐头加工厂的大头汽车,把看起来是死了其实 还活着的你拉到了 “美丽世界”,车厢里的兔毛随风翻滚,好像春天 的柳絮。
春天的轻薄气味挑逗着你,拉活兔的汽车沿着河边的水泥公路缓 缓行驶,河里细浪如鳞,鱼鳖虾蟹都浮在水面上游泳。一个人要强制 自己不睁开眼睛比强制自己装哑巴困难十倍,其原因是眼皮比嘴唇轻 捷便利,睁开眼睛比开口说话要便利得多,所以,装哑巴可以成功, 装瞎子比较困难。
在河边这条洋溢着爱情的甜爱路上,拉活兔的汽车,凭借着方富 贵死在讲台上的荣誉,冲破了甜爱路严禁卡车和畜力车行驶的规定, 载着你的尸体,鸣著汽笛,缓缓行驶,耀武扬威。把一对对情侣通到 路边,搂着白杨树侧目而视。你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打量着蓝 得相当可爱的天空。空中游走着一团团蘑菇状的巨大白云,喷气式战 斗机拖着银白丝线在空中进行特技飞行表演。丝线一样的烟云渐渐膨 胀,变成了震惊过世界的物理学公式:E = MC2。E = MC2正在大力 改变着人类世界的面貌,但它并没有穷尽宇宙的奥秘;是的,没有穷 尽,不但没有穷尽,而且不如九牛一毛;无论多么了不起、功大盖 世、名标青史的伟人,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我希望我的学生里出几个 超爱因斯坦的人物!
他刚刚把嘴张开呼吁超爱因斯坦的诞生,吐出了一个不完整的音 节,就有一张大手捂住了那妄图发出声音的洞穴。
“方老师,你已经死啦!”距离他的脑袋一米零二十毫米的上方, 一个低沉的声音威严地说,“死人没有权力说话!”
我同意你的观点,死人没有权力说话。如果死去的人都喋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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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宁静的世界就会变得嘈杂不安,亚赛一个养鸡场;如果死去的人 不随即闭上他们的嘴巴,活着的人都会大便秘结,手脚冰凉,舌苔颜 色碧绿,厚若铜钱。但是,校长,我记挂着我的学生,盼望着从他们 当中产生超爱因斯坦、超居里夫人、超杨振宇、超李政道、超马克 思、超列宁——
校长粗大有力的食指和拇指,状如海蟹的大整和钢制的大钳,抠 进了喋喋不休的物理教师的腮帮子——那两个地方恰好有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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椭圆形 的酒窝,它们当年是美丽的象征,如今成了钳口的方便窟窿。
方富贵只好把满腹的激情压下去把满喉咙喷薄欲出的语言咽进肚 子里去。语言愤怒地下行,犹如怀才不遇的大才子,穿透层层障碍, 曲曲折折,最后变成一串悠悠的长屁。
他让我们观看校长的心理活动:我从前在街头上听人说山东快 书,说书的是个胖大老头,拿手好书(武二郎》。汽车底盘当浪当浪 响,好像说书人敲打鸳鸯板:叮的个当,叮的个当,叮叮当浪开了 腔,今天咱不把别的表,表一表山东好汉武二郎。说武松碰上了孙二 娘,装醉倒在十字坡……说武松高,二娘矬,背不起来拖罗着。武松 的裤子开了口,二娘的裤子自来破……拖拖罗罗往前走,忽觉得腚巴 骨上撅了两三撅。说二娘边走边思量:自古道蜂死子它不死,没听 说人死还活!早知道武松好这个,跟您二娘俺说说……
校长想到妙处,忍俊不禁,噗哧一笑,护送遗体的人都歪头看 他。校长又苦笑一声,长叹了一口气。
校长的心理活动:曾听说癩蛤蟆剥皮心不死,方富贵人死嘴还 活!叮了个当,叮了个当!活人话多都闯祸,哪轮着你死人胡啰嗦! 要是你不听俺的劝,找团棉纱把您的嘴堵着。
汽车颠颠簸簸,是因为路面上砌着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心脏。花 朵。熊猫——这些美丽的卵石图案导致汽车颠簸。你知道导致你顓簸 的力学与运动学原理。
响屁随着汽车的颠簸,源源不断地从死人的屁眼里蹿出,一点气 味也没有,但陪送死尸的人都紧锁着眉头,感觉到臭气扑鼻。
校长的心理活动:方富贵,你平日里不吭不哈,埋头苦干,素有 拉革命车永不松套的老黄牛之称,小车不倒只管往前推,谷糠里也要
榨出油。我本来想发展你当共产党,可刘书记有意见,刘书记说你脑 后有反骨,他研究过骨相学,他根据经验知道像你这种骨骼的人都野 心很大。都会十年潜伏,一朝反动。喟然长叹。佩服刘书记,不愧是 党务专家,管人的专家。你死了,还念念不忘培养超马克思、超列宁 的学生!长叹。如果你不是死啦,单凭这两句话就可以把你打入十八 层地狱,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死人只要不给活人添麻烦,活人一般是 不愿与你们打交道的。
校长忍不住低声咕味起来,好像与一个知心朋友谈心:“方老师, 你要注意啊,要不是念你生前无过,我会向上级汇报,取消你享受特 级整容师整容的资格。”
他注视着平放在车厢铁皮板上的那顆头颅——脑后的反骨使脑袋 左右摇晃,兔毛沾在嘴上,很像胡须——语重心长地说:“老弟呀, 管理死人的官员,也喜欢埋头苦干、沉默寡言的人。你还要注意遮掩 脑后突出的骨头,缝顶宽大一点的帽子,管理死人的干部,没准也有 刘书记那样的怪杰一会看骨相——这一点也不稀奇——树林子大 啦,什么鸟儿都可能有——他们也不会喜欢你这块可爱的(说到这 里,校长的嘴巴里泄露出一股淡淡的嘲讽味道——有点像烧焦木头的 味道)骨头。老弟,前途漫漫,好自为之啊!”
校长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感动了方富贵。他的鼻子好像被谁的皮 鞋后跟蹯了一下子,奇酸奇痒。阳光热烘烘地照下来,他的眼泪挂满 面颊。是多么深刻的悲痛,使死去的人热泪奔涌?你向我们提问吗? 眼泪在脸上蒸发,蒸气袅袅上升。E = MC2变成了稀薄的白云,燕子 穿梭般飞行。他叹了一口气,发誓不再说话,免得给校长添麻规。叹 气时因为感到腮帮子酸痛,他张开嘴,意欲松动一下痉挛的咬肌,一 粒热乎乎、稀溜溜的燕子尿不偏不斜,落进了嚙巴。
四
我们这个小城的人经常说:“快进‘美丽世界’啦!” 革命老干部们则说:“快去见马克思啦!”
毛泽东对美国记者斯诺说:“我快要见上帝啦!”
这三种说法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一个美丽小城里的人,因为和老 婆吵嘴,便感到万念俱灰、喝了两怀苦酒,腮上挂着混浊的泪,长叹 之后悲鸣:快进“美丽世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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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悲鸣相当轻松,也相当不负责任。不死不知道,死去才知道 要进“美丽世界”并不很容易。对一般人来说,不不不!对所有的人 都一样.?活着不容易,死后也不轻松。
方富贵身长一百七十五厘米,体重四十七公斤。五个男人抬着他 往“美丽世界”大厅前进。两个中年的校工抬着他的两条期,两个刚 从地区师专毕业出来的年轻教师扯着他两条胳膊,校长走在最后,托 着他的脑袋。你品尝着燕子尿的味道:酸酸淡淡的基本味道里,搀杂 着蝗虫和蟋蟀的味道。
每个男人只分担不足十公斤的重量,可他们都气哦吁吁,汗流浃 背。死人是不是要比活人沉重?
校长托着你的头,暗中用右手的拇指按着你脑后那块离于常人的 骨头。
校长的心理活动:方老师,我帮您把这块反骨按低些吧,这对您 的前途有好处。不打麻药就施行压骨术,这是很残酷的,但是没办 法。所以,我们在街头上看到冻饿而死的流浪汉,一定要收束住所谓 的同情心。该冻死的就必須冻死;该饿死的也必须饿死。上帝能改变 人的面貌,但无法改变人的命运。您忍着点吧,方老师。
那块高凸的骨头在校长拇指的强烈压迫下,不情愿地往里缩。疼 痛难忍,小脑震顏,脊椎上迅跑着电一般的热流。你咬紧牙关,为了 报答校长苦口婆心的叮囑,把涌到喉头的言语硬憋下去。家燕糞便的 味道又腥又咸,勾起场胃的反抗一这是双倍的痛苦:硬憋下去的言 语在肠胃中翻腾,硬咽下去的燕粪在肠胃中翻腾。翻腾加翻腾是双料 的翻腾,痛苦加痛苦是复合的痛苦,死人加活人是半死不活的人。语 言与燕粪混合在一起,就像酵母和面团混合在一起,生发开来,膨胀 开来,产生大量的气体,气体急于寻找出口,于是,语言与屁就混合 在一起,所谓的屁话就是这样产生的。你换了一个蹲踞在横杆上的姿 势,用一种难以分清是油滑还是庄重的口吻对我们说。
响屁放得太多,引起了在前头抬腿的两个校工的强烈不满。 校工甲的心理活动:果然是个臭老九,死了半天啦,还嘣嘣嘣乱 放臭屁!
校工甲五短身材,左臂上用两根大头针别着一个红袖标,袖标上 写着两个黄漆大字:值勤。校工乙瘦长身材,与校工甲在外形上形成 了鲜明的对比。他的右臂上也用大头针别着一个红袖标,同样写着两 个黄漆大字:警戒!
第八中学这两位校工与中国传统小说里的押解公人、搭配合适的 相声演员有点类似,这是不幸的偶然巧合,你与他与我与第八中学领 导人都没有关系。
校工乙的心理活动:这个死教师脚脖子上有脉搏跳动,这说明他 的血液还在循环,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装死……我们把他抬进殡 仪馆……半夜里……
校工乙眼前出现的幻象:一个瘦骨伶仃的死尸从停尸房里悄悄地 爬起来,把殡仪馆里的大小灯泡、粗细灯管全部拧下来,装进一条麻 袋……殡仪馆里一团漆黑……大门无声开……窍灯賊杠着麻袋……消 逝在河边的白杨树林里……
刚从地区师专毕业出来的两个见习教师是双胞胎,连他们的亲娘 也分辨不十分淸楚谁大谁小。他们听过方富贵老师的示范课。实际 上,他们考中地区师范之前就是方富贵老师的得意学生,遗憾的是, 双胞胎没有语文细胞,偏科,语文考试从不及格,政治考试经常考出 反动口号。最后,糊里糊涂、賴賴巴巴地混进了地区师范。
他们抬着恩师的尸体,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泪眼模糊。他们从老 师的脸看到了自己的脸;他们从老师死尸上发出来的气味里闻到了自 己的气味。如其说你们在为恩师痛苦,不如说你们为自己痛苦。
双胞胎的内心独白:老师啊老师,我们抬着您活蹦乱跳的尸体, 在咕咕唧唧的哀乐声里进行,好像抬着一只永不屈服的大对虾。老师 啊老师,您满肚子的物理学无处发射便从肛门里发射出来,我们听着 您的长屁,眼前出现您写在黑板上的一串串物理学公式和浓如烟雾的 彩色粉笔末儿。它们虽然臭,我们照样喜欢它们……
方富贵感觉到了两位爱徒滚烫的泪水沉甸甸地打在脸上。他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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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着他们的手,向他们表达着满腔的爱情。死人抓住活人! 一个教 师,一辈子能教出一个好学生就足矣,何况教出了一大群好学生。你 的嘴唇像两条肥胖的虫子,被内心的激动冲动于是像虫子一样蠕动, 你开P说话的危险随时存在。
一切都逃不过校长洞察人类灵魂的眼睛。他除了继续对方富贵的 脑后反骨施加压力外,还用两只眼睛的余光,左右横扫着双胞胎。校 长虽然不是那种喜欢整人的人,但他有一种维护革命利益的自觉性。 他的思想活动在几分钟之内局限在两张政治试卷上——压迫反骨的动 作依靠下意识支配——自然不会是你和我们的政治试卷——我们暂时 从政治考试的沼泽里逃脱了性命——当然是双胞胎的政治试卷——政 治考试的前夜他们做了一个相同的怪梦:校长和教导主任,各提一根 蓍察叔叔使用的电謦槔,戴着铁手套,穿着髙筒马靴,站在考场人口 处的两侧,对每个进人考场的学生进行通电试验。每个被试验的学生 头上都飞迸着绿得灼目的电火花——那一夜他们一起尿了褥子和被子 ——第一題:填空(每空一分,填错一空扣二分)——“四人帮”是 指由、、、四人组成的反党集团。
双胞胎的答案:校长、书记、教导主任、赵大嘴(食堂的炊事员)这样的学生难道不该开除吗?学校要开除他们,你方富贵发难, 煽动教师和学生联名写信上告。我就早看出他艙后有反骨!刘书记恼 怒地说,可你还要发展他人党!你用力按着他的反骨,连自己的指头
肚子都发了热。
这样的学生!不开除也对。他们双双考中大专,使我校的高考升 学率提高了 4%,名列全市第二。如果没有这4%,我校就要屈居第 四位。第一名发金牌。第二名发银牌。第三名发铜牌。第四名屁牌也
没有……
“站住!” “美丽世界”华丽的大厅门口立着一个头戴黑色大盖帽, 身穿黑色西服,足穿黑色驴皮鞋,黑帽子上绕着一圈血红箍,脖子上 系一条血红领带,面如傅粉、唇若涂脂、长发飘飘的年轻女郎,“站 住!”她不高兴地重复着,“站住,你们有证件吗?”
双胞胎被黑色女郎的美貌激怒,把沾着泪水的脸往袖子上蹭蹭,
挑衅性十足地说:“这里是一级保密单位?殡仪馆还要证件?死人就 是活证件!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人无论生在什么地方,最 终发出的臭味是一样的’! ‘有的人活着,但早已死啦;有的人死啦, 何永远活着!’你神气什么?黑羽毛红脖颈的乌鸦!”
“住嘴!”她愤怒地跺了一下脚,脸上浮起一层桃红的怒火,她闪 烁#洁白的牙齿,不时让鼻梁上出现竖道的皱纹,她说,“这里就是 要证件!”
校长出面的时候到啦。因为,他恍惚记起这个漂亮的地狱之门守卫 者,好像是第八中学业余女子排球队的那位外号“二郎神”的扣球手。
他双手抱着死者的头颅,大拇指压着死者脑后的反骨,好像按着 一颗巨型炸弹的启爆机关。死者蠕动着的嘴唇仿佛在说:“只要你一 松手,我就爆炸!” 一个死人开口说话,其效果绝不亚于炸弹爆炸。
校长还不知道这位把大门的二郎神正与市日报的一位喜欢穿石磨 蓝牛仔裤的记者谈恋爱(已发生过多次性关系),记者还是省作家协 会的会员,专写死亡与性爱以及死亡与性爱之间关系的小说,二郎神 既为他提供素材又为他提供进人“美丽世界”体验生活的方便。
“我是第八中学的校长!”他牢牢地按着你的骨头,一字一顿地
说。
美丽的女郎嘴边隐约着天堂里才有的微笑。
“我们抬的是全市有名的物理教师,请让我们进去!”校长说。
“要证件!”她冷笑着说。
“你是第八中学的学生吧?我记得你是第八中学的学生,打过排 球?打过排球。”他把方富责的脑袋往高处托了托,说,“这是方老师 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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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教过你?”
“要证件!”
“难道你的老师进殡仪馆也要证件?”
“少啰嗦!”
“我们送方老师来整容,已经得到了市委领导的批准。”
“别废话!”
“找你们领导来!”
“你咋呼什么?校长大人!”她说,“这里是‘美丽世界’,不是第八中学!”
“我们已经和你们领导预约好啦!方老师一生辛苦!累死在讲台 上!进‘美丽世界’让特级整容师为他整容是党和政府对人民教师的 关怀!你一个把大门的有什么资格拦挡!”
“要证件!”
“你到底要什么证件?”校长挥舞着一只手。
“要能证明死者处以上干部身份的证件。”
“方老师是得到特别批准的!”
“拿我们领导的批条来!”
“我们在电话里联系好啦!”
“领导没告诉我。”
“你们的电话呢?”
她对着墙壁噘噘嘴。
校长冲向挂在墙壁上的红色电话机。
“送我回去……送我回去……”
先是两名见习物理教师听到了死者低沉的呼唤;继而是两名校工 听到了死者执拗的哀求。最后听到死者愤怒吼叫的是美丽的女门卫。
“送我回去……”
听到死者的呻唤,双胞胎认为老师犹如老马恋栈,死了还想回去 看看那熟悉的校园,那熟悉的教室,那一张张像小老太太小老头一样 的熟悉的学生脸。他们泪水又盈了出来。悲痛转化成愤怒:“ ‘二郎 神’!你这匹母胳粧!把守地狱大门的女妖精!你逼得死人开口说话! 老师一生辛劳,死后还要受气!老师啊老师,你好命苦啊!”愤 怒又转化成悲痛。
“送我回去……”
听到死者的哀求,两位校役突然想到那些被关在第八中学大门外 的学生,他们也在哀求:“放我进去吧……”
校役俩对姑娘说:“好同学,看在我们两个糟老头的面上,放他
进去吧……”
“送我回去……”
死人发出了咆哮!女门卫尖叫一声,双腿罗圈,又罗圈……突然
直起,冲向挂在墙壁上的红色电话机-校长正在嘎嘎吱吱拨号码
——拨拉开校长——争夺电话机——往昔的业余排球队扣球手腕上劲 大得胜。
趁着女门卫给她在市日报社工作的情人打电话的时机,校长施了 个眼色,五个人抬起死人,飞一般蹿进了 “美丽世界”。
你的声音戛然而止。
五
生活中的计划常常被突发的事件彻底打乱,这种被突发事件彻底 粉碎计划从而导致命运变化、导致历史变化的情况每天每时每刻都在 每个人身上、每个家庭里、每个国家里发生着。马克思主义者用偶然 性和必然性来解释这种现象;非马克思主义者用命运和上帝的旨意来 解释这种现象。他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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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对我们说教。他继续说:
今天上午,李玉蝉本来应该为方富贵整容D
今天下午,王副市长本来应该去第八中学参加刚刚被授予“优秀 教师”光荣称号,并被追认为[词语过滤-#0048]正式党员的方富贵老师的追掉会。
今天上午,王副市长在一次有关城市建设远景规划会议上,不幸 殉职。
今天下午,被抬到特级整容师李玉蝉整容床上等待整理的方富贵 又被原封不动地抬下来,放到墙边的大冰柜里,暂时保存。
今天下午,王副市长本来应该在方富贵老师的追悼大会上讲话, 但他躺在了特级整容师李玉蝉的整容床上。
时间的顺序是为小说家安排的。
先死的要为后死的腾地方。
六
为了不使学校当局难堪,方富贵决定不说话。被扔进冰柜里他也不说话。
冰柜里亮着一只橘红色小灯泡,光线柔和而温暧。他认为冰柜里 的温度是凉爽而适宜的,尽管他看到冰柜的内壁和格子棂上生着洁白 的、长长的、柔软的霜花。连续几天,不,他连续几十年都处于动荡 不安的生活中,情绪一直焦虑干枯,像随风翻滚的枯树叶子,发出嚓 嚓啦啦的摩擦声。他形象地认为自己体内的各个部件之间在干摩擦, 干摩擦生出的过多热量导致大便干燥、牙龈脓肿、满嘴恶臭。人身体 上的所有洞穴,其实是往里灌注润滑油的油嘴。他生前就幻想着用几 只高压油枪往身体里注油:从左耳里注进去——金黄色的油膏子咕唧 咕唧地从左耳注进去——昧昧溜溜地从右耳冒出来不完全金黄色的油 裔子——油裔从肛门注人一像疾速扭动腰肢的蛇从嘴巴里冒出—— 机器髙速运转,变黑变脏的油青从机件的缝隙里挤出来——然而这是 幻想——冰柜里安静,与世隔绝,机器在工作,沙沙的电流声在冰柜 里回旋——好像沙土的瀑布,按摩着你的灵魂,你感到了空前的轻松 愉快,无牵无挂。至此你才真正品尝到死亡的滋味,体会到尸体被冰 镇的幸福。
没有永恒的幸福。你的肉体具有一种可恶的劣根性:不满足!极 度疲倦后你渴望休息。休息后你又渴望运动。吃不饱时你渴望美食, 吃饱后你的肉体又盼望异性。在冰柜里,你的愉悦和幸福逐渐升级, 肉体的劣根性开始破坏你的精神的安宁。沙沙的电流声变得剌耳,你 坐起来,毫无顾忌地睁开眼睛,研究周围的环境。
——在此之前——在方富贵爬起来,研究冰柜的结构、冰柜里的 储藏物等等之前,有过一段漫长的半休眠状态。在这段时间里,他凌 乱的回忆了自己的一生: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小学时期)——青 年时代(中学、大学时期)——死亡时代(中学教师时期)。
童年时代回忆片断:
……躺在黄色的草地上,一个瘦脖子大眼睛的小男孩,那就是 我。我看到秋天的天空惊人的蓝,内战的子弹在半空里飞,像小鸟一 样啾啾地叫着……大炮在轰鸣,炮口的强烈白光像闪电一样把远处
的、.黄叶子的树林照得雪白。白光下奔跑着一些满身红色的人……一 忽闪出现了,一忽闪又消逝了..?…齐腰深的蒿草像浪潮追逐……我躺
在草丛里,看到肥大的鸿雁尖声鸣叫着俯冲下来……内战的流弹在空 中滑行着,一只雁垂直下落,跌在了我的腮边,雁嘴里的血溅到了我 的眼睛里……比我回忆雁血的味道,它那么遥远,又仿佛近在眼前 ……我难过得想流泪时,我的眼睛就猛然忆起雁血的颜色,雁血的温 度,雁血的气味。红色的雁,滚烫的雁,芳香的雁。红色的雁血凝在 祜黄的草上,像浑圆的露珠。中弹的雁睁着眼,漆黑的小眼珠定定地 望着我。悲凉的雁的眼。我的眼泪里有雁血。大地在抖动,枯草在燃 烧。成群的雁掉下来……烧红的弹片吱吱叫着,打在一条腿上。一只 蹦得像牛犊那样高的野兔被一块弹片撕成了十几片。野兔子吱吱地 叫。我抱着一只雁站起来……娘啊娘……
方富贵被自己的喊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冰柜里的霜花也被往昔 的炮火映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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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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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9 PM
虹彩。他回忆了一场亲眼目睹的战斗。时间是一九四八 年,地点是城北大荒甸子,战斗双方动用的武器:飞机、榴弹炮、迫 击炮、掷弹筒、水压重机枪、仿捷克式九二轻机枪、苏式冲锋枪(俗 名“花机关枪”)、美制汤姆枪、三八大盖枪、老汉阳、陟峨枪(八路 军织女洞兵工厂制造的一种威力巨大的步枪)、德国造大镜面匣子枪、 日本式“王八”匣子枪、土造鸡腿匣子枪、马牌櫓子、枪牌櫓子、英 造豪华型懷金象牙柄女式袖珍手枪。战斗持续四十八小时,战斗结束 时尸横遍野,血沃荒原肥劲草。
……你看到童年时代的你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怀抱一只死雁,站 在枯草丛中,咧着大嘴哭叫亲娘。你的头上流弹如蝗,四周硝烟弥 漫。一个眉清目秀的解放军把你抢到树林子里。夜晚,你们围着一堆 火,把雁烧熟了吃肉。芳香的雁甜蜜的烟。眉淸目秀的解放军是连队 的通讯员,大家都喊他小王。
这位小王,就是躺在整容床上的王副市长。
方富贵漫长的回忆会在后边的章节里像鬼影一样重复出现。现在 他弓着腰站起来,观察、研究这种日本造巨型冰柜的构造。他对冰柜 的除霜性能不满意。他看到在冰柜的一格上,放着一只黑色的大塑料 袋,袋口用白丝线紧紧缠绕,还打着灰色的铅封。他撕破一点,伸进 根指头,戳到了软绵绵……凉森森……啊咦!是什么东西?是什么 东西呢?……指甲缝里沾上了白色的脂肪。塑料袋旁边放着一些破碎的皮肤、乱糟糟的毛发、七长八短的骨头、大大小小的眼球、还有一 些肾、心、肠之类的东西。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一股刺人的寒 气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你,只一会儿功夫,就把你冻透了。连那盏橘黄 色小灯放出的光线也是冰凉的。
曾经,你把冰柜想象成地狱,你欣慰地认为:地狱里有光明也有 温暖,待在里边能永远是人死后的大幸福。现在,寒冷使你清醒,一 生中从未有体验过的对妻子屠小英的思念之情,被寒冷激发。寒冷是 爱情催化剂。在冰柜里,你懂得了,一个男人,应该紧紧地貼在女人 的肉上。
他一头撞开了冰柜的大门,惯性使他坐在距离冰柜五米远的地板 上。人间暖洋洋的空气包围着他,融化着他。头发上、眉毛上的白霜 变成了露珠。有两滴霣珠轻捷地跳到手背上。青筋暴跳。墨水斑点。 手背很脏。指甲很破。营养很差。指甲上有虫斑;你肚里有毛病。你 想起在大学上了很多课,读了很多书,眼镜很大,情慊懂懂往前走, 一头撞在一个柔软的物体上,是什么物体具有这样柔软温暖的物理属 性?是俄语系女生屠小英的乳房。你的脑袋嗡嗡地鸣叫着,飞速地膨 胀着。那是盛夏,屠小英穿着一件豆绿色的薄绸衬衣,领口敞开,露 着锁骨。那两个乳房像两个小苹果,在衬衣里在她的胸脯上上靡下 跳D她身髙一米又八十厘米,身材瘦削,面孔上皮肤紫张。她居高临 下,怒气冲冲地盯着方富责。
她说:“对不起,我撞了你的脑袋。”
方富贵说:“你的胸膛很柔软,没碰痛我……”
她眼皮一眨巴,两顆泪珠跳到手背上,手背上血管子青紫…… 你告诉我们那时候,他被那两顆晶亮的、^覼的泪珠震惊了,爱 情由此萌生。傻瓜动了感情比老虎还可怕。他把高出他半头的俄语系 髙材生放倒在图书馆的夹道里,屠小英满嘴都是俄罗斯伟大语言的味 道……他用纯粹的中国嘴巴贪婪地吞食着俄罗斯爱情语言独特的、疯 狂的、热烘烘的、煮熟了的土豆和白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后来,你 和这位来自哈尔滨的、有一半俄国血统的女杂种结了婚。你的好日子 从此结束了。
屠小英的苹果大的乳房,结婚后一个月,就长成了两个小足球,
简直像个奇迹!简直像用气吹胀的气球。
高呼口号:打倒大奶子的苏修女特务!
你坐在距离大冰柜五米远的地板上,思念着屠小英美丽丰硕的乳 房,就像那俗话所说:到了夏天,才知道雪花的美丽。就像那戏文所 唱:骂一声薄幸奴!你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珍珠当泥土!
冰柜门大开着,橘黄色的灯宛若地狱里的鬼火,闪烁着,人的破 皮烂肉和内脏器官放着绿幽幽的光泽。地狱的大门为你敞开着。屠小 英白璧般的大乳好像两顆太阳,在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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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9 PM
板上晃动着,光影徜恍,是天 堂的光辉。
你处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笼中食粉笔者言。
他站在天堂和地狱的分界处——我们随声附和。
一阵尖利的嗥叫从方富贵的嘴巴里冲出来——滨仪馆里一个守夜 的老工人在一天夜里听到了鬼哭——他噑叫时感到腮帮酸麻得不轻 ——少年时他学习吹奏铜号,运气要领掌握不好,腮帮子也是这样又 酸又麻——你记得校长用两根手指钳制你的嘴巴的情景一你不想嗥 叫也要嗥叫,人有时是会失去控制某些器官的能力的一他嗥叫着, 从地板上跃起来,以非人的敏捷。你用力推上了冰柜的铁门。地狱之 门关闭,房间里只有人间的气息和虚幻的天国之光了。
电冰柜关闭后,他随即就感到若有所失,究竟失去了什么自然是 说不淸楚了。屠小英的乳房上那种辉煌光芒顿时黯淡了一半。他用手 抚着它,就像抚着一块缝鞋的猪皮。
王副市长直挺挺地躺在整容床上,他面容淸癯,腹部平坦,犹如 一块绷紧的钢板。这是王副市长吗?
即使不是王副市长,也是王副局长,或者王副处长。你是他从硝 烟炮火里、从燃烧的草丛中、从染血的大地上抢救出来的孩子。
你怀抱着死雁,哭叫亲娘。一个男人站起来。他光着头穿着一件 破棉袄他是你的爹,一块炮弹皮子几乎把他打成了两段。鲜血飞戮时 是有声音的。你亲眼看到了爹娘像一棵拦腰折断的枯树。小王叔叔背 着你跑进了树林子。伏在他的背上,你认为他是你的年轻的父亲。
这种回忆,不断唤醒他的软弱的感情^在妻子面前他软弱过。现 在又在儿女的影子前瘫痪了
方龙是个卜六岁的男孩,他巳K出了喉结。
方虎是个十S岁的女孩,她没长喉结。
这两个杂交二代,无论在体形、相貌和智力水平上,依然表现出 明显的优势。他和她身材修长——身高超过同龄孩子,皮肤白皙光 洁,鼻梁挺拔,眼睛大,睫毛长。女孩的嘴巴大而妩媚,嫣然一笑, 近乎妖冶。——总而言之,这是大受青睐的两个孩子。
想到此处,这间装饰着鲜花和香草的工作室立即变成了地道的魔 窟。玻璃窗外,河水与污水沟里倒映着霓虹灯五彩缤纷的影子,夜行 的客午:像陨落的大星在高楼大厦间穿过,起重机的巨臂挑着一个个房 间在无声地组合大楼……我既然活着,为什么要和死人做伴?他大彻 大悟地想,你校长有什么权力对我发号施令?人死过一次就不能再 活?满载着荣誉死去果然就比默默无闻甚至臭名昭著活着好?
他很友好地握握躺在整容床上、抢占了他的位置的、你的双重救 命恩人的冰凉的手。心里默念着:恩人,您先走着吧,我要回家去看 我的妻子和孩子……
王副市长的手像铁勾子一样,好像要拉住你。他拉住你不放,死 人抓住活人不放。你使劲抖掉死的勾连,挂着一头惊惧,拉开房门, 扑进大厅,房门在身后砰啪一响自动关闭,好像说:不要后悔!
殡仪馆的大厅同所有的大厅一样,不分昼夜总是灯火辉煌,五色 霞光照耀着伏在方形大玻璃鱼柜里的、臃肿不堪的黑色金鱼。大厅的 四周摆着一圈花圈。白天被践踏的化纤地毯在夜里重新把丝儿立起 来,好像刺猬,好像绿茸茸的草地,好像死去又活来的苔藓。
这片散布着冷酷表情的大地毯使你踌躇不安,它明确无误地向你 表现它要复仇的愿望。你徘徊在裸露着大块方石板的地毯边缘、无意 中发现了黑金鱼的翅膀摆动。这个蠢笨的、无棱无角一塌糊涂的丑东 西,与其说它是金鱼,勿如说它是一只放大的蝌蚪。第八中学物理教 师办公室里的对话蓦然涌上心头——不是你说的是小郭说的:市政府 大宴宾客,上了九道名菜:第一道:红烧蜥蜴。第二道:油炸蝗虫。 第三道:活吃蜻蜓。第四道:清煮蝌蚪。第五道:盐水螳螂。第六 道:糖酥蜜蜂。第七道:爆炒胎盘……孟老夫子摇头晃脑,表示怀 疑。张赤球老师很惊讶。李老师说现在什么都吃,大家都挖空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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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9 PM
幵拓吃的范围,从天上K的到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几乎是逮到什么吃 什么蝎子吃到八毛钱一尾,麻雀吃到五元钱一只,蚯蚓吃到五毛钱
一条......就差吃蛆吃屎壳鄉啦......这不是不可能的......难道还能吃人吗?这不是不可能的……吃胎盘就跟吃人沾上边啦……等着瞧吧…… 放心吧,吃不到中学教师头上,一个个瘦得賊硬,谁喜吃?……我是 瘦肉型……张老师一句话引起了大笑。大笑过后是欢乐,欢乐之后是 狂喜,狂喜过后是悲伤。我们吃什么?啊,吃什么?我们可以吃粉 笔,吃粉笔头儿……你想到适才在冰柜里看到的那只黑色塑料袋里装 着的白脂肪……有人抓住你的肩膀,你回头打量着他:一个腰间挂着 手枪的武装警察,冷冷地看着你。
“你是方老师……”警察满脸狐疑地问。
“是,是,方富贵……”你点头哈腰地说,“你……”
“我是你的学生,跟‘二郎神’同班的。”他说。
你虚伪地说:“记起来啦,记起来啦。”
“ ‘二郎神’跟我说你死了呀!”他说。
“我死了吗?”你说,“我也闹不清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再见,我 要回家啦。”
你向当了警察的学生摆摆手,大踏步走上地毯,一股股电流在指 尖上飞蹿。殡仪馆内的武装瞀察发现他的物理教师身上闪烁着翠绿的 电火花。他很想向老师请教,弄懂这神奇放电现象的科学根据。但机 会一纵即逝;方富贵拉开玻璃旋转门,一闪身,便消逝了。
他不知道当了警察的学生在大厅里干什么。他现在自由地行走在 狭长的街道上。殡仪馆的旋转门把生死分离,进去容易出来难,但规 律在他身上颠倒了一下:进去不容易出来还算容易。
一辆豪华轿车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滑行过来,它鬼鬼祟祟、探头探 脑,吓了他一跳,跳到马路牙子上,崴了脚踝,哎哟了一声,蹲下, 伸手去抚摸伤处,眼前一片血红,红中迸出星星点点的绿。他站起 来,脚点着地,以龙腾虎跃的精神,回到马路上,狭窄的,轿车的尾 灯像猛兽血红的眼睛。蓦然回首,那人——昔日的学生今日的瞀察, 手按着腰间的“六九”式公安手枪,站在“美丽世界”灯火阑珊的大 厅门口,向你行着注目礼。
夜间清扫街道的女工,也不愿让人看到她们的脸、甚至不愿让人 看到她们的皮。她们穿着米黄色的帆布工作服、戴着帆布手套、头上 扣着帆布帽、嘴h捂着大得出奇的帆布口罩,眼睛里发射着随时准备 与人干架的信号。你的眼睛看到她们好像幽灵(她们的眼睛看到你也 像幽灵)。“到这里来寻找爱情简直是做梦……嚓嚓嚓”她把几块冰棍 纸扫进铁撮子,“私生子个个都聪明……”
你被这位从扫地的麻利劲上来判断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的女淸洁 工吸引——她嘎哑着喉咙哼唱着的亵渎爱情的爱情歌曲具有臭豆腐般 的魅力。她优雅地穿行在本市的风景区:河边的白杨树林里。为了增 添爱情的神秘色彩,这里灯光黯淡,杨树的影子横七竖八倒在茸茸的 草毯和凸凹不平如我们前面所知的鹅卵石路面上。因为灯光黢淡,星 光闪烁;河里星斗灼灼,青蛙狐呱鸣叫。有超级浪搜的男女在树林里 露宿,避孕技术的普及和避孕药具的易得为年轻人带来福音,这是人 类的进步。
你在杨树林里碰到r一个正弯腰小便的女青年,她蓬蓬着一头黑 发,她的头发形象地说明着“怒发冲冠”是什么意思。你听到了小便 的声音闻到热烘烘的尿臊味。她睡意*昽睡眼惺忪,含意模糊地对着 你一笑。然后慢腾腾地提上裤子。那裤子很瘦,硬把屁股塞进去你马 上联想到她脱裤子时必然很像从腚上往下活剥皮。囑怕你为了什么极 力否认看到了她的屁股,实际上你还是看到了她的屁股。
你急匆匆地寻找旧路。一个严肃的好父亲、一个为人师表的模范 丈夫,竟然跟踪女人,还听到了女人撤尿的声音嗅到了雌尿的味道看 到了另外的女人的屁股……你高举起自我批评的巴掌,狠狠地、从容 不迫地扇到自己脸上。
“打!狠狠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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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19 PM
“权当被儿子打啦!”
这两句话好生耳熟,骂人的声音也好生耳熟。
权当被儿子骂啦。
你的眼前是一棵棵调皮的白杨树,它们光滑、高大、挺拔,它们
抖动着枝叶笑出了声。你想到了杂交二代。一个髙大、挺拔、光滑的 裸体青年抱着怒发冲冠的女青年亲嘴,女青年哼哼着,用巴掌拍打着
很像你儿子的那家伙的屁股。
方富贵受了惊吓,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辰,飞跑,跑出白 杨林,跳上八一大道,穿越五一广场,拐人爱民街,斜插群众巷,钻 进过街的红星隧道。在市府旁边,你看到,一座旧建筑物无声无息地 瘫痪在地上(工兵专家进行定向爆破),你怔怔,留下一个与力学有 关的疑窦等待闲暇时思索。弯着腰走过建筑工地,碎砖烂瓦,一踏冒 白烟的石灰。一跳,跌进了一个石灰的大坑,仿佛陷人万丈深渊, 差不多就是灭顶之灾,费了千万的力气爬上来。爬过一道生草的土 墙。又走了一会。到了: 一块木牌上写着:第八中学教师宿舍区。一 道破栅栏。钻进去。敲门。
屠小英看到浑身雪白的丈夫站在窗前,大叫一声:
“有鬼啊——!”
你很悲哀。
你想回“美丽世界”。
你回不了 “美丽世界”。
你去敲同事的家门,他的妻子是一级劳模,殡仪馆特级整容师, 名叫李玉蝉。
第四瓦
特级整容师用两根指头捏着一柄浅蓝色的手术刀,站在被剥得一 丝不挂的王副市长面前。他说:我们可以看到那柄手术刀静静地躺在 搪瓷盘里,活像一支恬静的乌鸦翎毛。你动刀前默立了三分钟,低着 头,旁观者会认为你在向死者行默哀礼——这不是你的习惯也不是殡 仪馆的规矩。你一向是匆匆忙忙地脱光衣服,披上白大褂,一秒钟也 不耽搁,就把刀子劈到死人的脸上,像一个技术娴熟的皮鞋匠清理着 皮鞋上的破皮子。
你的任务是骗死者的亲属,也骗接受死尸的部门。这个部门可以 叫天堂,也可以叫地狱。你的产品一律是驴屎蛋子外边光。
你说她默立了三分钟,感觉到腋下有汗双腿之间回忆往日经验, 导致心中纷乱如麻。捏着刀子的手也有些湿漉漉起来。为了尽快结束 这尴尬的局面,她用左手抓住死人的下巴,使他的下巴骨仰起,脖子 上的皮肤绷紧。然后,他对我们说你准确而凶猛地对着死人喉结之上 的部位豁了一刀,白色的脂肪立即翻了出来。此情此景,基本上好似 犁铧翻幵肥沃的土地,他说。
市委领导把为王副市长整容当成一项政治任务交给你,你对馆长 不信任的、同时也是关照的含情目光视而不见。如果排除掉为王副市 长整容的政治意义,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个纯技术问题。这对特 级整容师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整容技术从医学范畴游离出来,一步跃入美学范畴,后来又与医 学融为一体,成为美的医学。
整容师的任务就是美化,修补丑陋、破烂的肢体。小城里有十几 名有志于为活人整容赚大钱的年轻人正在医学院和美术学院雕塑系穿 梭!?课;有/L名正在搜索美酒名烟,准备打通“美丽世界”的门路, 得到在死人身上实践的机会。
李玉蝉曾根据照片为一位在车祸中将头颅压成一团渣滓的死者恢 复r生前容貌,使死者英俊漂亮,栩栩如生。死者的父亲是市人民公 园猛兽馆里的猛兽管理员,饲养着两只老虎三只狮子五只金钱豹,还 有-群阴险的恶狼。通过为他儿子整容你与猛兽管理员建立了友谊。 在工资微薄,人不敷出,肉类短缺,肉价猛烈上涨的一九八七年,你 与他发现了一个搞肉吃的万全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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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35 PM
第五部
故事里说那男人抡起利斧,把母猴子的一只爪子砍断;爪子跌在 船舱里,其景惨不忍睹。需要补充一点:当那只紧紧抓住船舷的巨大 猴爪被砍断后,母猴子在滩上凄厉啼叫,男人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不 管怎样,你毕竟与她同居了数年,她毕竟为你生产了一个必将出类拔 萃的儿子。船儿张着满帆驶向大陆,猴子的啼哭被浪涛的澎湃声淹 没,小岛也消逝在连天浪涌之中,但那只痉挛的爪子却依然在舱里痉 挛着。船老大说:客官,你把那东西扔到海里去吧。海里有一群鲨鱼 尾随着小船。他说:不,不!他脱下一件破衣脹,把猴爪包裹起来, 带回了家乡。十几年后,儿子考中了状元,苦逼他说出母亲下落,他 捧出了一个包扎着红绸带的黄缎裱糊的木盒子,盒子里盛着一只干枯 的猴爪。状元公捧着这只盒子到大海中的荒岛上去寻找母亲。在状元 公自杀之前,他的父亲早已自缢身死。在这个故事里,死,成了圆满 的手段和象征。
补充第二:在达成改换容貌的协议之前,李玉蝉盛了一碗大米稀 饭递给了方富贵。他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碗,米汤的香味猛然扑进他的 鼻子,连日来滴水粒米不进,乍闻这人间饭食味道,他顿时陷人饥渴 之海,死活问题弃置脑后,当务之急是喝粥。你狼吞虎咽的凶相给整 容师和她的丈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稀饭是灼热的,你的嘴巴被烫去 了一层皮。第一口稀饭咽下肚,你的胃奇疼难挨。汗水滚滚从发际流下,脸上的石灰一片片掉下来,有的掉在碗里被你喝进肚子,有的掉 在地上后被李玉蝉用笤帚扫出去。
补充第三:建立在“相对论”的基础上,爱因斯坦认为,时间+ 是一维的,它可以前进也可以倒退,可以挤短也就可以拉长——他端 着饭碗,哧溜哧溜地喝着稀饭,稀饭真稀,几粒米几片菜叶,菜汤里 映照出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癯少年脸。那个被解放军从炮火中抢出来的 孩子已经成为髙中生。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精神是饱满愉快的。他 喝着稀饭,眼前浮现着一个苏联姑娘丰满的面容。她的头发是亚麻色 的,脖子光洁挺拔,丰满的乳房一定沉甸甸的——这个白日梦后来竟 奇迹般地应了验。人过三十还变化,屠小英的头发渐渐变成了亚麻 色,屠小英的黑脖子变得光洁挺拔,屠小英的小乳房发育成了俄国式 的、沉甸甸的大乳房。一个能够根据丈夫心中偶像的容貌和体态而改 变自己容貌和体态的妻子无疑是值得眷恋的,所以,当隔墙传来屠小 英的哭声时,活下去的欲望便占了上风。
补充第四是:墙壁上貼着一张发黄的市日报,报上登载着欧阳山 本博士再论生死转化问题的文章和两则奇闻。一则是说中国某省一男 子与一女人结婚,其妻生子后,他身上忽然出现了女性特征。经医生 检查,发现该人具有男女两套生殖器官。简单手术后,该人与前妻离 婚,嫁给了一位中年男子,竟然又怀孕生了一女。该人是一个男孩的 亲生父亲,又是一个女孩的亲生母亲。另一则奇闻是说美国好些男子 千方百计想变成女子,经简单手术后,果然就变成了体态婀鏞的女子 (附有两帧照片,手术前满脸胡须,喉结突出;手术后面容姣好,乳 房丰满,喉结消失)。
补充第五是:整容师研究了方富贵与张赤球的脸型,发现两人面 部轮廓都是高颧骨尖下巴,眼上都戴一幅大眼镜。不同的是:方是单 眼皮,张是双眼皮;张鼻梁上有一道伤疤,方鼻梁上无伤疤。整容师 愉快地说:把单眼皮改成双眼皮比把双眼皮改成单眼皮不知要容易多 少倍;在鼻梁上添一道伤疤比消除鼻梁上一条伤疤不知要容易多少 倍。经过分析,改方为张的手术是小手术,比切除发炎的盲肠还简 单,没必要再去殡仪馆,在家里进行即可。
补充第六是:为了创造更多的同一性,整容师在早饭之后上班之
前为张、方二人刮了光头,并为方洗了澡。洗澡时方有些害臊,整容 师半真半假地说:很快你就要变成我的丈夫,羞羞答答干什么?
补充第七是:整容师去商店买了两套绿色的制服。售货员问:如 果你是老太婆,我会认为你是为你的双胞胎儿子买生日礼物。整容师 说:很对。
补充第八是:整容师上班后把修理好的王副市长交给有关人员。 他们往吊唁大厅里搬运王副市长时,她叮嘱他们小心在意,轻抬轻 放,以免损坏。
补充第九是:第八中学来电话催殡仪馆,希望尽快把方老师整理 好,他们要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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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37 PM
织学生来与遗体告别。
补充第十是:晚上,殡仪馆那位与李玉蝉在整容床上做过爱的馆 长通知李玉蝉:李大姐,今晚上加个班把第八中学那个穷酸拾掇拾 掇,他们明天要组织学生吊唁。整容师当场就慊了。想我了吗?副馆 长轻轻地问。这一问整容师没听到,因为她利用中午回家吃饭的时 间,已把方富贵的容貌改变成了张赤球的容貌。恨我了吗?副馆长轻 轻地问。这一问她还没听到。原因同上。
改换容貌的手术在厨房里进行。漫长的午休是手术的时间。淸扫 厨房,安一张简易床是手术前的准备。大球小球中午在他们各自的学 校就餐。张赤球帮助干了一些粗活后匆匆赶回八中值班,整容手术不 窬要助手他本来想请假回家帮忙的,整容师说不需要,她说她习 惯于独立工作。
厨房里一切准备就绪,为了阻止蜡美人口出恶声影响手术,整容 师往她嘴里塞了三片冬眠灵——片刻工夫,蜡美人的洞穴里便传出了 沉重的鼾声。
整容师把你唤进厨房,你看到她从一个蘅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个 白色搪瓷托盘,摆在剁肉的案板上;掏出一瓶子浅蓝色的酒精,拔开 胶皮塞子,把酒精倒进托盘,酒精在托盘里变成淡淡的豆绿色;掏出
一把雪白的器械,有剪刀、镊子' 钳子、大针、小针……通通放在瓷 盘串.,浸在酒精里,器械在酒精里变成宝蓝色,只有一件器械放出金 色的光芒——它是一柄状如柳叶的刀子,躺在托盘里浸在酒精里也能 看出它的异常锋利。你认为整容师那个酱红色的手提包是个万宝囊, 从那里边掏出一盘子熘肝尖你也不会十分惊讶。她从酱红色手提包里 乂掏出了胶布、纱布、药棉、羊肠线、透明胶纸、药裔、药粉、注射 器?最后,她到厨房外边去脱掉了身上所有的遮掩物。她并不想掩 饰什么。她并不把你当成一个活人。她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先脱大 件后脱小件,一直脱得一丝不挂o你也不动声色地看完了她身体的各 个部位,你冷静地观察着她,看到她唇上绿油油的小胡子,你忘记了 屠小英欧洲风味的大嘴肥唇;看到她暗红色的、微微上翘的乳头你忘 记了屠小英的沉甸甸的俄式乳房……正所谓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这叫 做:孩子看着自家的好,老婆看着别人的好——在一般的范围内。
她脱光了衣服后,走进厨房来,从酱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件洁白 的大褂。抖开大褂时你闻到一股清爽新鲜、愉悦神经的肥皂味儿。弯 腰从酱红色手提包里往外摸大褂时,她的臀部不可避免地想起来一1 所有的短跑运动员伏在起跑线上静候发令员的枪声时都是这样翘着屁 股——好像随时都要向前飞跑——也不可避免地使她的某几部分远离 了你,而这一部分靠近了你——这简直可以套上物理学上伟大的守恒 定律——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脑袋离你远了,屁股则靠你近 T;反过来也一样。
奇怪的是,当她直立在你面前时,你几乎是冷静的,但当她打破 了这平衡,摆出一副离弦之箭的架势时——尽管时间只有一分钟 ——,你的冷静随即土崩瓦解。整容师臀部的辉煌光彩更坚定了你不 惜一切代价争取活着的信念。那辉煌的光彩代表了活在人世的美丽趣 味。
她拿着白大褂时曾经对你嫣然一笑,笑容沉重地打在你的脸上, 使你感到无地自容。脸皮充血,使被石灰腐蚀过的皮肤疼痛起来。
最后,她又从酱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副薄如苍蝇翅膀的透明乳胶
手套,唧啦唧啦套上手。她脚上趿拉着两只古老的绣花缎子鞋,绣花 图案:凤凰戏牡丹。左右一致。她用左手抚平右手上的手套皱纹;用
右手抚平左手上的手套皱纹。一切准备就绪。她婀娜多姿站在你面 前,面带微笑。这一瞬间也是漫长的。你想起了京戏演员的亮相和一 幅推销痔疮栓剂的白色广告。科学被特异功能逼到墙角上,便举起了 一面盾牌,盾牌上有一个篆书大家:场。
她的“场”强烈地干扰着你的“场”,使你的“场”发生混乱D 你产生了强烈的腹泻感。
想当年,物理教师的母亲被战争吓破了胆,一听到枪炮声就腹
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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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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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37 PM
“你紧张吗?”整容师微笑着问,“不要怕,相信我,为活人整容 和为死人整容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区别在前者需要消毒无菌;后者需 要涂脂抹粉。相信我的手艺。”
她高高地举起两只手(只差两支“化痔灵”),微笑着说,“请相
信我的手。”
你感到“场”秩序正常恢复正常,她的微笑,确实起到了某种搀 杂清凉药物的栓剂的作用。
“你去一下厠所。”她含蓄地说。
现在,她把一个浅蓝色的大口罩蒙住了嘴巴。她拿过一面镜子 来。她说:
“照照吧,他马上就要变成另外的模样,尽管我会使你变得更美 好,但俗话说,4生处不嫌地面苦’,‘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敝帚自珍’,还是请你看他最后一眼。”
物理教师对整容师充满好感,便愉快地顺从她的吩咐:让去厕所 就去厕所,让照镜子就照镜子。
你在镜里看到了细长的眼睛;你恨那臃肿下垂的上眼皮。你看到 了光洁挺拔的鼻子。你对鼻子充满仇恨,盼望着她在上边拉一条口 子。你端详着镜子里那张被生石灰腐蚀得焕发着菜黄色的脸,就像刚 刚脱壳的金蝉打量着留在草茎上的蝉蜕。
就在你端着镜子打量着镜子里的脸时,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压在 菜黄色的脸皮上——她在你的头后俯下身来。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她的 头发黾散发出来。你沉醉在这股令人胆战心惊的香味里,每个细胞都 在跳跃。她的乱蓬蓬的头发几乎触到你的颈子上,很快——也许是你
刚被剃光毛发,十分敏感的头皮自己靠拢上去——她的一绺沉甸甸头 发垂在了你的头皮上。比感受到自己的头发存在更要深刻、更要微妙 地感受她的头发的存在。你的头皮敏感而多情,被她的头发按摩放射 静电,这是物理学!毛细血管膨胀,头皮充血,一切欢乐与狂喜都是 充血的伴生物或伴生着充血。你简直想哭。
她说——声音从蓝色口罩里穿出来,使声音重浊,显得更加深 厚:“尽管这张脸并不怎么样,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它,但要扔掉它, 还是要慎重,请你三思,俗话说,‘遇事要三思,过后赚便宜’。”
你说:“我不后悔。”
镜子里她的眼闪烁着,把背景上你的脸照得一片昏暗。
她示意你放下镜子;你放下镜子。她让你躺到那块刚支起来的铺 板上,你躺到铺板上。铺板嘎嘎吱吱地响着。不要怕,不响的床是不 存在的,不要怕,这床足可承担两个人的重量。
“请闭上你的眼睛她说,你看了一眼她的脖子,“为了减轻你 的痛苦”,她脖子上有两道很深的皱纹,“我给你注射一点麻醉药,” 这两道皱纹唤起你几分凄凉感,“你可能怀疑我的注射技术,请打消 顾虑,”她举着一支装着无色透明药液的针管,单手操纵,让十几滴 药液从朝天的银针尖上涌出,“我到医学院学习过,当然是冒充医生 ——高级的外科医生,”她用镊子夹着一个饱含酒精的幽蓝的棉球, “人脸就是一块泥,要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愿意看我?以后会 让你看个够,” 一滴酒精冰凉地落在你的鼻尖上,你倒吸了一口凉气, “请你闭上眼睛吧!”你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你感到自己如同含着母亲的乳头即将人睡的幸福婴儿。沉睡多年 的记忆朦朦耽胧地在头脑深处窃窃私语着。
酒精的浓烈气味使你不愉快,但酒精在脸皮上制造的凉意却使你 产生一种冒险后的冰凉的喜悦——冒险与性有着密切的联系,据说第 -次跳伞的男人往往伴有不自觉的射精现象,你喋喋不休地对我们说 着。
“不要怕,不要怕……”她的声音来自高空,朦胧而神秘,具有 催眠效果,“不要怕……”,你的嘴唇不自觉地翕动着,你的声带不自 觉地轻微颤动着,你不自觉地发出呜呜呀呀地鸣叫声——这是含着奶头的婴儿发出的声音。
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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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尖锐的刺激斩断了甜蜜的朦胧,无数根有尖嘴的虫子 在你皮肉之间钻动,麻醉开始了。
“痛吗……”她问。
你不吱声,因为你的脸麻木了。你的脑子感觉到你的脸已经轻飄 飘地离你而去D
“好啦!”她说,手术已经做完了。
麻醉尚未消除。嘴巴不能说话。你的脑子认为手术尚未开始,你 的耳朵就听到她说:
“好啦!手术已经结束啦。”
三天之后的中午,整容师通知你:马上就要给你掲开蒙脸的纱 布,你不要激动,我有绝对的把握相信,手术会成功的。退一万步 说,不成功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对不合适的地方进行修改。
你被黑暗憋得心情不好。手术后整容师在你脸上蒙上了大量的纱 布,只留出鼻孔供你呼吸,留出嘴巴供你吃饭。吃饭是一种享受,婴 儿时代的甜蜜朦胧笼罩着整个进食过程。你拘谨地坐著,胸前围着一 条柔软的毛巾,你猜想那是一条花毛巾。每次吃饭前,她总是把毛巾 给你围在脖子上,饭菜的气味也压不倒她头发上那股奇特的香味。你 按捺不住好奇心,结结巴巴地问:“嫂子,你头上用的什么香料?”
你听到她冷淡地笑着,眼前一片橘黄色,极力想透过纱布看到她 脸上的表情,她说:“你不要睁眼,我早就说过啦,总有一天会让你 看够的。”
在纱布里你闭上眼,一片片的播黄色依然从闭着的眼前属过。
“我一个半老婆子啦,头发上还用什么香料,难道屠小英头发上 还涂香料,那俄罗斯大美女?”
她的话里有一些不正常的情绪,你反复揣摩着。“张嘴!”她说, “喝鸡汤J 一柄瓷的汤匙触到你的嘴巴上。鸡汤很香。第二次喝鸡汤
的时候是晚上,蒙着纱布,你也能感受到灯光的刺眼。她把汤匙插进 你的嘴巴时,你听到了咯咯吱吱的磨牙声,咻咻的喘息声,和老虎与 狮子搀杂着腥膻味儿的吼叫。
你盼望着开饭的时间,你盼望着这略带忧伤的甜蜜的时刻。这一 刻是短暂的,其余的时间是漫长的。蜡美人在她的床上怪叫不止,好 像这叫声完全是为你而发;屠小英的抽泣声间或传来,这抽泣声自然 是为你而发。昨天上午,你还听到了第八中学的校长、党支部书记、 工会主席在慰问你的家属。断断续续地,你听到他们与她谈论着为你 举行追悼会的事。屠小英大叫着:“你们总要让我见上他一面!”
整容师让你坐起来,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周围鸦雀无声。蜡美人 均匀的鼾声很细微,听不到整容师的呼吸声,却强烈地感受着她的香 味。紧接着她的柔软的手绕到你的脑后,期带在那里打着结。我们早 就看到,在此之前,为了迎接这个新生面容诞生的神圣时刻,为了让 这一庄严到宗教典礼仪式程度的时刻不受干扰,保持着绝对的肃穆, 只让怦抨的激动心跳声和血液在血管里融会贯通的澎湃声成为惟一 的、不可缺少的伴奏性音乐,整容师又往忌妒成性的蜡美人嘴里塞进 了三片冬眠灵——如果再加三片,就有蓄意谋杀的嫌疑。灵巧的手指 解开了绷带的结,又转到眼前,即旋到颌下,上扬至头顶——整容师 灵巧的手为我解除绷带,节奏分明,举止优雅一你联想到母亲在织 布抽取蚕茧上的丝——脑袋渐渐变小了,你听到她的心跳声强烈起 来;血液在她身上飞速旋转。她听了我的心跳声,她看到我的心像水 泵一样突突地收缩着。在面纱即将揭开那一瞬间,我分明地看到她灰 白的脑浆在沸腾,深藏在这些灰褐色的物质里一块火柴盒大小的蓝色 屏幕上,打出了一行行即现即逝的字迹。
我看到了你的思想!
你蓝色的屏幕上跳动着“上帝保佑”,闪烁着“但愿成功”,重叠 翻滚着“天啊天,胜敗乃兵家常事c”
你的手在顫抖,强烈的光线射穿了最后一层纱布和眼皮,我看到 你暗红色的丰满身影,你的内脏反而模糊起来。
最后的动作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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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蜡美人在打鼾,狮子和 老虎在吼叫,第八中学大院里的杨树上蛘儿在鸣叫。
最后一根纤维被剥离了,你感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这感觉是舒 适的,也是令人震惊的。你看到她头脑中那块蓝色的屏幕上飞快翻滚 着一连串欢乐的、欣喜的字眼。
你认为她的情绪有点过分。
你感到自己的面皮很娇嫩,颇似刚刚蜕皮的、淡黄色的蝉。
“你……你睁开眼睛……”整容师用最小的声音说与其说你用耳 朵听到了她近乎乞求的命令,毋宁说你用脸上娇嫩的皮肤感受到她喷 过来的气息,根据气息辨出字眼,说明了这个新生的脸的极度敏感和不 同凡响。它是一件至宝,保护这宝贝,就是你永远也逃脱不了的任务。
她的心在召唤我睁眼。随着纱布的被揭掉,她的内脏和血液循环 的动人景象隐退了,站在你的面前是她的肉体,是她生着绿色小胡子 的唇,是她周身密布的金色茸毛,是她的曾经对着你的脸撅起来过的 光辉灿烂的臀部。不久之前,我曾经用这样的字眼对我的学生描述过 原子弹爆炸的景象。我说:一颗巨大的光辉灿烂的火球缓缓地升起来 了,但并不是太阳的初升。
“你……可以睁开眼睛……”整容师对我说,但在那一时刻,我 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很久之后的日子里,物理教师还在解答这道难 题。我为什么迟迟不愿睁开眼睛呢?是我怕一睁眼睛就丟掉什么吗? 是的,无论多么辉煌的臀部也代替不了人的脸,冲淡得了但毕竟代替 不了对旧日面容的回忆。
“我认为……已经成功啦……求求你,睁幵你的眼睛……”整容 师恳求着,“你怕什么?久被遮掩住眼睛的人最怕光明,我理解你, 但是,俗话说,‘豆腐做好了,就要卖出去;孩子生出来,就应该养 活他;媳妇进了门,难免见公婆;风筝做好了,就应该放它飞’,请 睁开你的眼睛!”
再也没有理由不睁开我的眼睛啦。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哭
声穿透墙壁传进来震荡我的耳膜。是的,正如整容师经常挂在嘴边的 一句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物理教师像告别英雄或伟人遗容的吊唁者们的缓慢脚步一样,缓 慢睁开了眼皮。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他纤毫人微地感觉到:上眼皮 变短了,眼睛变大啦,原先那部分被上眼皮始终遮掩着的眼球,感到
空气的刺激和光的刺激。俗话说:“冻疮不在眼球上生长”,但眼球是 能感觉到冷的。
强烈的光线从整容师身上焕发出来,她的绿色小胡子生动活泼, 隐含着恶作剧的意思。她依然穿着那件似乎永远不会沾染灰尘的白大 褂,胸前印着红色的大字:美丽世界。她倒退了一步,从绿色小胡子 下边放出一股尖锐的声浪,声浪的象声字眼可以写成“啊呀”或“哈 咦”,这是获得巨大成功的人情不自禁地发出的狂喜的呼叫。然后, 她用手背揉着嘴唇,口水把手背上的骨节都濡湿了,泪水也紧接着她 咬手背的动作流出眼眶,滴到手背上。
“成功啦,方……不啊……你是我的丈夫的模样,但你是方老师 的身体,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她手舞足蹈地胡说八道。她把你拖出 厨房,拖到那紧贴着墙壁站立多年的乌黑发亮的大衣柜前,衣柜正中 镶嵌着椭圆形的、令人产生思古幽情的镜子,镜子右上方有一只凸出 的凤凰,但这并不影响镜子发挥它的功能。还有一个线索,那是根原 来鲜红现在黑红的线索,它吊着一个砚台大小的小镜框,镜框里镶着 整容师和物理教师的结婚照。整容师是美丽的,但也是忧心忡忡的, 那时她的脑子里每天都要再现数次跳河的情景以及石榴花和夹在中指 和无名指之间的红乳头等等红色象征物、象征性画面。物理教师也是 漂亮的,头发是中分的,光滑明溜,耳朵耸立着,好像惊枪的野兔子 之类小动物的耳朵。她把你拉到镜子前,感动地说:“你看看吧,太 漂亮了!"
物理教师胆怯地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就像当头挨了一棍,眼前金 花飞迸,双耳里钟鼓齐鸣,一会儿周身寒彻,一会儿又继承了上次照 镜子前的感觉:小腹沉重下坠——神经官能性腹泻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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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理教师在镜子里看到什么?不用他说我们也知道。我们很平 静。我们感到叙述者与叙述者笔下的男女们都患有一种毛病,这种毛 病叫做:大惊小怪。方富贵明明知道并且自觉自愿地牺牲自己的面容 换来张赤球的面容。我们也知道大眼睛美于小眼睛;有疤的彝子也要 比没疤的鼻子更引人注目,而且表现出一种残缺美。何况通过这一转 换容貌的活动,方富贵贏得了堂而皇之的权力。俗话说“生命诚可 贵”,你丢弃了一个丑陋的面貌蜕化成美丽的面貌又贏得了可贵的生命;俗话说“爱情价更高”,你牺牲r丑陋还贏来r与女人谈情与爱 的权利——锦t添花——结婚的路上捡到了金条—喜上加喜—好 上加好——好事成群结队地落在了物理教师的头t,你为什么还要故 作悲壮?周身寒彻什么你?小腹下坠什么你?捡了便宜卖什么乖你? 我们现在可以自己往下编织这个笼子,笼中人昏昏欲睡,粉笔残 渣沾在唇边,也像绿油油的小胡子。你在椭圆形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像 剥了壳的熟鸡蛋一样的崭新的脸,心里的惊恐到达了惊恐的髙峰—— 惊恐与性有密切的关系——这是我吗?这是他吗?我是谁?——这张 脸的年轻与安装着它的半老身躯显得极不协调,因为是永远温暖,甚 至炎热的季节,主人公随时都要比较容易地把自己的肉体暴露给我们 看,所以,物理教师穿着透明的半袖衬衫,最上边的扣子没系,第二 个扣子早已在连日来的颠沛流离中断线脱落,因此,椭圆形镜子里照 出来的就不仅仅是一张没有皱纹、光洁、滋润、年轻漂亮的脸,而且 还有那几乎是全部的、沾满灰垢(手术前整容师为他洗过澡,但人是 喜欢招灰的东西)、凸着大喉结、血管子(颈动脉)青紫、皱纹纵横 的老脖子。那张漂亮的脸上生着一张双眼皮的大眼睛,鼻子上有一条 青紫的疤痕,一张虽然大,但的确娇媚的嘴。
物理教师逃离了镜子,他不愿意呆在这狭窄的房间里,也不能走 进蜡美人的洞穴——冬眠灵可以让她睡觉但不能制止她的梦呓和嘎嘎 吱吱的咬牙声一一也不能钻进大球小球的洞穴——那是一位应届的高 中毕业生和一位初中二年级学生的领地,高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冲 到街上去?到中学里去?这勇气还没生出来,他只能逃回那间厨房里 去喘息。那条长长的绷带从厨房一直通到椭圆形镜子前,刚才是整容 师拖走了它,它建立了厨房与卧房之间的白色的联络。那天,仿佛在 梦幻中见到过的白色的搪瓷盘、蓝色的酒精、浸在蓝色酒精里呈现橘 红色的刀子、剪子、钳子、镊子们,还有那些装着麻醉药的玻璃针管 们,通通都无影无踪。厨房何曾是手术室?切肉的案板上砍着两把大 刀,面袋里有面,米袋里有米,煤球炉子关闭着炉门。只有这块床板 是再次出现的东西,它的嘎嘎吱吱的响声与梦境中的对话有联系,曾 经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你脑袋上方对你说:
“不响的床是不存在的,不要怕,这床足可承担两个人的重量。”
整容师卷着绷带,便自然地进人厨房,就像循着狗脖子上的绳索 总能找到狗是同样道理。她的脸上桃花般的颜色告诉你:我太高兴 啦!我太兴奋啦。
她拿着卷成一卷的绷带站在你面前,高兴地、兴奋地说:
“我太高兴啦!我太兴奋啦!”
后来,她又告诉你,想不到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手术竟获得了 空前的成功,一切都比想象的还要好。只是面皮还略嫌娇嫩,经不起 风吹日晒,不过问題很小,俗话说,“脱了壳的知了,见风就硬。”
“但是,从今之后,我如何称呼你好呢?”整容师搓着手,为难地 说,“称呼你方老师,但你的脸分明不是方老师;称呼你为张赤球, 但你的身体分明不是张赤球的身体。”
你也感觉到事情比较难办,一切都恍恍像德如在梦中,包括多年 前野地里的炮火硝烟,包括大学图书馆里向屠小英展开进攻,包括在 讲台上磕破前額,包括殡仪馆里的贮尸冰柜,包括石灰坑里的艰难挣 扎,包括整容师臀部的灿烂光辉,包括现在还在脸部肌肉里发挥作用 的麻药……世界上难道果真发生过这样的荒唐事吗,一个中学物理教 师死了,从殡仪馆里跑出来,中途掉在石灰坑里,爬上来跑到同事家 里,糊糊涂涂地改变了容貌?
物理教师用牙齿咬咬舌尖,舌尖告诉他:不是梦!他用手換換心 脏的部位,心脏告诉他:是真的。你突然想出来一个冒犯道德的鉴定 方法:亲一下站在面前的整容师,如果我能从这种活动中得到快乐, 就证明确实有一个名叫方富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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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教师存在过,他依然存在着,不 过是改换了容貌。
他上前移动了一步,好像初次偷盗的人一样,你感受到来自背后 的巨大威胁。
她上唇上绿油油的小胡子俏皮地扭动着,引诱着我。
他鲁莽地搂住了整容师的腰,整容师噘着嘴说:
“屠小英来啦!”
你箭一般射回原位,感到万分羞愧,这一刻你忘记了自己的改换 了容貌的脸,道德法庭开庭审判:像话吗?你产生这样的邪念对得起 含辛茹苦的妻子吗?对得起与你同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的张老师吗?
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
他拘谨得了不得,汗在新鲜的面皮上流淌。整容师上前来,笑嘻 嘻地说:“你有一张我丈夫的脸,心却在屠小英身上。”她捧住了你的 脸,端详着,如同端详一块美玉,“你不要瞎激动,它要有一段稳定 的时间,哭、笑、大声说话都可导致变形。”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感 情是一个中年女人对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的怜爱,“我亲亲你吧, 给你个‘五子登科’!你感到她柔软得不太真实的嘴唇,轻轻地舔了 一下你的印堂;又轻轻地触触你左眼,然后右眼;又轻轻地舔舔你的 鼻尖;最后,又轻轻地触触你的嘴巴。”
她的嘴里放出的是一股激动人心、调动食欲的新鲜辣子鸡的味 道。物理教师的刚刚被扩大了的嘴巴急切地想去吮吸辣子鸡味时,两 边的嘴角连动了麻木基本消退的双腮一阵丝丝缕缕的疼痛。
本节即将结束时,整容师第二次把物理教师拖到古老衣柜的椭圆 形镜子前,瞩咐他不要轻描淡写地、而是要严肃认真地看看这张新 脸,并希望他对照着挂在椭圈形镜子上方的结婚照片仔细寻找这张复 制的脸与被复制脸的差异,如发现差异当然要立即进行修改。
你必须正视这样的现实:随着这张双眼皮、大眼睛、带伤疤的鼻 子和娇嫩的大嘴巴的新脸的诞生,有一批陈旧的记忆已经被埋葬了, 有的正在被埋葬,幸存的也变成了插在瓶子里的花,暂时还鲜艳旺 活,但枯萎两零即在眼前。
屠小英又在隔壁抽泣了,类似后悔的感觉在他喉咙之下的躯干上 爬动着。
“后悔吗?”整容师悄悄地问,她虽然还是面带微笑,但你从这微 笑之后看到了低度的忌妒和善意的噶讽。她说,“俗话说,‘不要思南 朝挂北国’,‘一心不可二用’。”
物理教师突然感到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四
物理教师的受骗感产生的理由是:我改换容貌主要是为了换取与妻子儿女相聚的权利;但一旦改换了容貌,这权利也变得岌岌可危 啦。
不由你分说,整容师剥光了你的衣服——叙述者的这类描述往往 容易引起误会:一个爱好褪剥男人衣服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 人呢?剥光衣服之后要干什么?我们看到,整容师是没有邪念的—— 然后,从柜子里拿出那套和正在第八中学讲物理的张赤球身上穿的衣 服一模一样的、绿色的制服。你别别扭扭地推搡着,好像垂死挣扎, 或者,败兵们死守着最后的阵地。整容师无疑是在侵略着芳邻屠小英 的领地,侵略者是生气勃勃的,被侵略者是软弱无力的,必然导致这 样的结局:物理教师身穿厚敦敦的绿制服,好像一个摘了帽子的邮 差。
物理教师第三次站在镜子前时,只感到天旋地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啦。
整容师把他安顿在厨房里那张有毛病的床上,吩咐他闭眼休息, 为了防止意外,她明确地说明,她手里捏着的两片白色小药片名叫速 效安定,吃了这种安定片,三分钟即可沉沉入睡。她的话是不可抗拒 的,物理教师顺从地张开了嘴巴。
下午是短暂的,傍晚与满城的灯光一起来临,张赤球与大球小球 几乎是同时进人家门,就在他们进人家门时(他们虽为父子,但见面 时连招呼也不打),吃了两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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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效安定和吃了四片冬眠灵的同时醒来。 厨房和蜡美人的洞穴毗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层三厘米厚的纸板, 纸板上均勻地印刷着“糖水马蹄”字样,这说明纸板曾经是纸箱,纸 箱曾装过糖水马蹄罐头。物理教师翻身爬起,耷拉着头,咪缝着眼, 不知身为何人,亦不知身在何处,这时他听到了蜡美人愤怒的吼叫 声,还有,大球小球高声吵嚷肚饿的声音。他马上想起了睡前的经 历,但你仍陷在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的疑惑里拔不出腿来。
“爸爸,你应该到厨房里去为我们弄饭! ”大球和小球恶声恶气地说。
“儿子们”,张赤球说,“我们最好还是等等你妈妈,今天是星期 六,她又会给我们带来牛肉,或者猪肉,或者羊肉,或者鸡肉,或者 猪大肠。”
“我们有很多作业要做。”
“我建议你们先进洞去做作业,等你妈妈回来做好了饭,闻到饭 菜的香味你们就出来Z
你在蜡美人一声紧似一声的嚎叫中忍受着煎熬,绿制服宛若冰凉 的盔甲,压迫着还可以勉强称作方富贵下半截的身体。使你真正不安 的是那张脸,它的主人正在厨房外踱步,他一边踱步一边哀声叹声 (方富贵并不知道张赤球已经将他忘记,他唉声叹气的原因来自第八 中学的物理课),你认为脸的主人正在为丢失了贵重的家传至宝而后 悔,你想把这张脸揭下来还给主人。可立即又犹豫起来:揭掉了脸我 是谁呢?
踱步声逼近厨房,你的牙齿上下碰撞。
张赤球撩开了厨房的门帘,两个身穿绿制版、生着同样面孔的物 理教师对面而立,都像十足的傻瓜。
“你是谁?”
“我是谁?”
“你像我?”
“我像你?”
站在外边的物理教师恍然大悟,这个恍然大悟是错误的,他还以 为整容师在厨房里新安了一面大镜子。第二次恍然大悟是由眼镜引起 的:里边的物理教师的眼镜腿上缠着黑色的胶布。
张赤球痛苦地说:“想起来了,老方,方老师,想不到你的变化 使我如此的不舒服。”
“这是你的主意!”你感到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怒吼使嘴角疼 痛,使这张新脸极端不熨帖,“你以为我愿意佩戴你的面具吗?我随 时准备还给你!”
张赤球顿时软了,我只能从他那张与我完全一样的脸上看出他的 软弱和空虚,他对我说:“老方,俗话说,‘生米做成了熟饭’,悔之晚矣!”
这一对满口俗话的夫妻设了一个圈套,我钻了进去,就像钻进了圈 套的兔子,越挣扎勒得越紧,最终会把我的眼睛勒出来。被改换了容貌 的物理教师痛苦地想着。他的心里涌起了愤怒,我看到张赤球的脸上
表情也是凶残的,也是傲慢的,仿佛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仆。
笃笃的脚步声从庭院里传来,我们不约不同地把目光投向那污秽 的门玻璃,遥远的霓虹灯光把她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这条影子首先是 朦朦胧胧,其次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和模模糊糊综合成晦涩、暧昧 的总体印象。不知道他想什么,我想起了她头发上那股令人魂不守舍 的异香;我不知道他感觉如何,在回忆起奇异的发香之后,心灵上的 棱角都迟钝了,圆滑了,昏黄的夜晚开始凸现出它的温情的一面。是 的,在她推开门,像一股温暖的风吹进房间之后,我们都用眼睛的正 视光芒去迎接她憔悴的脸一迷人的憔悴都用眼睛的余光斜视着 对方——我们穿着一样的绿制服,我们生着一样的面孔一他简直就 是我的镜子他宛若我的孪生兄弟一他是我的威胁——在一瞬 间,我感觉到,在这个家庭里,我们的权利是相等的。
她的僬悴是迷人的,更迷人的是她凌乱的头发,乱蓬蓬的头发丛 生在她的头上,浅黄色的头发好像狐狸的尾巴。
她怔住了,手里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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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的黑色塑料口袋沉重地跌在碎砖头铺成的地 面上,发出“呱唧”声。我感觉到她心事重重,无法知道他感觉到了 没有。在塑料袋落地那一瞬间,我读出了她脸上的复杂的物理竞赛试 题,不知他感觉到了没有。
潜在的意识里,方富贵知道自己的来历,但潜意识上压着一种恶 作剧心理、一种无缘无故的报复心理。所以,当我看到他前行时我也 前行,他弯腰去捡那个黑塑料纸袋时我也去捡那个黑塑料纸袋。
整容师一定压下去了某种忧虑的情绪,我感觉到,不知道他感觉 到了没有。我们同时听到了她虚假的大笑声。她換一下我的脸,又摸 一下他的脸,她说:“你不要装了,我知道谁是我的丈夫。”
他骄傲地昂起了头。我为什么不骄傲地昂起头呢?既然我们同样 衣着同样相貌,我们就该享有同等的权利。
_师说:“你们好像两个赌气的孩子。你们自认为毫无差别, 但,声带是不一样的,声音是无法改变的。”
张赤球说,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尽情地发挥着这尚存的特征, 好像故意在气我,他说:“球们的妈妈,你回来啦?你为什么回来得 这样晚?你辛苦啦?碰上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吗?暖瓶里大概还有水,需要我替你倒杯水吗?遗憾的是没有茶,但是我们快很就会有茶 的,只要有了钱,我们就会大大改善我们的生活,这需要老方的配 合,今天学校里传说要给教师增加工资,大家都不敢相信,国家经济 困难,各行各业都在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强调重要性就是要钱。第七 中学高三班四个学生集体跳河,有两个淹死了,两个自己游上了岸, 学生的家长扬言要控告学校片面追求升学率,逼死了学生。市日报刊 登了死亡学生的遗书。”校长看了报大骂:“难道我们愿意追求升学率 吗?大家都追求我们不追求就说明我们教学质童差,就说明我们工作 不好,教师晋级就少分名额。国家教委的文件连一张废纸都不如,为 什么不制定教育法呢?谁搞片面追求升学率就依法论处。”校长说, 现在,学生累得要跳河,教师累得要上吊,高中一年级就分科,学文 科的根本不学理、化;学理科的不学史、地,髙中毕业是初中的水 平,这哪里是教育!学生骂老师,老师骂校长,我校长骂谁?简直是 一团漆黑!支部书记按着校长的肩膀说:校长息怒!要是现在是五七 年,你早成右派啦!校长说:要按那时的标准抓右派,十亿人里要抓 出三亿个右派。这都是小郭对我们说的……
“就是啊,教育的目的和前途都迷失啦!”我优心忡忡地说。
整容师说:“方老师,所以现在大家都想方设法搞‘自救运动’, 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每个人都要想办法从自己的职业上 捞油水,你们教师没油水,只能搞这种換容术,你去上班,让红球去 做买卖嫌钱。”
我决心模仿张赤球的声音说话。
她从黑塑料袋里提出一块血淋淋的牛肉,两只浑身发青的鸡。 她说:“我们应该庆贺!张,你淘米焖饭;方,你与我一起做菜。 红烧牛肉、白斩鸡。大球小球!出来,把你们外婆的尿布换上。”
两个光脑袋的男孩--个身体高大,嘴上生着绿油油的小胡
子,另一个身材矮小,面貌酷肖张赤球,天哪!面貌也酷肖我啦。
整容师对她的儿子说:“你爸爸在乡下的兄弟来啦,来城里做买 卖,你们见见他!”
整容师的手指着我们,究竟谁是“乡下的兄弟”呢?
两个男孩也马马虎虎地对我们点头。
五
红烧牛肉和白斩鸡在饭桌上冒着袅袅的香气,但是不能吃,吃美 好的食物如同参拜神祇,我们必须耐心等待。
整容师是这个家庭的太阳,没有太阳的照耀,我们都不会发光。
她在干一件应该受到舆论赞扬、应该在市日报道德专栏里大力宣 传的事,她在填蜡美人那无底洞一样的嘴巴,用一种独特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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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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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39 PM
我熟记着这种食物的配料:
白斩鸡胸脯肉二两,红烧牛肉二两,白米饭三两,冬眠灵3mg。
我熟记着配制方法:
把鸡肉和牛肉剁成糊状,然后搅人米饭。将冬眠灵药片研成细 末,撒在上述食物中,充分搅拌,使之均匀。
我们听着蜡美人贪婪的吞食声,她的牙齿不时咬住不锈钢制的小 饭勺,整容师把饭勺拽出来。有如此旺盛的食欲,所以当一个月后的 某个时刻,她鬼鬼祟祟地从洞穴里钻出来,榜起一根架蚊帐的竹竿充 拐杖,在房间和庭院里转来转去时,我的惊讶是有限的。
她终于喂完了蜡美人,款款地走到餐桌旁,蜡美人甜蜜的鼾声在 她身后随即响起。那天晚上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圈领汗衫,双乳前挺, 有坚韧不拔的感觉;她的下身穿一条米黄色的制服裤头,腿上的黄毛 茂密,有柔软光滑的感觉。总而言之,她的落拓不羁的衣着并没损害 她的迷人风度。
她从箱子里換出一瓶红色的酒。家里无有启瓶塞子的工具,她用 牙齿咬开了瓶盖,然后倒在一个大碗里,她说:“明天,方去第八中 学,张去经商,我们的合作开始了。为了这合作,干杯!”
我端起了这杯红酒,心怦枰地乱跳,对面那面椭圆形的镜子里, 又一次照出了我的脸?.我的脸没有了,我戴上了假面具,开始演戏 啦。她的眼睛在鼓励我,灯光下,一切都迷迷蒙蒙,白斩鸡目光灼 灼,在盘子里起舞。我把酒倒进喉咙,一股凉意在腹中回荡,他们的 脸上都挂上了奸邪的笑容,我的脖子上套上了他们绳索。我被他们牵着走,愤怒的不是我,我方富贵、懦弱的方富贵像一曲忧伤缠绵的音 乐,渐渐地远去了。
这时,又是突然间、又是命运般的这些黔驴技穷的叙述者们惯用 的字眼,涌到了你们眼前,好像一堆腐朽的枯枝败叶——屠小英嚶嚶 的哭声穿透墙壁,在这个房间里飘荡。——以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可以 在市日报的副刊上发表——那面镶嵌在立柜上的椭圆形镜子,啪啦一 响,啐成了几百片,玻璃碴子稀哩哗啦掉在地上。
我惊呆了。我叫方富贵。我听到了妻子的痛哭,她错误地认为我 死啦。我活着,我要立刻回去看她,安慰她。
整容师,我的同事张赤球以及他的两个儿子都淀异地看着那破碎 的镜子。老式立柜上洞开了一个椭圆形的大嘴,嘴里是杂乱的衣物, 几十片尖尖的玻璃碴子仿佛锯齿獠牙。
张赤球的嘴唇有些小动作:好像两条尺蟥在造桥。但愿我的嘴唇 不做这种丑陋的运动。
整容师说:“是张赤球的胳膊肘子捣碎了玻璃!俗话说,‘旧的不 去,新的不来’,在所有的家具中我顶讨厌这个立柜,在这个立柜上 我顶讨厌这面椭圈形的镜子。现在它破了,太好啦。这是个好兆头! 它在说明:咱们的倒霉日子像这玻璃一样四分五裂;好日子就要到 来。”
张赤球说:“椭困是了不起的,天体运行轨迹都是椭圆,醬如地 球,譬如太阳……”
伪张赤球说:“什么事都不要说的这样绝对,在茫茫无边的宇宙 中,人类所知道的仅仅是沧海一粟,甚至连沧海一粟都不到,你怎么 敢担保,在宇宙中,有的天体的运行轨迹不是椭圆呢?你怎么敢担 保,有的天体的运行轨迹不是正圔、甚至是半圆、平行四边形呢?”
“不要胡扯啦!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她说,“明天之后,就看 你们的了,能不能吃上海参,能不能喝上茅台,能不能吃到充足的白 面和新鲜的蔬菜,全看你们能不能嫌到钱!俗话说得好:‘马瘦毛长 聋拉鬃,穷鬼说话不中听,有钱的放个狗臭屁,鸡蛋黄味鹦鹉声’, 挣钱去吧。”
一副沉重的、无形的担子压在张赤球肩膀上,他嘴唇的造桥运动
更加频繁。
“不要啰嗦啦!”嘴上业已生出绿色小胡子的大球说,“我们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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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
整容师找来一只景德镇陶瓷厂烧制的圆盘——这是第八中学第一 个教师节时发给老师的纪念品,盘中央画着三匹瘦骨伶汀的黑马—— 据说这盘是应该挂在墙上观赏,而不是像整容师这样——用毛巾揩揩 盘上的灰尘,从红烧牛肉盘里拨上一部分肉,从鸡身上撕下两条腿一 只翅膀——她的两个儿子眼里闪烁着绿幽幽的光芒,好像要把盘里的 东西攫过去。
她说:“你把这些送给屠小英和方龙方虎。”
我和张赤球面面相觑,她是吩咐谁呢?
她的目光是盯住我的,自然是让我去。我是表面上的张赤球实际 上的方富责,我端起了圆盘。
屠小英的哭声在召唤着你,持续不断的哭声往往让人感觉到虚 假,但它依然强烈地吸引着你。你走到门口时,听到整容师紧貼着你 耳边亲切地叮嘱:“好好安慰她她嘴里的十分诱人的气味使我感 动,“你可以在她那里过夜,我不会忌妒的”,她的话里明显地流露出 情人般的狎昵,难道就因为她对我撅起过光溜浦的屁股吗? “安慰丧 夫女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拥抱她、亲吻她,同她到床上去做爱!”她 对性爱的坦率态度让我吃惊,但更让我感动,她是真心实意地为我 好,她头发上的异香更加确凿地说明:你什么也没有丢失,你将得到 名移。“当然,这要看你的本事,我告诉你一条秘诀:她要不顺从, 你就跪在地上!”
他端着那两条鸡腿、一只鸡翅、一些牛肉,走出整容师家的门 口,一拐弯就是正在守寡的屠小英的门口。在远远近近的潇亮高楼的 压迫下,这一片破烂的平房更显寒酸,灯光在远处辉煌,河水在黑暗 中流滴,温情的夜晚里荡漾着猛兽的吼叫声。这个出现在面前的门口 安装着两扇用旧棺材板子改造成的门,门上有顽皮儿童用彩色粉笔抹 上的含意深长的神秘符号。谁能说淸楚你此刻的心情呢?
大概是三、五天前的夜晚吧?我从殡仪馆里逃出来,在河边的风 景白杨林里,碰到了一个女青年和男青年在恋爱;后来我掉到石灰坑里沾了一身石灰。那晚上这两扇门是虚掩着的,但愿现在它也是虚掩 着的,我尝够了敲门的苦头……门是关着的,门上有顽皮儿童用彩色 粉笔涂抹的含意深长的神秘符号。
他一只手端着愈来愈沉重的圆盘,另一只手敲响了大门。
他的敲门是经过训练的……“是谁?” 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声音在 门里问。你正要回答时,一团复杂的感情堵住了喉头,话是无法说出 来了,两行热泪流到脸上。
门闩响亮,大门开放,方虎站在你面前。我的宝贝女儿……她身 高一米五十,留着日本式的齐额短发,圆圆的脸庞上,有着细长的眼 睛,一根高挺的鼻梁下,有一张小巧玲球的嘴巴,她的臂上扎着一条 黑纱,胸前缀着一朵白花,她恭敬地一弯腰,说:
“您好张叔叔。”
手中的圆盘把你的胳膊坠酸啦,喉咙里滾烫的团块还没消融,你 跟着方虎往里走。你的脚愉快地踏着熟悉的每一块砖头,你的肺呼吸 着不久前留下、现在尚在盘旋的我的与石灰气味混在一起的气味。方 虎光滑的头发吸引着你的嘴唇,但她离你很远。
“妈,是张叔叔看你来了!”方虎喊着。
屠小英的哭声停止,只是间隔五秒左右“欧” 一声,这是哭的惯 性所致。
她从床上坐起来,举起手胡乱撸了两把凌乱的亚麻色头发——还 没忘记撸头发,可见不是彻底的悲痛——她的眼皮红肿,脸上布满眼 泪的痕迹。她为我流过泪,可是我却迷恋整容师头发上的香味,甚至 被她的屁股搞得神魂颠倒。物理教师进行着严格的自我批评。她的俄 式乳房并没有因为我的死去而消瘦,它们还是像从前那样丰满肥胖。 她伸走拉过一把椅子,用鸡毛掸子掸掸上面的灰尘——她的痛苦是不 彻底的,但这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特征。我的床上还摆着我的枕头,枕 头上还沾着我的头发,床头上还悬挂着我们的结婚照。镜框上披着一 道黑纱,黑纱是用墨汁染过的皱纹纸伪装而成。是的,我们很穷。她 那时还是一个清瘦的中国姑娘,没显示出一丝一毫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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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特征。她的俄 国特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是从新婚之夜开始出现的……她质 问我:书呆子,告诉我,在爱上我之前,你爱过什么人没有?……没
有……骗人……是没有……这不可能……当时我搜索历史,想想对什 么女人发生过兴趣……连梦想也算吗? 当然也算,梦想更可怕 ……我梦想过一个苏联姑娘,当时我想,要是能跟她结婚就好啦…… 她从床上蹦起来,那时好的乳房像两只男婴的小拳头,蜷缩在胸脯上 ……俄语系的高材生用拳头打我,要我交待和苏联女人的恋爱史,她 的忌妒竟像真的一样……我从高中时的笔记本里翻出了一张从画报上 剪下来的照片.? 一位生着亚麻色头发、大嘴如弯弯的月亮、脖子光 滑、乳房丰满硕大的集体农庄的挤奶女工——苏联劳动英雄对着我们 大笑……她漂亮吗?……不知道,但是我喜欢她……她翻过身去,赌 气地说:找你的挤奶女工去吧,大奶牛……后来你说:总有一天我也 要生出亚麻色头发,生出奶牛的乳房……你生出来了,它们带给我们 的不是幸福而是祸殃……
对往事的回忆使我心中忧伤,面对着我的满脸泪痕的“大奶牛”, 我情不自禁地说:“大奶牛……我没死……”
她打了一个冷战,满脸胀得绯红——好像后来整容师喋喋不休地 对我说起的她的石榴花的颜色,她对石榴花的那种亦悲亦喜、如醉如 痴的感觉至今令我迷惑不解——我猛醒过来:方富贵已经死啦,在屠 小英的圆圆的梳头镜里;张赤球穿着一身绿色的制服,端着一只圆 盘,圆盘里盛着两条鸡腿、一只鸡翅、一些红烧牛肉,在慰问他的已 故同事的遗孀。
“张老师,您请坐,”她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尽管她现在在校办 罐头厂开剥兔子皮,但修养还在,正如那俗话中说的:“瘦死的骆驼 也比驴大”,她说,“方虎,给张叔叔倒杯茶!”
我只好放下那倒霉的圆盘,极其困难地说:
“她……球他妈让我送点菜给你和孩子……她怕你难受……哭坏 了身体……让我来安慰你……”
物理教师被悲痛压迫,语不成声,他慌忙掩住脸,泪水竟然从指 头缝里往下流。
你的哭声勾引出了她的哭声,你们的哭声勾引出了方虎的哭声 (方龙哪里去啦?),最后,还是她先止住了哭(她的哭已经消耗得太 多了),走到你身边(她走到了你身边,你的全身都感受到……俄罗
120莫言文集
十三步
斯奶牛的腥气……只有那张掩在手掌里的脸例外),她说:“张老师, 您说来安慰我,自个儿反倒哭起来没完没了啦……”
她用一根手指戳戳我的肩头,说:
“张老师,人死不能复活,我知道你和老方感情好,他死了,也 是命该如此。只希望大哥你多保重,别像富贵一样,累死在讲台上
“富贵啊富贵,自从你娶了我,就开始倒霉,我被人当苏联特务 揪斗,你陪着受罪;我被赶出学校,你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我们……你 一辈子没喝过一滴茅台酒……没吃过一顿烧牛肉……没吃够一顿白斩 鸡……本来想等孩子们工作了,挣了钱,让你吃一颊烧牛肉……可 是,你竟走了……”
你还掩着脸哭什么呢?
“张大哥,您回去吧,别让嫂子惦念着。”她催我走啦。
她把圆盘里的鸡和肉倒进一个碗里,思考片刻,放下圆盘开启了 墙角上一个密封着的小瓮,伸手进去掏出三只盐溃兔子头,放在圆盘 里。
“张大哥,这是工厂的下脚料,拿回去煮煮吃吧。”
你再不走就没有道理了。
六
……精细的整容师认真端详着两位物理教师,左看了右看,前看 了后看,好像一位送子参军的慈母。她把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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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镜和方的眼镜调换 了,又研碎了一支黑粉笔、一支蓝粉笔、一支黄粉笔,调成均匀的粉 末往略显白嫩的方的脸上搓擦了几下,屋子里并漫开粉笔的香气,她 命令他们按计划运动。
两位物理教师羞羞答答握握手。方夹起纸板去第八中学上课。
道路是烂熟的,景物也如从前一样。小卖部的老板娘蹬着一辆三 轮车从你身后追上来,路过你身边时,她放慢了速度,你看到车上载 着摞成小山般的纸箱,有烟,有酒,有糖。你往常是不与这个女人打
招呼的,她也好像不认识你。今天她却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着你,你心 里忐忑不安。
“吃过饭喽?”老板娘亲切地问。
“问我吗?”
“装什么孙子!”老板娘粗野地骂着,“进来人参烟了,给你留一
条?’’
“我从来不吸烟呀!”你有点着急地申述着。
“啊哟哟!被那给死人刮胡子的娘儿们拾掇成这个样子啦! 一个 大男人,连买条烟吃的权力都没有,还当浪着那两个卵子充什么数!” “你注意点文明礼貌!”
老板娘从车上跳下来,尖刻地喇讽着: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你得了病了吧?前儿见了我还色迷迷着 两只賊眼,今日倒装起正经来啦!”
你只好缩着脖子挨骂。
“瞧瞧她把你打扮的,一身绿,就差顶绿帽子啦!”她诡秘地凑上 前来,说,“女人是女人的仇敌,你知道。告诉你,你那位贤惠的妻 子跟动物园的养老虎的老头子勾搭上啦,我亲眼看到他和她在冬青树 丛里搂在一块儿……”
物理教师没有愤怒,他只是感到麻烦,好像别人拉了屎,却让你 为他擦屁股。
“我给你留一条‘人参’,别怕她,绿帽子都戴上啦,还怕什么!” 老板娘蹬着三轮车走啦。
校工——那位曾经抬着你冲进殡仪馆大门的英雄,手持扫帚,反 复清扫着第八中学的额头。一群群五顔六色的学生吵吵嚷嚷涌进大 门,看到你的跟你打招呼:早上好,张老师!
张老师,早上好!
“李刚,你借我十元钱什么时候还?”你听到一个男学生说。
“下月,等我爸爸发了奖金。”李刚回答。
“要长利息的!”
“当然,一分钱也不少你的就是!”
你认为他们和她们毕竟是了不起的一代。口袋里或是铅笔盒里藏
着避孕套就能说他们堕落吗?你一溜进物理教师办公室就听到小郭高 声大嗓地吼叫着:道德家们何须大惊小怪!道德这玩意儿从本质上讲 是虚伪的。许多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旦倒了霉,就会有人揭餺他们的风 流韵事。为一个避孕套开除一个学生是不公正的!我们和你们,都是 人,你们不年轻了,便痛恨年轻人,这是忌妒!譬如说孟老夫子,您 年轻时据说是个大情种。您的老祖宗孟轲,号称“亚圣”,可他年轻 时勾引过孔丘先生的老婆!孔丘先生呢,跟南子吊膀子,被南子的老 公打得鼻青脸肿,仓惶出逃,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南 子道:“不行!”夫子说:“吾将乘桴浮于海!”为了爱情,孔夫子都要 到荒岛上去,圣人尚且如此,何况凡人乎?
孟老夫子摇晃着脑袋说:佛头著粪!侮辱斯文!后生可畏!
欢乐的气氛。物理教师们都在笑。你有如鱼人水的舒适感,过去 的种种被忘却,你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熟悉的手摸到了不熟悉的蘸 水笔。有人拍拍你的肩,他在你耳边说:张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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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到你自己的椅子上 去坐!
他是双胞胎中的一个,你的学生,你的徒弟,抬着你冲击殡仪馆 的英雄之一,正在驱赶着你。
你只能站起来,看着你的学生就座。其余的人都用屁股碰着桌子 沿,抱着胳膊,享受着课前的轻松。你小心翼翼地问:“哪个位子是
张老师的?”
双胞胎之一惊讶地看着你:“咦?张先生,您疯啦?”
“不,我是问,我的位子在哪里……”
双胞胎之一站起来,围着你转圈,你听到他说:“是方老师的鬼 魂附在你身上了吧?你的声音……你的动作……”
死亡的气息。物理教师们都想哭。
双胞胎之一把你扶到张赤球的椅子上。
J都说:“告诉大家一个消息。为什么方老师的追悼会迟迟不能 召开呢?据说有人把方老师的尸体盗走啦!”
“胡说!”孟老夫子说,“有偷金子的,有偷银子的,难道还有偷 尸体的吗?”
“可能被杀牛的偷去,混在牛肉里卖了!”
“一派胡言!”
“这不是不可能的!”
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坐下。
“张老师,你怎么啦?”
“你的脸色很不好看o”
“请校医来看看吧。”
“算啦,那校医只会开阿斯匹林!”
“吃阿斯匹林还不如吃两截粉笔头儿!”
走廊里电铃爆响。众教师纷纷走立。
你乞求着双胞胎之一:“请把我送到……我的教室里……”
“张老师,我替你一堂吧。”
“不,不……”你忽然间体会到了 “英勇悲壮”的含义,双胞胎 之一带路在前,你夹着教案跟随在后。
七
一、方富贵虽然死了,但他那光华四射的讲课声每天都在走廊里
回响。
二、为迎接全市卫生大检查,教师和学生一齐动手,把厮所打扫 干净,厕所门上貼上了大红的封条。
三、住在水房里的新婚夫妻,近日生了一位女婴。新娘是未婚先 孕,但从新郎的积极态度上来判断,他是女婴的亲爹。
四、物理教师们咬牙切齿凑钱买了一只大熊猫玩具,熊猫头上用 大头针插着一张红纸条,纸条上写着:赠给“水房之花”。落款:第 八中学全体物理教师。
五、私藏避孕套的男生被开除校籍。
六、一名女生跳河自杀
七、双胞胎之一提议:“星期日上午,大家一起去看方老师的老 婆孩子,带不带礼物随自己的便,不能‘人一死,茶就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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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41 PM
第六部
郊区的公鸡打了三遍鸣,灰白的晨曦已经涂在玻璃上。方富贵死 去已有半个月,倒霉的气味依然在每一个墙角里、每一件家具上散发 着。白天这气味要淡一些,夜色降临,它就如夜雾,渐渐地漫上来; 到公鸡啼鸣三遍时,夜雾的浓重达到高峰,它的浓重也达到高峰。
此时正是倒霉气味的高峰。屠小英枯涩的眼睛疼痛难忍;死去丈 夫毕竟是女人一生中的大转折——昨天你是一位妻子,今日你是一个 寡妇。
伴随着丈夫死亡而来的倒霉气味是有顔色的。它是黑色的,与白 色的丧服对比鲜明。它与红色格格不人。红代表着喜庆,白代表着死 亡;黑是红的补充,黑是白的帮凶。前天,方虎把一件火红色的小乳 罩挂在那两只桃子大小的乳房上时,屠小英把挑剔的目光投过去。
“虎子,把它换下来!”屠小英说。
“为什么?”方虎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把它换下来?妈妈,它难看吗?”
“你爸爸刚死。”
“我爸爸刚死与它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应该为你爸爸戴孝,不能披红挂绿!”
“妈妈,没有必要。我不戴它,爸爸也死啦;我戴着它,爸爸也 死啦!”
“你要把它摘下来,虎子,至少等你爸爸的追悼会开过之后再戴, 否则,你的白衬衣遮不住它的颜色,人家就会笑话我们。”
方虎笑笑,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她把它撕了下来,胡乱塞到枕头 底下。
屠小英为此感到轻松。她听到女儿说?.
“妈妈,你也不要这样折磨自己。爸爸死啦,我们要活下去;死 人没有道理抓住活人不放松!我和哥哥商量过,为了我们的幸福,当 然首先是为了您自己的幸福,您应该立即改嫁。哥哥说待几天他去借 台录音机,借一盘《李二嫂改嫁》的磁带,让你听听,受受教育。老 这样哭哭啼啼的,我们的健康都要受到影响!”
她看着这个光着脊背,像初绽蓓蕾一样的女儿,一种陌生的感觉 突然涌上心头。她想说点什么,到底什么也没说。女儿逐渐丰满的肉 体使你感到恐怖,漂亮的女儿无疑是父母的灾难;她的父亲死了,这 灾难就全部砸在你的头上。
屠小英在思念亡夫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见缝插针地回忆着几 个流传在北方农村的故事,你把它们从屠小英的叙述性思维长河里剔 除出来,连缀起来,大加删除,变成几个故事'梗概讲给我们——几个 老掉牙的故事,但我们必须咬牙瞪眼地听着。
故事一:
很早很早之前,有一个断案如神的县官坐着轿赶路。忽然,平地 刮起一阵旋风。轿夫都掩目不敢行走。县官心中好生狐疑,吩咐落 轿。县官钻出轿来,四处张望,见明亮太阳照耀着朗朗乾坤,并无异 常景象。县官仔细观看,忽见一抹柳林掩映着一座新坟,坟边坐着一 女子在恸哭。县官趋前问话。那女子星目桃腮,满身缟素,楚楚动 人。盘问之后,知道是为新丧丈夫圆坟。女子对答如流,并无破绽。 县官自思:也许那旋风并不是告状的冤魂。正欲离去,旋风又起,卷 动女子的孝服,露出红裙。县官喝令衙役把那女子带至公堂,严刑拷 打,问她为什么孝服里边藏红裙。这女子意志坚强,受尽了老虎発、 灌辣椒水,过仙人桥往喉咙里吹粉笔末儿……诸般酷刑,死不开口。 县官灵机一动,吩咐衙役,往那女子腋下胡乱“胳肢”,那女子又哭 又笑,吃“胳肢”不过,终于招供。原来她私通奸夫,毒杀亲夫,穿甶衣是为掩人耳目。
故事二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得道之人,回家路上,见一年轻女 子,身着缟素,手持芭蕉扇,一边啼哭,一边扇着坟头。他心中纳 闷,便走上前去询问:“这位大嫂,坟中新丧何人?”女答:“奴之夫 君。” “已死几日?” “三日。” “哭则哭,扇这坟头做甚?” “过路君子不 知,奴与坟中死鬼有约在先,他死后,奴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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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42 PM
到他坟头干时即可改嫁。 他死了已有三日,这坟头迟迟不干,奴家扇扇它,催它快些干,也好 及早改嫁!”
得道之人听罢,嗟呀不已。回家之后,把路上所见,与妻子说。 其妻大骂这女人无耻。得道之人笑问:“我死之后,你能守我几日?” ?正色曰:“若天丧我,令夫君先妾而死,妾终生不嫁,岂不闻 ‘好马不配双鞍,好女不嫁二男’!”得道之人曰:“真耶,假耶?”其 妻发怒撒娇。
是夜,得道之人竟死。其妻痛不欲生,将亡夫装敛人棺,置于灵 堂之上,并请和尚前来念经化纸,超度亡灵,早生仙界。
喧闹的白天过去了,寂寞的夜晚降临。老和尚们偷懶。回庙里睡 觉去了,只留下一个小和尚守在棺材前敲着木鱼念经。那女人如何睡 得着?只听那清脆的木鱼声响,梆、梆、梆、梆……好似敲着她的 心。小和尚嗓音清脆,好像唱歌一样。女人想:反正睡不着,不如跟 小和尚去说说话儿解闷。便起身下床,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走进 灵堂。女人说:“小师傅,念经辛苦,吃杯茶润润嗓子。”小和尚扔掉 木鱼接了茶,嘬着嘴唇喝。女人仔细看那小和尚,只见他眉清目秀, 唇红齿白,像唐三藏一样活活地喜欢煞人。小和尚吃着茶,一双眼直 勾勾地盯着女人看。女人说:“小秃驴,你只管看奴家做甚?”小和尚 根本不说废话,扔掉茶碗,扑上来就把女人按倒,在棺材前成了好 事。
第二夜亲情更笃。小和尚说:“大姐这般身躯,应该穿红绸,戴 红花,干么要穿白?”
女人即脱去丧服,穿红绸,插红花,与小和尚终夜狂欢。
第三夜,一次鱼水之欢完毕。小和尚突然双手抱头,直呼头痛。 女人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和尚说:“小僧旧病复发,只怕要死。”女
A急泪挂腮,问:“难道就无法医治了吗?”小和尚说:“要是有活人 脑子一碗吃下,就能救小僧一命。”女子说:“何处去寻活人脑子?” 小和尚说:“新死之人的脑子亦可代替!”女人急中生智,指着棺材 说:“这死鬼的脑子可行?”小和尚说:“凑合着吃吧!”女人急寻斧 头,劈开棺材,摘掉得道之人的帽子,对准那脑门正中,亲切就是一 斧!
只听到一声冷笑,死人从棺材里蹦出来。
这两个故事,像两条小蛇,在屠小英的思想缝隙里穿插游走,搞 得她心神不宁,搅得她坐卧不安。丈夫死亡,是对女人的考验。如果 飞来一个小和尚,我能抵抗住诱惑吗? 一定能,一定能。屠小英认为 自己被这两个浅薄加庸俗、每个字里都渗出封建毒素的故事缠绕着是 很荒唐的事情。绝对不会有眉清目秀的小和尚从天而降!更没有坟头 等待我去扇干!我是名牌师范大学俄语系的学生!曾经加人过中国共 产主义青年团!并担任过宣传委员!但是,这些不凡的经历依然阻拦 不住“小和尚”和“扇坟头”的活动,它们摇头摆尾,宛若在水中 游。现在,她已放弃了摆脱纠缠的努力,任凭着那青青头皮的小淫棍 和外白内红的大浪货随意地填补着,冲撞着思维的链条和空隙。十几 天来,时时刻刻都如此。前边所说方虎把红绸乳罩挂到那两顆肉桃子 上时,你脑海里浮现出扇坟女的形象。前天,啊,前天,端着一只盘 子,盘子里有鸡的尸体和牛的尸体走进家门的那个男人,头发没有 了,果然是一颗光溜溜的青皮和尚头!
两个像音乐旋律一样反复出现的故事难道是偶然的吗?淫乱的危 险已经命运般地降临了!
目前正是倒霉的气味汹涌澎湃的高潮,被头上和枕头上的气味是 高潮中的高潮。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物质构成的气味呢?为什么出现在 本书中的人物对气味有着特别的感受力,但对语言的逻辑麻木不仁 呢?我们把这些麻烦统统推到叙述者那颗被粉笔面儿污染的脑袋上。
尽管怪诞的景象和荒唐的气味使屠小英难以人眠,但她照样无可 奈何地履行着躺在被窝里睡觉的习惯。太阳爬升的欵乃之声响起来 了,动物园里的狐狸对着黯淡的月亮啼叫。狐狸的啼叫颇似女人的哭嚎。屠小英惧怕狐狸的啼叫。方虎的脚丫子愉快地勾搔着她的小腿。 是起床的时候啦。
她站在床前来来回回地走着,聆听着黎明时刻的种种音响。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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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十分清晰,大球和小球读英语的声音-beef, beef, broth,
steak——老太婆的嗥叫声——整容师的骂人声——张赤球的牢骚声 ——这些早已习已为常,不寻常的是——连续几天了,她总是听到有 -个熟悉的声音在隔壁轰鸣着。她认为这是幻觉,是听邪了耳朵,但 这些结论都明显地具有自欺欺人的气味。亡夫的声音在隔壁轰鸣着! 方富贵的声音在隔壁轰鸣着!这道薄薄的间壁墙非但不能隔绝声音, 反而放大声音。一个女人的丈夫死了,尸体被送进了殡仪馆等待整 容,但他的声音却每天都在整容师的家里轰鸣着——无论从什么角度 来考察,这件事都是富有意味的!
专门开剥兔皮的屠小英如前所述是哈尔滨人。如前所述她身上流 动着一半俄罗斯血液,在[词语过滤-#0048]和苏共尚未闹翻脸之前,这简直是一种 骄傲,只可惜那时她干瘦细长,半点杂种的痕迹也没有。那时她要是 公开宣称自己是中俄混血,大家会嘲笑她往自己脸上貼金、搽粉笔面 儿,当她的身体显出杂种痕迹时,中苏边境却开了仗。
如前所述,在师范大学,她是高材生,她为什么选择俄语做专 业,而不选择英语或是别的什么语言做专业,只有她与她的妈妈知 道。如前所述,那时她的乳房只有国光苹果那么大,方富贵撞到她的 乳房上,他的头感觉到她的乳房是温暖而柔软的,其实,它们是坚硬 的,凉凉的,它们因为突出,温度要低于身体其他部位。方富贵脑袋 的感觉相对于他的脑袋而言也是正确的。他的头是坚硬的,他的头上 是冰凉的。
那天她穿着一件淡绿色衬衫,那时她身体上的皮肤紧绷绷的。
一个愣头愣脑的男生撞进了自己的怀抱,无论怎么说都是尴尬 的。屠小英心中微微不悦,但更多的是羞臊。他的凸出的脑壳上没有
一丝皱纹,光滑得如同一扇倒扣的瓢,生着这种脑壳的男人十有八九 是高材生——灵前敲木鱼的小和尚穿插进来——他用坚硬的头颅撞响 了我胸膛里的爱情之钟。当时,他竟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说。他那时嘴 拙舌笨。他现在喋喋不休——熟悉的声音穿透墙壁传过来,“大嫂, 求求您啦……”他求她干什么?他求一个与王副市长有私情的女人干 什么? 一股火辣辣的液体在你的嘴巴里澎湃着,这是忌妒的液体。连 沿着墙边飞跑的老鼠都散发着他倒霉的气味——屠小英目送着老鼠穿 过墙壁,钻到整容师家里去了。爱情叙事诗又掀开一页——
——如前所述,书呆子动了感情比狮子还要勇猛,在图书馆狭窄 的过道上,你与他又一次碰了头——这种情况自从“头撞乳房”事件 后几乎每天都重复出现。这一次他的双眼放出绿色的磷光。有经验的 女人都知道这是爱情的光芒。屠小英没有经验。她七分好奇地捕捉着 磷光,她三分惊恐地躲避着磷光的锋芒。这样的强光无疑会伤害女人 的眼睛,但你还是忍不住好奇去看它。与此同时,被撞过的乳房温度 突然升高,膨胀的感觉使你胸前有了耻辱。屠小英不自觉地弯了腰。
叙述者对我们说:那天晚上,学校里放映一部苏联影片,图书馆 里几乎没有人,关键的时刻,给图书馆的通道送电的线路恰好发生了 故障,就像上次的碰撞是偶然性的产儿一样,这次事件也是偶然性的 产儿。停电了,他的眼睛里的磷火璀璨夺目,像迸溅的钢花一样。不 等屠小英淸醒,方富贵就咬着牙(他的牙齿嗒塔地响着)扑上来。
那时你几乎要休克。寒冷冻住了你的思想。腰椎被勒得巴巴地 响,胃里的食物一部分下降一部分上升。这时,躺倒在地是完全合理 的举动——如果上帝被方富贵搂住腰,她除了躺倒在地也别无选择 ——在和平的岁月里,我们坚信上帝是个善良的、有两只大乳房的中 年妇女。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跟渤海湾里的海水一样;她的头发是亚 麻色的,跟亚麻的颜色一样(这几乎等于废话);还有一点很难启齿 ……说了吧!我们请求你直言不讳。好吧,你说,其实这也是健康的 表现,是生命力的表现:她的性欲是旺盛的、经久不衰的,否则她就 要从金子铸成的座椅上被轰下来——上帝也抵御不了一个发疯的男 人,她的意志力一经男人的搂抱,立刻化成一股轻烟——倒霉的气味 竟然从高压锅的阀门里溢出,高温也难消灭它——他在隔壁和整容师
窃窃私语,她确凿地认为他和整容师在议论着自己,不由地抽泣起 来。她有意地把抽泣声喷到间壁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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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抗议,也就是警报,与 诅咒差不多;可以理解为法术,类似特异功能;竟然像失伴的孤雁在 长唳;或者如笼子里的苍狼对着月亮嗥叫。她的抽泣声总有一天会让 这道施工马虎的墙壁倒塌——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食物上涌,有一股气味冲进屠小英的口腔(你是不管我们恶心不 恶心的),这是一股韭菜的气味。正当她因为满嘴的韭菜气味而生长 出自卑的感情时……方富贵的嘴巴已经堵在了我的嘴上。我紧紧地闭 住嘴,这是不可能持久的。她感到电一样的刺激从脊髄冲激到大脑 后,嘴巴随着张开了(这时她想到了河蚌。河蚌被捉后,总是紧紧地 闭着嘴,一旦把它们扔进热水里,便张开了嘴。在热水里依然闭着嘴 的是死蚌)。
韭菜的气味给你!
疯狂的喊叫吐到你的嘴里!
不许你将我的气味和我的喊叫泄漏一点一滴!
它们是爱情的副产品!
喝了美酒就要准备好承受酒精的毒害!
那么,我们听到的只是你们鼻孔里发出的嗤息声。
叙述者告诉我们:学校的操场上放映着一部著名的苏联影片—— 很久之后,我们得知影片的名字叫做(雁南飞》——法西斯的飞机轰 炸着城市,楼房的玻璃被震破,玻璃哗哗啦啦响着,掉在地板上。那 个漂亮女人连续抽打了那个男人二十六记响亮的耳光!男人的眼睛放 射着绿色的磷光。眼放磷光的男人是打不退的!他搂住了兄弟的女 人。她的身体往后仰去一像上帝一样。
你听到了玻璃落地时的声音。你看到他站起来,双臂垂着,好像 站在一具死尸前。你也感到自己死啦。泪水流到脖子上。屠小英为破 裂的处女膜哭泣吗?这个“?”是没有答案的。
她爬起来,心里乱成了一团麻。那时的感觉至今犹在。后来她爬 起来,手按地、臀部离开地面、腿肚子离开地面……每一个动作都是 耻辱的,都是肮脏的。他凑上脸来,你闻到了他牙龈出血的气味。
屠小英打了方富贵一个耳光,还顺手抓了一把他的脸,便飞一般
地逃走啦。
她逃到操场上。鬼把她领到了操场上。战争结束了,战士们返回 了故乡。成千上万的女人们、孩子们涌向了车站……她们都抱着鲜 花。你只看到她抱着一束鲜花,腮上挂着泪水,在人群里拥挤着,被 人群拥挤着,被狂喜的浪潮颠簸着。战争胜利啦。她把鲜花分给每一 个碰到她的人。她是善良的。她是博爱的。她是麻木的。
“屠小英,你哭啦?” 一个女同学用充满同情的语调问,她的眼圈 也是红的。
“不,我没有哭!”你掏出手绢擦擦眼睛。双腿之间的耻辱使你痛 恨物理系那个脑门突出的鲁莽小子。
“你的裙子怎么这样脏?”在女大学生宿舍里,那位女同学问你, “哎哟,还有你的头发!”
那时你的头发还是标准的中国式黑发,你抬起手拢着头发,腮是 烫手的,手是凉凉的,手指的关节因极度的伸展现在变得疲倦而僵 硬。你说:“我跌了一跤……我太难过啦……”
屠小英决定再也不理那男生——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更想不到 要嫁给他——至于处女贞操的丧失,就让那小子占个便宜,我吃次哑 巴亏。
当时还是视贞操为性命的年代,屠小英的损失是惨重的。
她听到了敲打门板之前的脚步声。丈夫刚死,荣誉接踵而来,使 她不能像一般的丧偶女人一样放浪形骸。她必须像一位牺牲在战斗岗 位上的英雄的遗孀一样:内心是沉痛的,表情是安详的;嗓音是沙哑 的,语言是连贯的;风格是高尚的——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有困难 自己克服;理想是坚定的——我一定要努力工作,教育孩子,把死者 遗留下来的相子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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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你坐在由校办工厂运兔子的汽车临时冒充的灵车的驾驶室 里,看到河水的蓝色光芒和河边白杨林的白色树干。校长陪同方富贵的尸体坐在后车厢里,你坐在驾驶室里享受着优待。你的心忐忑不 安。后来,你看到校长与校工们抬着方富贵冲进了殡仪馆。校长的手 不停地抚摸着死者的后脑勺子,他的嘴唇嚅动着,他仿佛在念动咒 语。校长的行为令你感动。他痛惜地摸着他的后脑勺子,因为那里边 装着成群结队的物理学公式。他为丧失了一名优秀的中年教师而悲 痛。
“屠小英同志,您要节哀……”校长眼泪汪汪地说,“您的工作问 题我们要专门向市政府报告,一个学俄语的本科毕业生,竟然去剥兔 子皮!浪费人才啊!方老师的早逝,为我们提供了向有关部门呼吁的 机会,我们会趁热打铁把事情解决!”
她只是想哭。并不是因为死了男人心里难受,而是因为全身心感 受到了来自党和组织的温暖。这时如果校长代表党命令她为人民的利 益挖出自己的眼球,她会毫不犹豫。
“校长,学校的事情就够您忙的了,不要为我的事耽误您的时间,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老方是为人民利益而死 的,他的死比泰山还重。我在校办兔肉罐头厂的工作很好,很好
方龙冷冷地笑着。他是一个正在待业的青年。根据一般的生物学 理论,他是杂交二代,具有极大的优势。他的年龄和历史不详,他是 否参加过高考我们不得而知。他就像一个奇迹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叙述者说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年轻人,并用详细的语言描绘他的 相貌:身高一百八十八厘米;双腿又长又健壮;腹部平坦,像一块绷 直的钢板;胸脯宽阔;肩膀稍稍倾斜;两条长臂的末梢是两只笨拙的 大手;脸是瘦长的,彝子挺拔得出奇;薄而坚硬的双唇;眼窝略有些 陷,眼睛活泼机蒈,闪烁着灰蓝色的,令人愉快的光芒;小胡子是金 黄色的,头发也是金黄色的。
校长、校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坐在几把椅子上,满脸悲痛。他 们用时而悲哀、时而愤慨的语调安慰着屠小英时,你看到这个仿佛一 夜之间长成大人的儿子用肩膀抵着门框、不间断地、有节奏地摇晃着 身体。她听到他嘴里和鼻子里冒出的冷笑声。
校长他们分明感到了这冷笑的威胁,但谁也不敢用正眼去看冷笑者。汗水悄悄地从他们头发里爬下来,湿了他们的衬衫领子。他们的 屁股扭动着,说明他们急欲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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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小英同志,就这样吧,节哀,节哀,有人说:‘方老师死了, 第八中学里的杨树都很悲痛’,这话是对的……”
老态龙钟、口齿不清的校工会主席说:“说起来好像传播迷信一 样:今天分明晴空万里,连一丝云彩都没有,也不刮风,可那棵大杨 树,就是厠所旁边那棵,突然摇晃起来,树叶子哗哗地响着,黄豆大 的水珠子噼哩噼啦往下掉。我好生纳闷,寻思着是下雨呢,可天上没 有一丝云彩呀!寻思着是蝉撒尿呢,可杨树上没有蝉的叫声。翻天覆 地地想,终于明白啦?.是杨树在哭!此事要不是我亲眼所见,任凭谁 说我也不会相信。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当时我正站在厕所里撒尿
校党支部书记及时地打断了工会主席的话,他站起来说:“屠小 英同志,明天我们来请您与您的孩子去与方富贵同志的遗体告别。校 党总支将把方老师的有关荣誉证书转交给您。节哀,节哀……” 学校当局三位巨头嘴里说着节哀,脑袋頻頻点着,身体往外移 动。穿过门洞时,他们的身体都显出恐惧来:方龙斜靠在右边门框 上,他们的身体擦着左边门框滑出去。
“连杨树都哭啦?”方龙好像是自言自语。
已走到院子里的校工会主席回头往屋里瞄了一眼。他的脸蛋儿黄 黄的,像一盘盛开的葵花。他的腿原来有点瘸。
他们梦一般出现又梦一般消逝。她回到了屋子里,迎面碰上了儿 子那两只怪眼里射出的冰冷的光芒。她躲避着这光芒,好像做了什么 了不得的亏心事。
儿子从后腚上的裤兜里摸出一沓崭新的,面值十元的人民币,用 手指弹弹——人民币发出金属片的声音——,扔在桌子上。他说: “妈,你不要听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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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43 PM
放屁!他们都是些没有人心的东西。《国际歌》 里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想吃香的喝辣 的,全靠我们自己!”
扔下钱后,他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摇摇摆摆地向外走出。那架势 分明就是一家之主。
人民币成扇面状散开在桌子上,一群群面带笑容的工农兵在纸上 昂首前进。从出生到现在,屠小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
她追到门n,再次注视着那双手插进屁股上的兜里、如同用双手 捂着屁股、摇摇摆摆往前走的儿子。
她想问: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但是她张不开口,而且,这位高大的英雄已消逝在沉沉的暮色里了。
这一夜她无法人眠。一会儿想念着呆在“美丽世界”里的方富 贵;一会儿又仿佛看到儿子正用铁棍撬着市人民银行的保险柜。女儿 方虎在她的小房子里不知捣弄着什么东西。隔壁墙咚咚地响着。张家 那两个小子打着响亮的呼噜。
郊区的公鸡鸣叫第三遍时,她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跳起来去开门。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她做好了迎接浑身鲜血的 儿子的准备。
一股生石灰的气味呛着她的鼻子。借着城市的夜光,她看到门前 站着一个全身雪白的幽灵D那幽灵可怜巴巴地眨巴着眼睛,幽灵说:
“孩子他妈,我没有死……你不要害怕,我原本没有死……”
综前所述,屠小英怪叫一声,昏倒在地。
四
金钱是丑恶的,但离了它不能活。你不得不用儿子摔在桌子上那 一沓人民币之中的其中两张去粮店买粮时,听到它们在口袋里窸窸地 响着。你把它们递给粮店里的那位姑娘,发现她用锐利的小眼睛盯了 你几下子。你心里直犯嘀咕:这两张票子该不会是假的吧?如果是假 的,就说明失去父亲管教的儿子已经加人了制造伪币的团伙!罪行是 严重的,你开始考虑对策。你知道自己决不会出卖儿子,你就装糊 涂,就说是会计发给你的工资。
卖粮的姑娘用涂着红颜色的手指甲弹着那张新票。啪啪地弹着, 弹得那么居心叵测,那么别有用心,那么可怕!你看到她的另一只手
伸到柜台下去做了一个动作,你猜想她一定伸手按了瞀报器,躲在粮 店周围的警察们已经包围了粮店。你听到装着弹簧的店门嘎啦啦一声 响,一股凉风直扑脊背。那黑洞洞的枪口就要抵到我的腰上了。
卖粮姑娘头发上沾着一层面粉,好像一只面缸里的耗子。她不耐 烦地说:
“你还愣着干什么?”
她是让我举起手来,向瞥察投降。
“拿过来呀!”卖粮姑娘吼着。
你举起颤抖的手。
“拿过粮本来呀!”卖粮姑娘一把抢过你的粮本。
粮本上,户主的名字仍然是方富贵。
你背着大米往回走,还在怀疑那两张票子的真实性。
贞操是珍贵的,但丢了它照样活。
屠小英发誓不再理物理系那位莽撞的书呆子。这个决心只保持了
一'星期。
她在梦里也摆脱不了他的影子。她控制不了腿和脚,它们蛮横地 把她的身体的其他部分,连同那努力抵抗着的大脑,一起载到图书馆 的过道上。
她站在过道上,脑袋里轰轰地响,一大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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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俄罗斯爱情语言 在胃里咕咕噜噜地响着。与此同时,两条大腿流出了汗水。
她明白了,命中注定非嫁给他不行了。
可恨的是,这小子见了她竟绕着道走。他的回避令她愤怒。
终于,操场上又放了一场苏联电影。叙述者只记住了影片中的一 个镜头:一匹黑马吃苹果。
她和他又相逢在图书馆狭窄的过道上,电路通畅,电灯明亮,把 他们的影子投到地板上。地板上沾染过她的那一滴珍贵的血。
“你为什么躲着我?”屠小英问,她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冷静。
“因为我爱你爱得发了疯!”方富贵回答。
她也想不到他的回答是如此狡猾。
“那就说定了,我嫁给你,毕业后就结婚。”她说。
“我梦寐以求。”他说。
“那好,我们看电影去吧。”她说^
他和她赶到操场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匹黑马吃苹果的镜
头。
这无疑是一个象征:一匹矫健的黑马哨吃一只青皮的苹果。吃了 一只又吃了一只。黑马一共吃了两只白皮青苹果。前边我们读到过: 屠小英的两只乳房犹如两只白皮青苹果。
马吃苹果之后,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丰乳肥臀的俄罗斯少妇。她的 头巾里露出一绺亚麻色秀发。
方富贵珍藏着的那张剪报,可以大致判定为一张苏联电影剧照。 屠小英婚后按照剪报上的照片发展自己的身体和容貌的根据并不 仅仅因为她有一半俄罗斯血统。
毕业之后,他们分配到我们的美丽城市。方富贵教物理在第八中 学。屠小英教俄语在第八中学。
五
她一直在等待着校领导来找她,不是为了让他们帮她重新返回教 室,手执教鞭站在讲台上,像上帝一样向学生们传播伟大的俄罗斯语 言;而是希望他们带她和孩子去“美丽世界”与丈夫的遗体告别。
她等待了一个星期。
我们知道她的等待是没有结果的。
她早已死了重返讲台的念头。当年,俄罗斯语言和俄罗斯血统让 她尝够了皮鞭和拳头的滋味。后来,她开剥着灰色的、白色的、黑色 的、蓝色的兔皮时,终于悟到一条真理:无论什么顔色的兔子,剥了 皮后都一样:无论什么颜色的兔子,最终的结局都一样。
于是她便有意识忘却。忘却每一个词汇,忘却每一道鞭痕,忘却 每一句侮辱的话。她甚至想忘却自己的容貌。
屠小英开剥兔皮时悟到的真理与整容师在整容床前悟到的真理有 惊人的相似之处。整容师的真理是:人无论生前处在什么位置上,死 后发出的气味是一样的。
我的俄语早忘光了,再说,现在中学里也不开俄语。她自言自语 地说着,好像校长或是某位领导人坐在她面前,请她去教书一样。
没有人请她去教书,也没人请她去与遗体告别,于是她开始盼望 去重新剥兔皮。
她走不出家门,因为她还没有跟丈夫的遗体告别。
星期天的早晨,她坐在床沿上发呆。儿子又是一夜没归,女儿胡 乱吃了几口饭,也跑得无影无踪。这时,她除了温习那两个故事外, 还思想着校办兔子罐头厂的气味。隔壁又响起了简直就是亡夫说话的 声音时,她又想起了那个散发着石灰气味、全身雪白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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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吓昏在地后,女儿和儿子批评她:妈,你是神经错乱!人死 了就是一具尸体,哪有什么鬼魂?鬼魂还会散发石灰气味?
鬼魂如果有气味,一定是石灰的气味。
她有时想,应该去隔壁找整容师打听一下,丈夫的遗体是在排着 号等待整容呢?还是已被火化掉?
半上午时,一群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排着队走了进来。他们鱼贯 行走在院子里,一个个哭丧着脸,活像一队囚犯。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走在最末尾的那位光头^并不是因为他来送过 一盘鸡、牛肉。他虽然走在最后,但她首先注意到他。因为他走路的 姿势极像方富贵。她几乎认为他化了装来跟自己的老婆开玩笑。
走在最前头的是年近花甲的孟老夫子,他手里提着一只胖大得出 奇的光腔鹅。犹如一群大鱼挤进了一只鸭的嗉子,教师们挤进房间, 鸭味顿时膨胀起来,房间正在膨胀。椅子和発子有限,每把椅子上一 般要挤上两个屁股,年轻的物理教师一一包括方之爱徒双胞胎——只 好站着。他们一律面朝南,脸对着辉映着万道光华的窗户。窗户下面 是那张东西向摆放着的双人床。他们本来应该坐到床沿上的呀,可是 他们不,他们宁愿站着也不去坐床沿。这是方老师生前躺过的床。他 曾在这张床上搂着一位半拉洋人睡觉,它曾为他和她嘎嘎吱吱鸣叫。 它原本是平凡的,现在却成了圣迹。包括坐在床沿上的女人,也变了 圣迹。教师们都不去坐这张床,如我所述,是因为怕冒渎了死者的圣 灵。依我们之见(我们总是以事实为根据以理论为指南,尽量推导出 比较合乎逻辑的结论),他们不愿意坐在床沿上(屠小英邀请过的),
一是不愿意和这位身着丧服、浑身散发着俄罗斯气味的女人坐在一起 (气味往往勾起欲望);二是不愿意把自己放在被瞻仰的位置上。还有 些更隐秘的心理连我们也不能发现,听好听凭你信口开河啦。
德高望重的孟老夫子当然地坐在正中,独自享用着一把椅子。没 街人去挤他的屁股并不是因为他的屁股大,而是没人好意思。教师们 都比他年轻,几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孙,这群物理教师就像他繁殖出来 的一群小猴子。教师们围绕着头发花白的孟老夫子或立或坐,俨然一 群喽啰簇拥着一位山大王。我们认为这是十分荒谬的比喻。
孟老夫子怀抱着那只又白又胖、光溜溜的大鹅。长长的鹅颈沿着 他的膝盖垂下去,颈上有一道红色的切口。
他说:“小英啊,富贵去啦,我很难过……本来应该我先去,可 是……”他缓缓地挤挤眼,给人一种流泪的感觉。枯涩的眼窝里没有 泪,只有眵,白色的眵,女人最讨厌男人眼角上的眵,屠小英是女 人,是肉欲感很足的好女人,她怎么想?她没看到,她的注意力暂时 集中在那只肥鹅上。它的嘴巴里和颈上的切口里往外流着一种淡黄 色、半透明的水,流量的大小跟小男孩的尿流差不多。水流把鹅的嫩 黄嘴巴与地面联系在一起。一位中年物理教师几乎与屠小英同时发现 了这件蛮有趣味的事,但是他没吱声,因为孟老夫子正代表着第八中 学的全体物理教师向屠小英表示慰问,鹅与水的问题不得干扰正题。 他在想:水是良好的导体、灌满了水的肥鹅也是良好的导体,孟老夫 子搂着肥鹅的手也是导体,如果现在地面上有电,电流便可沿着水流 进人鹅体,由鹅体进人孟老夫子的体内。那么,他的慰问词就要卡 壳,他就会身体痉直,耳朵里冒着焦黄的烟,显示出触电的症状!
进行上述奇妙联想的,是新剃了光头的人,他混杂在物理教师的 队伍里,冒充张赤球。他还联想到另一个有趣的故事,联想的由头是 鹅头上的流水与童尿相似:说一个调皮的男孩,发现地上有一根电线 头,便回家去穿上了绝缘的胶鞋。他想学雷锋做好事哩。电线头噼噼 地冒着火花。水是能够灭火的,尿是水,电线头上的火花是火。于是 他用尿去浇电线头。他全身一阵麻木。跑回家向当电工的爸爸哭诉。 小男孩的爸爸说:等你上了中学,学了物理,就会明白触电的原因; 但你要吸取一条教训:不要随地小便!
“我们都是穷教书匠,你明白,”孟老夫子说,“凑了点钱买了这 只肥鹅,”他拍拍鹅,“哎哟,它怎么还吐水呢?”
鹅身上控出来的水在地板上流动着。坐着的教师们都站起来,看 着水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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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这只突然间变黄变瘦了的鹅。
小郭说:“不必大惊小怪,这是题中应有之意!”
“鹅身流水还是什么‘题中之意’?”孟老夫子有些愠怒,质问小 郭,“你买了只什么鹅?”
小郭坦然地说:“我也知道这只鹅宰杀后,被人用大号针管往皮 肤和肌肉之间灌进了两市斤水,怛市场上没有不灌水的鹅;待会儿开 它的膛时,还会发现它肚里有一市斤鹅卵石,是从肛门里捣进去的, 同理,市场上找不到不塞鹅卵石的鹅。”
教师们啧喷连声,孟老夫子把鹅递到另一个人手里,另一个人又 把鹅放到一堆劈柴上。
屠小英心里有些不快。道理很简单,鹅里的水会弄湿劈柴,湿劈 柴不如干劈柴好烧。
她压抑着不快说:、
“谢谢各位老师,谢谢!大家生活都很困难,真叫我不好意思。”
“一点小意思,加了水又加石头,丢我们的脸。”老夫子说,“古 人曰:‘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尽管掺了假,但毕竟是只鹅,你 煮煮与孩子们吃了,就算吃了我们这些教书匠的心……”
“要是富贵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涕零的,感谢各位老师Z 她发现剃光头的张老师总是别别扭扭,那张脸七扭八扭古古怪 怪,好像那张脸的后面还有一张脸。一种秘密的、神奇的信息冲激着 她脑袋中的一根筋络,这根筋络在顱抖,在发声,在呼唤着逝去的往 事。
小郭不识时务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这是我亲眼所见,你们爱信不信。前天,市工商管理所一位女 官员抓住了一个卖鹅的小伙子。女官员问他为什么往鹅肚里塞鹅卵 石,小伙子回答说:这不是我塞的,是鹅肚里原来就有的。鹅卵石, 顾名思义,就是鹅体内的石头吗。女官员悻倖而退。”
“纯属胡说!”孟老夫子站起来,说,“我们该走啦,今后,家里有什么事就去找我们。张老师,你们是邻居,你常来跑跑,多照顾照 顾。”
你看到他连连点头。你感觉到全身皮肤发痒。剃着光头的张老师 蹊跷极了,你心里有些害怕。
教师们像来时一样,又鱼贯地走出房屋。他又落在了最后,眼镜 片里有两点磷火闪烁着,死盯着你。师范大学图书馆狭窄黑暗的过道 里的情景蓦然涌上你的心。
屠小英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D这呻吟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呻吟。
他极不情愿地随着队伍走,走了几步就到了家门。
孟老夫子说:“你们两家离得真近啊!”
你看到他脸色徒变。你听到他说:“是……是……”
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便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家。是关上这 两扇破烂的大门呢,还是敞开这两扇破烂的大门呢?她犹豫着,也好 像等待着。
你敞着破烂的大门摇摇摆摆地穿越着短小的庭院。庭院里没有石 榴花,也没有厕所,周围的住户都在一个厠所里解手,也就是说,你 无法闭门不出。你每天都要碰撞到他那两只鬼怪气十足的眼睛上。他 的身体、动作、声音都使你不舒服,也使你留恋。自从他托着盛着鸡 腿、鸡翅和牛肉的艺术挂盘拜访过这个家庭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崭新 的故事中的人物,你也被他拉进了故事之中,你与他共同编织着这个 故事,那个青头皮小和尚的故事和那个扇坟头女人的故事变成了这个 未完成新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与白色的、石灰气味的幽灵搅合 在一起,你预感到自己没有力量与这个故事的逻辑抗争,结局早就安 排好啦。你的命运控制在笼中人手里。
刚刚望见那只把劈柴尿湿了一大片的光腚鹅,屠小英就听到耳朵 后边响起喘息声。是他的熟悉的喘息。热烘烘的气息喷到了俄罗斯式 的滑腻脖颈上。这气息里有股独特的腥味,是方富贵牙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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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的气 味。她闻惯了这种被一般女人排斥的气味,它唤起了夫妻间的温情, 他的手搂住了俄罗斯式乳房,他在你耳边呼唤“大奶牛”。
“大奶牛……我的大奶牛……”
“大奶牛”的力量是无穷的,它在空中嗡嗡地响。
叙述者曾提示过,“大奶牛”是方富贵和屠小英床上的秘语,他 用“大奶牛”撩起她的情欲,然后就做爱。在爱的高潮上,他也呼唤 “大奶牛”,或者加一个定语,变成“俄罗斯大奶牛”。
她脖子后的发际感到刺痒痒的,身体发起热来。她吃惊地感觉 到,那个最隐秘的地方(完全是人为的、像造神一样),流出了滑溜 溜的液体。这种现象意味深长,不容忽视。她忍耐不住地摇晃起脑袋 来,亚麻色的头发像沉甸甸的亚麻色的波浪冲涮着求爱者的面颊,眼 镜首当其冲。
最紧要的关头往往发生突然的变故。她摇晃脑袋时,看到了那帧 披着墨染皱纹纸的结婚照片。年轻的方富贵脉脉含情的眼睛里射出讥 讽的光芒。她感到身体一下子凉透了,趴在自己背上的那个人是隔壁 的男人。他制造出来的梦幻般的迷醉顷刻之间变成了腻味。他竟然不 知好歹地继续着猥亵动作,这种得不到回应的轻薄,进一步导致了她 的鄙夷和厌恶。
尽管如此,她还是用温柔的节制动作把他从自己背后剥下来。她 儿乎是在哀求他:
“张老师,张大哥,我不能够……他在看着我们。”
她指着那镶在镜框里的照片。
她从他脸上没有发现羞愧的表情。完全正确,他脸上的表情不是 羞愧是愤怒。他逼视着照片上方富贵的眼睛,眼睛里喷出湿漉漉的、 明亮的火焰。这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你的心我知道了……我不怪你……你也是个人嘛……”屠小英 宽容地说,“我不能干对不起嫂子的事……”
“小英……”他真的流泪了,“我没有死……我就是方富贵……是 你的亲丈夫呀……”
“你说了些什么呀!”屠小英感到愤怒。
“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吗?你的左腿上有一块疤,是小时生疮 落下的……”他说。
屠小英倒退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正在一件件数着她的生理 特征和过去生活中的趣事,好像一层层剥去她的衣服。
他数说着往前逼近,你麵抖着往后倒退。
你……你别过来……你是鬼呀……啊……”屠小英高声叫起来。
他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他如果是鬼能被人的喊叫吓走吗?
他如果不是鬼如何这样了解我?
第三个小故事又插进了这个正在继续演变着的大故事之中。
第三个小故事是鬼怪与现实的结合物。鬼怪部分说一个人的妻子 死去多年,亡魂思念丈夫,得到有关方面批准,借一个新死女人的躯 体还魂复生(这故事有几十种版本)。现实部分是屠小英到农村参加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亲眼所见。她的房东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 娘,经常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醒来后就冒充家里已死的人说话。一会 儿是老奶奶,一会儿老爷爷。据姑娘的父亲说,她出生时她爷爷、奶 奶早死了,但她说话的声音、身体的动作都酷似那些早死的人。那时 她还是共青团员,是唯物主义的捍卫者。她对姑娘的父亲说:你女儿 神经不正常。姑娘的父亲不服气地说:她说那些陈旧的往事都是确曾 发生过的。
我的心是迷惑的,但是我坚定地对那老头说,
“你女儿有神经病!”
是不是我也得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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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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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44 PM
经病?
难道张赤球得了神经病?
夜里,屠小英把方虎拉到自己身边睡觉。她感觉到心神不宁,只 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一个全身雪白的人站在床前,就嗅到那亲切的 石灰味。睁开眼睛则什么也看不见。
夜很深了,儿子还没回来。
六
他始终没给我们讲清楚第八中学的方位。在你的嘴里,它一会儿 坐落在蓝色的小河边,一会儿紧傍着“美丽世界”,一会儿又好像是 人民公园的近邻,而那豢养着飞禽走兽的动物园,又似乎是人民公园 里的园中园。现在,又有一道立体交叉桥横在第八中学一侧,还有一
家高大的豪华饭店把它的影子投到第八中学校园内,我们像弄不清楚 田鼠的洞口一样弄不清楚屠小英和整容师家的出口,到处都是石灰 池,到处都是砖瓦木料,到处都有起重机的巨臂,我们的城市在建 设、在日新月异地变化,这就是叙述者告诉我们的一个确切的印象。
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豪华饭店的影子还没投过来时(确切的说 法是:豪华饭店尚未建筑时),屠小英就在家兔肉罐头厂里上班了。
重新得到工作的机会,她的心情是狂喜。校办工厂的厂长是位方 面大嘴、头发乌黑的老太太。屠小英第一次去工厂上班时,就感到老 太太鹞鹰般锐利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在这样的目光下, 屠小英感到自己被剥得一丝不挂,好像在接受着一个老鸨子对新进妓 女的检查——仅仅是感觉,因为屠小英不是妓女,老太太也不是鸨 母,社会主义已经消灭了妓院,第八中学虽然像所有中学一样想钱想 到发疯的程度,也不敢办一家妓院——屠小英正在接受着兔子肉罐头 厂厂长的检查。你认为她随时都会拄着拐棍走过来,尽管她端坐在一 张裂着宽缝的办公桌后,手里没有拐棍,桌子上也没有拐棍。你看到 她从一只酱黄色的药瓶里倒出一小把粉红色的药片,犹犹豫豫地填到 嘴里去。这位兔肉罐头厂的最高领导人,光滑的大脸上满是痛苦的表 情。尽管整个办公室里都难寻一根拐棍,但你还感觉到她拄着拐棍来 到你面前。你的衣服早被她剥光啦。她嘴里喷出了糖衣药片的气味。 尽管她的手肥胖得像只蛤蟆,但你感觉到蛤蟆頃刻成鸡爪。她用坚硬 的爪子戳着你身体上一切不符合中国传统的地方。
“你的皮肤为什么要这样白?”——“是新沙皇派来的白俄特务! 说,你窃取了多少情报?”
“你的奶子为什么这样大?”——“你勾引过多少领导干部?珍宝 岛事件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头怪毛!”——“你的电台和发报机藏在什么地方?密写药 水?手枪?窃听器?”
她无疑对你极端厌恶。几乎每一个担任了领导职务的女人,都对 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部下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恨不得为她们改换性 别,或者往脸上和一切能够吸引男人的地方浇泼琉酸或镪水。屠小英 不知道她的新领导的心理状态,她强烈地蜷缩着肉体和灵魂,她的心是虔诚的,尽管恐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依然虔诚。这种状态好有 一比:“上帝”要跟你性交,你是他创造的,你的肉体和灵魂都是他 恩赐的,他要享用你,就像农夫要杀食自己养肥的母鸡。鸡是恐怖 的,但鸡没有权力抗拒。你是恐惧的,你也无法抗拒。
因为她代表着神圣、代表着人民。
她继续用她的枯瘦的正义手爪指责着你的肉体。
你的心里第二次响起了遥远的、红色的、动人的、庄严的音乐。 演奏这音乐的是一群士兵。有一架疯狂的钢琴在轰鸣;有三支金色的 铜号在嘹亮;两把京胡在悲凉;十支唢呐在忧伤。这些乐器的合音使 最原始的行为升华成为“上帝”献身的圣乐。
屠小英就是在这种圣乐中被一位了不起的干部享用了。他用牙齿 和手指享用你。你被精心洗涤过的肉体痛恨着他的软绵绵的生殖器。
那些往事就像一部影片:有辉煌的主題音乐;有斑澜的色彩;有 惊心动魄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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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用充满着强烈义愤、浓厚的阶级感情、火热的复仇精神的生 殖器轮番通近你的具有新沙皇气味的生殖器。
那时候音乐到达所谓的“华彩段落”。你并没有感到有多么了不 起的精神痛苦。他们走了后,属于你的事情就是慢慢地爬回自己的 家。肉体的痛苦是不值一提的。所以,当时你对方富贵的痛哭不十分 重视,你认为他有点做作。革命年代不需要眼泪,因为革命年代鲜血 都流成了河,眼泪是没有价值的。
你经过了这一次,以后就没人再麻烦你了。由此可见,即便是原 罪,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救赎。
“听说你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过迫害?”兔肉罐头厂的“女政委” (不久后屠小英听到厂里无论是剥兔皮的还是剁兔头的都这样称呼) 放下刚刚漱出过一口水的玻璃杯(杯子高桩圆肚外套塑料绳编织套), 几乎是阴险地说。
你哑口无言。
她严肃地说:“我不管你受没受过迫害,也就是说,我不会因为 你受过迫害就不严格要求你。你受那点苦算得了什么?我要求你忘掉 受过的迫害,拼命地干活,你干得越多,得到的报酬就越多,道理很
简单。”
你想:我受过迫害吗?
“你有什么特长呢?” “女政委”问,没及你回答,她又接着说, “听说你学过俄语?还有一半俄国血统?如果我们厂与苏联挂了钩, 我会想起你。现在,你到第一车间去报到吧,他们会告诉你该干什么 和怎样干。”
“女政委”摸起电话,对着话筒说了几句话。你愣不拉叽地看着 她嘴唇的奇妙运动。她把话筒挂上了。她问你:“还有事吗?”
“你可以走啦!”
第一车间是宰杀车间。车间主任是一位英俊威武的男青年,讲一 口相当优美的普通话。他的位置应该在舞台或电视屏幕上。他扔给你 一件黑革连胸裙,一双崭新的高腰雨靴。他还关切地问你的脚的尺 寸,是为了、也确实根据你的脚长为你调换了一双合适的雨靴。
车间的南墙上有一个方形的小洞口,洞口旁站着一个与你年龄差 不多的女人,你似乎每天都能见她,又好像第一次见到她。她手持着 一柄黑色的橡皮锤子站在洞口一侧,洞口外悬出来一块木板,颇似体 育馆里的跳水平台。车间主任对你介绍情况,他说:“这是第一道工 序:把兔子打昏。也叫‘为兔子敲警钟’。”
主任示意那位提锤侍立的女人开始操作。
她的脚踩了一下地面上的机关,洞口里有层透明的挡板缓缓地升 起来,两秒钟后,一只褐色的肥胖家兔从小洞里钻出来。她的脚松 开,透明挡板缓缓落下。家兔蹲在悬空的木板上,左顒右盼,搔嘴抓 须。她板着脸,半眯着眼,对准家兔的脑门,敏捷而准确地打了一皮 锤。家兔哇啦一声,栽下木板,恰好跌进一只小铁车里。她又用脚踩 了一下机关,那小铁车就沿着地上的、像拇指肚那般宽的钢轨,无声 无息地滑行到一个开剥兔皮的老女人面前。她又照样表演了一番,惟 一不同之处,这次被打下平台的兔子是深咖啡色而不是褐色,其他的 ——包括跌下悬空木板时那“哇啦” 一叫,都一模一样。
“你如果愿意干这工作,我可以把她调到别的工种去。在这个岗 位上,你每天要敲昏大约八百只兔子,并负责把它们分发到每位剥皮 员面前。这个工作的要求不高,难点是,你手上的锤子要准确地打在
145
146莫言文集 十三步
兔子的脑门正中。只能打昏,不能打死;只能打一下,不允许打第二 下。如果打死一只,就要扣除你当日工资的十分之一;如果一下打不 昏,也要扣除你当日工资的十分之一。”
又一只草绿色的兔子被打昏,跌落在铁皮小车里。那手持铁锤的 女人呼吸平稳,神色安详,连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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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只兔子,亚麻色的兔子站在悬空木板上等待被皮锤击昏。 “你考虑一下,”车间主任说,“如果要在这里干,我可以先给你 一百只兔子实习,练到一锤打昏的程度再正式上班。当然,实习期间 是只能发给你工资的。”
你认为自己不适合干这工作,你好像怕那些黑亮、漂亮的兔子眼
睛。
■车间主任把你带到第二道工序。他说:“按文雅的说法,这道工 序的名称应该叫做:‘脱袍摘帽’,实际上就是趁着兔子还没清醒过 来,把它的皮剥下来。”
他把你引到那位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仿佛没 感觉到他和你的存在。
“这项工作的好处是可以坐着进行,对患有腿部静脉曲张的人比 较合适。”车间主任说。
老太太从滑过来的小车里拎起一只灰蓝色的兔子,倒挂在钩子 上。兔子没有死,它仅仅是昏厥,能看到它的肚子在收缩和膨胀。她 拿起一根带尖的通条,在兔子腿皮上捅开一个洞。然后,又捅了几 捅;然后,又捅了几捅;然后,把一条胶皮管插进洞里。一拧开关, 气流咝咝地响着,气流在兔子皮和兔子肉之间贯穿流通,兔子快速膨 胀,眼睛深深地陷进去,兔毛根根立起来,兔耳朵在颤抖。然后,她 捆扎住兔腿,不让气泄出。然后,她用一把杨叶状的小刀从兔腹正中 豁开,又在兔腿上捣弄几下,兔皮轻松地滑下来。一滴血都不流。
“这工作难度小,真正的难点有二: 一是不能损坏皮毛;二是不 许流血。”
老太太已经把兔子处理完毕,兔子皮放在身边的小铁车里,放上 一个刻有她工号的铁牌,一推,小车跑了。把裸体兔子——它依然颤 抖着,眼睛里寒光闪闪——放在身体另一边的小铁车里,放上一个刻
有她工号的木牌,一推,小车跑了。
“我看你也不要犹豫啦,就在这‘脱袍摘帽’吧,实在不行再调 换。”车间主任说。
“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干好工作。”屠小英眼泪汪汪地对车间主任
说。
“今天就不要上班啦,”他说,“我那里有一本详尽的教材,你拿 回去看看。重点看第二章,那里边有关于你即将从事的工作的意义、 技术要求、操作方法、注意事项。明天早七点前来上班,误了点要扣 你当日工资的十分之一。”
只用了两个小时,你就看完了教材。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 分子。
一个星期之后,车间主任就当众表扬屠小英是心红手巧的模范工人。
你开始思念车间和工作。只有工作着才是幸福的。
七
屠小英必须不停地把兔皮从兔身上剥下来,才能维持住内心平 衡。冰凉的手在这工作中得到温暖。五颜六色的兔毛温暖你的手;一 律鲜红的兔肉温暖你的手。它们像可恶的阶级敌人一样,剥了皮心还 不死。她喜欢把食指按在裸体兔子心脏的部位上,去感受那顽强的、 急遽的心跳。每逢这时,你就感觉到一股新鲜的生命力注入你的体 内,你的心和着它的心律在跳动,这和谐的跳动使你狂喜。你不能长 久地把手指按在裸体兔子的心脏上——这样会影响你的工作效率—— 工作效率低影响经济收人是一个问題,更重要的是:你不愿成为落后 的人——为了不断地得到狂喜,你必须不断地将兔子脱成裸体。将裸 体兔子从吊钩上摘下来,放进小铁车里;在这不可缺少的工作过程 中,你的食指按着它的心,你既工作着,又享受着秘密的狂喜。于是 你的工作效率成倍提高。同一道工序上的老太太们,是不是恨不得像 剥兔子皮一样剥掉你的皮呢?
有一天,旁边一位老太太挂起了一只乳白色的兔子。她瘪着嘴骂:
“这只俄罗斯母兔子!快看呀,俺弄了一只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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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兔子!” 老太太还说了一些极端肮脏的话,连我们这位素有恶名的叙述者 都不愿转述了。
车间里的老太太们都开心的笑着,添油加醋敲打着边鼓。在这样 一群老太太面前,屠小英感到自己与挂在吊钩上的那只乳白色母兔子 完全同一啦。
她每遇窘急就感到身体赤裸裸的,梦中多次被人剥过皮。男人们 剥,女人们也剥,连孩子们也剥。
屠小英挂着汗珠、红润的脸(工作时她总是这样)变白了,泪珠 与汗珠混在一起。
车间主任(那天他特别漂亮)挥舞着手臂训斥那位老太太:
“刘金花,你工作时起哄,扣发本月奖金。”
刘金花不服气。奖金被扣了。
后来,有了不少谣言。
后来,屠小英受车间主任指教,痛打了刘金花一顿(车间主任用 一个小时教给了屠小英两个武术动作)。
屠小英在等候与丈夫遗体告别的日子里,想着那富有魅力的工 作。她的渴望是强烈的。
当等待瞻仰丈夫遗容的焦虑和渴望工作的烈火就要把屠小英烧焦 了时,校工会主席送来了二百元钱和一张大红证书。他说有关方面整 理方富贵老师的档案时,发现了他生前写下的一封遗书。遗书里说, 他死后,一不要整容,二不搞遗体告别,三不开追悼会,四要把遗体 贡献给医学院,供研究之用。他说这二百元钱是医学院里给的(医学 院买尸体一般开价一百元),方老师的精神感动了医学院所有的人。 大红证书是医学院给的。——艰难的等待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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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文集:十三步——第七部 热 ★★★ 【字体:小 大】
【零点书库】 莫言文集:十三步——第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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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张赤球目送着自己的替身用胳膊夹着纸板夹子走出了大门。他没 有回头,这反倒使我有点六神无主。如果他在跨出大门那一瞬间回头 看我一眼,如果他的脸上表现出愤怒和无可奈何兼而有之的表情,叙 述者说:那么,观察者会产生一种主人对奴仆的、征服者对被征服者 的、居高临下的自豪感。他甚至是毫无怨忧地拿起我的教案自由自在 地走出了他的还是我的(?)家门,他代替我去第八中学讲物理…… 你听到在巷子里他得到了一个女人的问候:“张老师,去上课?”你没 听到他的回答,但是听到那女人低声地咒骂:“喝粉笔末子的臭书呆 子!有什么了不起?问话都不回答,绿帽子!大乌龟!”
女人的骂声把张赤球拦腰打倒,他坠落在门槛上,像骑着一匹矮 得不能再矮、瘦得不能再瘦的马。马的脊椎挫痛了他的尾骨,痛楚沿 着身体的中线上升,汇合在百会穴上。他想到了中学语文课本上有一 篇课文《席方平》,课文里说席方平被阎罗殿里的小鬼用锯子割成两 半,后来又用一根白丝绦束起来。由中学语文课本想到中学物理课 本,由中学物理课本想到中学物理教师,想到自己,于是他忘记了被 分裂成两半的痛苦,从门檻上跃起来。一跃不起,两跃不起。最后, 他抓着门槛缓缓地把身体提起来。
瘫痪在床的蜡美人吃下去的配方食物效力过去,她清醒地嚎叫着 ——她每天都变换嚎叫的调子。她多么像一只歌喉美妙的青春鸟!今
天她的嚎叫像冷冷的大笑。她把“冷冷”和“大笑”结合在一起,完 全是有意为之。
老婆上班去了(她上班时对我们发号施令,似乎把我们两人摆在 同等位置上! 一分为二!我被分成了两半?)她分配给你的任务(经 商赚钱)沉重地压住了你。大球小球上学去啦。你第一次感到呆在家 里的恐怖。恐怖的源泉是蜡美人的嘴巴。她虽然躺在床上,但仿佛洞 察一切。
在这种“冷冷的大笑”里,人是难以生存的,你想逃走。
他没有逃走。他壮着胆子掀起那条大概是灰毯子改制的门帘,一 眼就看到的不是蜡美人的眼睛,而是两只雪白的耗子。这是两只红眼 睛、粉红嘴巴、毛色雪白的美丽耗子。它们正在啃着蜡美人的两扇耳 朵。你第一次看到耗子啃人的耳朵。耗子啃着耳朵,粉红的小嘴上 下、下上地移动着,与蚕吃喿叶的动作极其相似。它们见到你,并没 有惊慌失措。你看到两只雪白的耗子抬起它们精致的头,好奇地打量 着你。你感觉到它们对你持不欢迎的态度,因为你打扰了它们的盛 宴。虽然白耗子仅仅啃吃了蜡美人耳朵的五十分之一,但那两扇肥甸 甸的、挂着油泥的耳朵还是显示出一种狞厉的残缺美。她的耳朵仿佛 是用蜂蜡塑成的,奇怪的是一滴血都不流。你咋呼了一声,它们才翘 起前爪抹抹嘴,慢吞吞地缘墙而走。^
蜡美人停止嗥叫大约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她的超人的眼睛死 死地盯着你。你第一感觉是被这两只眼睛看穿了;第二感觉是蚀骨的 凄凉。她躺在一张狭窄的门板上,由此联想到你少年时亲眼看到的那 场大战,——你曾告诉我们,方富贵也目睹过一场大战——房屋、树 木、野草,都在燃烧,照耀着躺在门板上的重伤员。她身上的气味、 伤员身上的气味、整容师头发里的气味,不分前后左右,混淆历史和 现时,一古脑儿涌上你的心。应该挣点钱为老太太换一条干净床单, 她毕竟亲手包过香椿芽猪肉馅饺子给我吃,人不能忘恩负义。你想。
你突然想起家中还有灭鼠药,便翻箱倒柜地找,没有找到。
张赤球为了防止白老鼠再来啃他岳母的耳朵,又没找到灭鼠药, 灵机一动,便翻出整容师的冬眠灵,用蒜臼子捣碎了,剁碎一块白菜 拌上冬眠灵,盛了两碟,摆在蜡美人的耳朵两边。为了调动两位白耗
子的食欲,他特意往两碟白菜里各滴了三滴扑鼻香的芝麻油D然后他 就准备外出做买卖嫌钱了。
去做什么买卖?怎样賺钱?他茫然无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处 于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他想到.?方富贵正在教室里冒充我张赤球讲 课。假张赤球站在讲台上耀武扬威;真张赤球骑在门檻上进退两难。 在这笔交易中,究竟谁占便宜谁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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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他感到前途迷茫、心乱如麻的当儿,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儿 推开虚掩的破大门走进来。你觉得这个老头儿十分面熟,但一时又记 不起来何时何地见过他。
“你是张老师?”老头儿问。
“您……”物理教师说着,听到远处一阵冷颼飕的巨响,抬起头 来他看到一架天蓝色的起重机缓缓地歪倒了,随即从看不到的地上升 腾起一股白色的烟尘。
“啊!”物理教师说D
老头儿说:“我是李玉蝉整容师派来的。她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把一个沉甸甸的、封口处贴着透明胶纸的牛皮纸信袋拍到你的手 里,老头儿便转身向大门走去。
“您不坐会儿吗?”物理教师客气着。
老头儿突然转回身来,接着你的话头说:
“坐会就坐会。”
你只好给他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院子里。早晨八、九点钟的 太阳,把温暖的光辉洒在他的脸上。你看到他眯缝着眼,深深地呼吸 着,宛若一只长生不死的老乌龟在吐故纳新。
这时,响起了鼠牙咬白菜的细微嘎吱声。
老头儿坐得稳妥又舒适,你站在旁边自觉多余。
后来他走了。
物理教师就先开信袋还是先窥测老鼠的问題斗争了十分钟,最后 决定还是先看老鼠。他蹑手摄脚往蜡美人的洞穴靠拢。靠近灰毯子时 你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细微的嘎吱声还没有停止,这说明白耗子还 在吃白菜。手触到毯子时又缩回来,缩手的同时你屈膝下跪,把脸貼 在毯子下部的一个铜钱大的破洞上,单眼看到一幅美好、温存的图画D
两只白耗子对面而立,中间隔着蜡美人红光满面。白耗子长得一 般大小,难分你我。你看到它们坐在各自的碟子边,尾巴往后贴在床 板上。它们用两只前爪捧着白菜香油冬眠灵,愉快地吃着。怎样才能 证明它们愉快呢?它们的尾巴在扭动。
如果就是这样吃,算什么美好图画?它们每吃三口白菜(已重复 十几次,绝非偶然h就彼此点头致意,狭长的小脸上,那鲜红的小 眼珠像钻石一样,打出一道道艳丽的光束。点头致意后,同时起跳, 越过蜡美人的脸,变换了位置,再吃,跟没交换位置前一模一样。
交换位置三次后,它们就并肩站在蜡美人的肩头上,齐声呼叫 着:喳!喳!喳!——喳!喳!喳!——它们喊着口号,做人立状, 迈着幼稚可笑的正步,走过肋条,跨过貼在肋条上的乳房……一直走 到脚尖。白耗子像走在供儿童玩耍的跷跷板上,随着它们的前行,蜡 美人的两条腿也随着翘起,那两只解放脚像两枚地空导弹成45度角 指着墙壁。
你期望看到的是白耗子安眠,实际看到的却是白耗子跑操。
失望迫使他站起来,眼睛自然也就离开了灰毯子上的洞口。毯子 挡住了耗子们天真的游戏。你这时感到费这么多功夫替耗子配制两碟 子食物是愚蠢的举动。你走到院子里,打开了那沉甸甸的信袋。
信袋里装着一百元人民币(全是一元面值)和一张“美丽世界” 的公用信笺。信笺上写着几十个潦草的字。她会写字?她是什么文化 程度?在哪个学校里学会了写字?这些古老的问题不合时宜地出现 了。
信笺上的字传递了大致如下的信息:她到了殡仪馆,才想起做买 卖要有本钱。她正被一件麻烦事纠缠着,脱不开身,便托人捎来一百 元。她要张克服畏难情绪,不要怕失败,不要怕蚀本,俗话说,“舍 不得孩子打不着狼”。
人民币和信产生了很大的力量,它们把张赤球推出了大门。
他出了家门,像初次行窃的见习小偷一样,感到仿佛置身于几十 架摄影机明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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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下,举手投足都发生障碍。
叙述者很早前就说过:只要拿到钱,出了家门,往东一拐跳过那
条长年积存着臭水的蚊绳沟,长年孳生着蚊蝇的臭水沟,沟里气味肥 沃,沟畔青草繁茂,红花真美丽……不要走那道材料已腐朽的小木 桥,要跳过沟去,七拐六拐,就到达了一个出卖烟酒糖茶醋蒜酱油之 类杂品的个体小卖部。
沟畔的红花跟想像中的红花一样鲜艳,它们的美丽有些过分,美 丽得像牛了病。物理教师不是植物学家,但也草草认识几种植物。那 怒放着红花、茎杆高过人头、叶子大若蒲扇、红花一穗穗垂下,那么 粗那么壮显得沉甸甸的,富有肉体感觉的,那茎杆嫩黄,生着标志着 生机蓬勃的白色毛毛,叶子厚敦敦的,蓝色天鹅绒一般,从上到下, 几十梯对称生着的叶都无衰老朕兆的……都是些什么植物呢?
适才他只是假定了几十只摄影机的黑洞洞的独眼包围着自己。现 在却当真出现了七架摄影机,由七个记者扛着,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 这一片生长在臭水沟里的美丽的花草。臭水沟里的气味令物理教师很 自然地联想到距此不远的第八中学教学大楼里的气味。
叙述者联想:幸好摄影机是摄不出气味的。他们拍摄的成果将变 成图像显示在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上或者变成照片复印到画报的封面 上。
摄影师们往往是只看眼前美景不看脚下道路的,所以在物理教师 的眼里他们都像一些跌跌撞撞胡乱运动的物体。他看到一位上身特长 双腿特短的记者宛若一只轮子滚到那道知情人都不走的小木桥上—— 他要从桥上俯拍沟畔的红花——你听到小桥痛苦的呻吟,看到小桥的 凹陷与断裂。短腿记者扛着摄影机伴随着腐烂的材料落在臭水沟里。 这过程迅如闪电,记者浸泡在沟水里时才发出求救的呼号。你本想躲 幵这件事,但仿佛有一种惯力,使你的身体违背你的思想——思想往 后退却,身体向前冲锋。沟里的水似乎不深,但几乎淹到记者的牙 齿,他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脚趾,所以,不救援他他就有可能死 亡。
物理教师捡了一块带钉子的木板,伸到沟中央,让记者抓住,然 后用力把他拖到沟畔。
物理教师不知道,明天,市日报头版的左下角,刊出了一帧大照 片,照片名曰“抢救落水者”,并配有五十字的技术说明。
现在,物理教师实实在在地、没有半点梦幻色彩地站在了小卖部 的柜台前。这两间孤零零的铁皮小屋面对着几十株枝条袅袅的柳树, 柳树间蒿草丛生,时有野兔和被抛弃的狗、猫出没;远处才能看到人 的踪影。物理教师站在冷冷清清的柜台前,突然想:“她把货卖给谁
呢?”
女老板从铁皮屋的深层结构里钻出来,她没有往手背上擦廉价的 蛤蜊油,也没有香气扑鼻更不笑容可掬。她板着白色的大脸,眼睛、 嘴巴都如同脸上的伤口。
“哼!”你听到她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又听到她的嘴发出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
他被这些涵义丰富的声音弄得浑身难受,便说:
“我来买盒烟……”
“你刚才不是说戒烟了吗?不是还摆出一副万世师表的模样招摇 过市吗?”女老板尖刻地说。
“我没说戒烟呀……”
“哟,你没说,是一个戴绿帽子的家伙说的!”
“谁戴着绿帽子?”
“你没戴,是那个与野兽管理员勾搭连环的女人的丈夫戴着绿帽子!”
“他是谁?”
女老板收住无可奈何的苦笑,严肃地说:
“就是你!你甭跟我耍花枪。你前来买烟是假,来打听消息是真。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只要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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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45 PM
勾引你,两分钟就行,你信不信?所以 呀,你老婆的事你就装聋作哑算啦!”
“我真的要买烟!”物理教师脑袋乱糟糟的,他想抽烟。
女老板走进深处,拿出一条物理教师从没见过的、连梦中也没见 过、装潢得像皇家宫殿一样富丽堂皇的香烟。
“这要多少钱?”他问。
“你有多少钱?”她翘着一只嘴角问。
一百张崭新的一元面值人民币在你的口袋里呐喊着。它们是鸽 子、它们简直就是一百只象征着世界和平的纯洁的白鸽子,想冲出衣 袋,飞向湛蓝的天空。他下意识地按住绿制服的上口袋。
不待物理教师开口,媚丽的女老板_弄道:“发了洋财啦?让我 猜猜看,你有多少钱。”她眯缝着眼睛思想了几分钟,然后果断地伸 出一个手指,喊道,“你口袋里装着一百元钱!”
他的手更紧张地捂住口袋。
“一百张一元的钱,用一个牛皮信袋装着。”她继续肯定地说。
“特异功能! “物理教师惊叫着。在这样的半仙面前,没有什么好 隐瞒的,他说,“是一百元钱,与你说的完全一样。”
“这条烟恰好值一百元。拿走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么贵?”
“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讨人喜欢处,一百元也不卖给你。”女老板 满脸真诚地说。
“我不买啦……”物理教师狼狈地说。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来买烟的!”女老板把那条烟上金色的塑料封 条一撕,一层透明的塑料纸轻盈地张开了。她又撕开了一根银色的塑 料封条,又有一层浅绿色的塑料纸绽开,这时才显示出包装纸盒上真 正辉煌的颜色。她掲开纸盖,捏出一盒烟。她撕开一根金线,又一层 无色透明的塑料纸张开。她揭开烟盒盖,抽掉一块保护着烟嘴的金 纸。她用指甲轻轻弹了两下烟盒的底部,两支烟从烟盒里冒出了头。 早在她抽掉保护烟嘴的金纸时,物理教师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这是 一股独特的、奇异的香味,他贪婪地扇动着鼻子的翅膀。香烟的嘴儿 宛若用象牙雕磨而成。她把烟递到你的面前,分明用一种看破世情、 一掷千金的态度装点着她的脸、装饰着她语言的腔调:
“没有钱活不了,钱多了也没意思,人生在世就是抽点喝点吃点 穿点。”
物理教师伸出去的两根手指是僵硬的,好像两根枯瘦的粉笔。手 指感觉到烟嘴是冰凉的,手腕子感觉到香烟是沉重的。你捏着这支绝
对的高级香烟,心中热浪翻卷,眼球胀得眼眶子痛。你确实听到血液 循环的声音:哗——哗——哗——好像风鼓舞着一面面鲜红的旗帜。
她一低头,把另一支从盒中抻出头来的香烟叼出。然后她点燃打 火机,火苗炽亮无烟,浅蓝的气体在透明的机壳里抖动。
她把火焰递给你。女老板的火焰照亮了物理教师的脸。他的心里 荡漾着生来第一次领略到的有悲剧色彩的温暖多情的涟漪。他的嘴显 得很笨拙,吧嗒吧嗒地响,口水流到下唇上。她拍了拍你的肩头,拍 得是那样轻,那样温存,那样含蓄,意味深长。你听到她从喉咙深处 发出的轻轻的叹息。她灵巧的嘴叼着烟往火苗上一触,一触即发,白 云般的浓烟从她的鼻孔里冒出来。
——在这个过程里,高级香烟奇异的香味一秒钟也不停息地弥漫 着。它继续弥漫着。它随着一缕缕一丝丝一圈圈或白或蓝或浓或淡千 变万化千姿百态的香烟弥漫着。物理教师沉醉在弥漫的香气里,腾云 驾雾,飘飘欲仙。她的脸在烟雾里表现出一种神秘的朦耽,宛若披着 轻纱在云团里时隐时现的观音菩萨。
物理教师被香烟的气味迷醉了。他听到她用怜爱的腔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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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小可怜儿……”
你仰望着那张慈悲的脸,心里没有一丝皱纹。物理教师的心境好 像被金黄的夕阳照耀着的宁静湖面,荷花在那里开放白色的大鸟在那 里栖息,无声的风儿像丝绸一样滑行着……你哭了……
她用手攀擦拭着他的脸,那么慢那么慢。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把 你移到了铁屋子深处,你像一只温顺的羊羔,坐在一张雕花木床的边 缘上,香味继续弥漫着……
“我知道你的心很苦……可怜儿小可怜……”她的饱满的胸膛距 离你的脸只有一厘米,一种截然不同于整容师肉体的气味,压倒了香 烟的气味,强烈地吸引着你。她本来就穿着这件深蓝色的、薄如蝉翼 的短裙吗?胸脯的娇嫩穿透衣服,打击着物理教师的脑袋。似乎不是 物理教师主动地把脸貼在女老板的胸脯上,似乎是女老板的胸脯贴在 了物理教师的脸上……丧失了多年的激动猛烈撞击着他的心。你搂住 了她的腰。
“并不是我要勾引你……”女老板气喘吁吁地说,她歪着脖子逃
避着他的嘴巴说,“我只是觉得你可怜……你老婆给你戴上一摞摞绿 帽子……你不知道,这地方,到了夜里,能听到老虎的叫声……” 好像金刚钻在玻璃上划动,她的颠三倒四的话,产生;r尖利刺耳 的效果,物理教师猛然清醒了。沉重的道德鞭子啪啪地响着,抽挞着 他的灵魂。你感到恐惧,仿佛看到自己的肉体正在往深不可测的泥潭 里陷落着。物理教师的胳膊无力地松开了。
松开胳膊后他随即清醒。他满身是汗,绿衣服湿漉漉的,眼镜片 上也蒙上了一层水汽。擦过镜片后,物理教师看到女老板满脸桃红, 腮上有一个被白粉遮掩的小疣子因为激动变得紫红。这瑕疵激起了你 一丝丝难以表述的感情。她还在扭动着,仿佛还被男人搂抱着一样。 女人是不一样的,他想起第一次搂抱李玉蛘时,她的身体是紧缩着 的。她的嘴唇被火焰烧得僬悴了,唇缝里溢出牙齿的闪光。
地上铺着白底红花的塑料布。床头并排摆着五双鞋,都是高跟船 形,一双红,一双蓝,一双黑,一双白,一双棕。床头上有一只麻袋 般的大枕头。枕头上方挂着一面雕花紫木框的椭圆形大镜子!
镜子突然破裂的情景蓦然涌上心头。改换容貌的事情蓦然涌上心
头。
物理教师几乎不敢看映在镜子里的脸。这张脸是灰黯淡薄的。
“你凭着课不讲,跑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这样吗?”她弯着嘴
说。
他似乎听到了方富贵讲课的声音。
“我……我辞职啦……”物理教师结结巴巴地说。
“噢!辞职啦?”她惊讶地说着,还拍了一下大腿。
“是,是辞职啦?”他说,“是辞职啦。是辞职啦!”
“为什么要辞职呢?”
“我要做买卖,”物理教师像宣誓般举起拳头说,“我要嫌大钱!” “呜呀呀!”她弹出一支香烟,用嘴巴叼出来;她又弹出一支香 烟,插进物理教师嘴里,点燃你又点燃她,香气弥漫,好像白雾翻 滚,她说,“快说说,你想做什么买卖?为什么要嫌钱?”
“为什么我要没钱?为什么我不能抽高级烟?为什么我不能喝髙 级酒?为什么我不能吃山珍海味?为什么我不能住高楼大厦?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钱,对吗?”她插话说,“没有钱如果有权也行,你 没有钱也没有权,你就只能抽劣质烟(有时连劣质烟也柚不上),喝 劣质酒,吃粗茶淡饭,住破屋烂舍。这是完全正常的。”
“就像俗话说的一样,‘人敬有钱的,狗咬提篮的’——这是我老 婆说的。”
“你老婆说得妙极了。”女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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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嘴里叼着香烟,显得风格高雅,不 同凡响。她嘴唇上光漕溜的,没有一根胡须(整容师的上唇上生着一 层绿油油的小胡子)。在这样的嘴唇面前,物理教师自惭形秽。她的 嘴的翕动使香烟像钓竿上的浮标一样点划着,“人不能没钱,这道理 不难懂,可是你想如何嫌钱呢?你要做什么买卖呢?”
物理教师的手又下意识地梧住了口袋里的钱。
“这就是你的本钱? 一百元?”
“我老婆刚送来的。我是向你来求教的,请你告诉我,我该去干
点什么?”
“我明白啦。”女老板说,“咱俩有缘分,我不能不帮你。你不是 做买卖的主儿,你以为遍地是黄金,你以为中学教师最苦,你以为做 买卖不需要学问,随便一个笨蛋就能嫌到钱,你只看到狼吃肉没看到 狼受苦。好吧!我帮你!你把这一百元给我,我按批发价格给你四条 烟,你拿去卖,卖髙价,三块五一盒,卖完这些烟,你可以嫌四十块 钱。
她抽出四条虽不如刚才所见那条包装辉煌但也炫人目光的烟,塞 到物理教师怀里。她说:“这种烟商店里永远买不到,国家限定价格 每条二十五元,你如果有耐心,可以要价五十元。也就是说,这四条 烟你可以嫌一百元,几乎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对吗?”
物理教师点点头。他的心情是兴奋的。幸福的黄金鸟儿在头上飞 翔,幸福鸟儿在盘旋,黄金鸟儿要降落在你的肩头上,是左肩还是右 肩?你听到了它的金翅膀扇起的微风,还有它的响亮的歌唱。
“你……你为什么这样慊慨地帮助我?”
“我对中学教师有感情,”她既像嘲讽又像真诚地说,“尤其是像 你这种家累沉重、妻子不贞的中学物理教师,我最思意帮助
物理教师疑惑不安。
烟铺女老板说:“我知道你在想:她是个什么人?是不是女特务? 是不是要把我勾引下水让我成为男特务?这座地处荒凉的铁皮小屋是 不是特务的秘密联络点?她是不是每月都有大批的活动经费——你是 这样想的吧?”
“不,我没有。”物理教师嘴里否认着,心里却在承认着,多少电 影镜头在眼前闪过,他感觉到了汗水灞湿皮肤的难受滋味。
“告诉我,”女老板紧紧地抓住物理教师的肩膀,乌黑的也很迷人 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眼镜片里边的眼(物理教师不敢正视,他觉得自 己恰如一只被雄鹰抓住的兔子),严肃地问,“你怕死吗?!”
“不……我不怕……”
“这不完全是真话。”她宽容地笑着说,“究竟是怕死还是不怕死, 你其实没想淸楚。我希望你不要怕死,这是干好事情、活得愉快的前 提。当你失去勇气、犹豫不决的时候,你只要一想到死亡的大门对你 洞开着,那里边有花朵有音乐,无痛苦无烦恼——无论怎么走,那里 都是终点——你的勇气就会充溢全身,你就有力量去争取幸福,而不 是瞻前頋后、徘徊#亍,把到嘴的肥肉丢掉——明白我的意思吗?”
物理教师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她的眼睛里那种光芒似乎也转化成 一股香味,混合在她的体香里,混合在烟草的异香里气味引导着 他去认识陌生的、诱人的世界。当年,白杨树枝和花絮放出的辛辣的 气味,把他引进了金鱼巷十三号和一个唇生绿胡须的女人结了婚,使 他过了几十年穷愁潦倒的生活,现在,生活突然间大放香气!气味要 把我引向何处?
“你疑心太大,你怀疑世界上还有美好的感情,你以为我要害你, 为你设置了圈套。我善于设圈套,但决不在你身上设。一个人活了半 生,连一点真正的人生滋味都没尝到,多可怜,多不公道。壮起你的 胆,跟我干,想弄就把我按到床上,在地上也行,想发财就出去倒卖 香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总之,我要把你变成一个幸福的人!”
她把裙子的下摆提起来,扇动了几下,让一股混合着虾酱气味的 香气汹涌地散发出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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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两条修长的大腿,我是个女特务又有何妨?”
物埋教师如临深渊,双腿的顫抖不可遏止。她为我掀开了裙子, 我看到了她的美丽光滑的大腿(整容师的大腿上乃至屁股上都覆盖着 -层金黄色的细毛)。在这幽深不可测的铁皮小屋里,电灯熄灭了, 蜡烛点燃了,外部世界被隔绝,只有蜡烛燃烧的声音和一个男人与一 个女人的心跳声。她的气味发出强烈的召唤,你的心把咽喉都撞痛 了。前方是香味的主要发源地,他循着气味向前摸索,好像一只瞎眼 的小狗。
他触及到女老板火炭般的肉体时,周身上下已没有一丝力气,冷 汗把头发都湿透了。女老板柔软的嘴唇焦灼地吻着他,鼓励着他,他
继续流冷汗。
物理教师内心体验到深刻的痛苦,他感到自己已经死去了一半。 从前,在妻子面前表现无能时,他是理直气壮的;现在,在女老板遗 憾的叹息声中,他感到万分愧疚。当电灯再次放光,女老板像淘气女 孩一样把粉红色的裤衩麻利地提到屁股上时,物理教师跪在她面前, 把脸贴在她那只圆圆的膝盖上。他感到了她的手指在拈着自己的头 发。
“你应该找医生看看呀,亲爱的。"她说,“怪不得你老婆去找情 夫,怨不得她……”
物理教师感到自己的脸极端肮脏,这汗水、这泪水都是肮脏的液 体,它们玷污了女老板的膝盖。于是他悄悄地把脸从她的膝盖上移开
了。
她果然用毛巾揩了揩膝盖——她发现了我的航脏~~她又用毛巾 揩揩物理教师的脸——她不嫌弃我的肮脏——她把毛巾掷到角落里 ——她把我抛弃了!
“也许你营养太差啦,”她说,“你到药店里去买点人参蜂王浆、 鹿茸粉、鹿鞭酒之类的药滋补滋补,当然,这要钱!"
蜡烛熄灭。女老板扬起一柄电镀钢丝梳子梳理着黑瀑布一般的头 发。她的藕节般的胳膊也在折磨你。
鸟儿的叫声从铁皮屋外传来。鸟儿在柳枝上鸣叫。物理教师的脸 非常别扭,它也要背叛灵魂。
“我理解你的痛苦。”她说,“你还是先去卖香烟吧,怎么样?应
该相信,你已经走出了勇敢的一步,前途是光明的。”
她从床下找出一只三色的旅行包,拉幵拉链,把四条烟装进去。 她把旅行包递给你,意味深长地对你抿着嘴笑。
“这盒烟你带着,”女老板把那盒打开了的高级香烟塞进物理教师 口袋里,“卖烟的当然要抽高级香烟。”
物理教师想起了兜里的一百元钱。女老板说:“拿着你的钱,饿 了应该进饭店。”
“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好?”物理教师感动地说。
“我是女特务呀!”她推了你一把,说,“本来我可以把卖烟的技 巧和方式告诉你。但是我烦了,另外,‘教得曲儿唱不得’,你要自己 去体验。”
女老板把交了好运的物理教师推出了铁皮小屋。
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被柳树和无名的红花遮掩住的铁皮小屋。 女老板站在门口对着你招手。她的脸此时已成为物理教师心中不落的 太阳。好运气往往都是突然间从天而降,使承受者的脑袋发胀发晕。
物理教师铃着旅行包漫无目标地在街上漫游,他沉醉在有关女人 身体的回忆里。他在翻来覆去地比较着整容师和女老板的身体,总结 着这两个身体上的共同点和差异点。公共汽车在他面前停下,车门打 开,挤下了一群人,又挤上了一群人。
“张老师,您要去出差?” 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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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前的、已叫不出名字的学生提 着十只活鸡站在人行道上问候你。
这是一位猴头猴脑的年轻人,圆圆的小眼睛愉快地眨动着,两扇 耳朵愉快地扇动着,两片嘴唇愉快地翕动着。他给你的印象是:机灵 但不奸诈,愉快但不肤浅。你皱着眉头从记忆的深处寻找他的名字, 为什么找不到他的名宇?因为两个女人的裸体在捣乱。她们都用手叉 着细腰(一个浑身金黄,一个浑身雪白),在你的脑海里走来走去。
她们甚至面对面地互相观察着对方的脸,好像两只准备格斗的小公 鸡。
物理教师恍惚中看到(这是一个典型的幻觉):两位赤身裸体女 人的屁股上,蓬松着两簇公鸡的尾巴。
“张老师,你一定发了大财,连你的穷学生都不认识了。”提鸡的 小伙子愉快地说着。
“你的名字就在我的舌头尖上打滚……”物理教师不好意思地说 着。此时,那两个女人开始指责对方身体上的缺陷——你身上生了一 层讨厌的黄毛一你身子像一条光溜溜的饅鱼一你根本辨别不清身 体覆盖黄毛的女人和身体犹如鲮鱼的女人谁优谁劣。她们都将富有魅 力的眼睛投向你请求公断时,你的脑袋再也撑不住,它像严霜抽打后 又遭阳光曝晒的薯叶一样,垂下了。他看到了人行道上的冰糕包装纸 和一块沾着干痂黑血的报纸。
“我叫马鸿星,张老师,记起来了吧?”他的一只肩膀低垂,因为 提着鸡;另一只肩膀高耸,因为没提鸡。鸡的屁眼照着天,嘴巴都朝 着地。鸡嘴里控出来的涎线把水泥路面都濡湿了。
第八中学物理教师备课办公室里连篇累牍的牢骚声轰鸣起来,与 他的生活发生了密切关系的两个女人摆摆手暂时告别,脑袋里基本清 晰——只残留着两缕尖锐对抗的气味:殡仪馆里难以用言语表述的邪 味和铁皮小屋里同样难以准确形容的香味。随着同事们牢骚声的再 现,走廊里的臭味也再现了。这臭味是绿的,臭源是学生们的粪便。 抬头看太阳,凝目思往事,才想起离开教学的神圣岗位不过半天(太 阳悬在正南,北京时间十二点正——喇叭里说——上午最后一节课该 下啦。我本来应该把粉笔头扔在粉笔盒里,拍拍手上的粉尘,用嘶哑 的喉咙说:下课。班长喊:起立!五十个学生参差不齐地站起来,向 我致敬——他们用伸展懒腰和被身体带动起来的书本的嚓啦声和桌椅 的乒啪声向我的劳动致敬),可感觉上却已很长很长。面对着流逝了 的漫长时间,他的心头浮起了一缕很难体察的淡淡忧伤。
“听说你干得很不错……”他本来想说:“听说你发了大財。”话 到嘴边却改换了模样。
马鸿星换了换提鸡的手,倒退一步,将干巴精灵的身躯斜靠在路
边一株碗口粗的白杨树上——树干上刷着一层白石灰一一伶俐地说: “还可以。念书不中用,只好干点实惠的,俗话说:‘鸡走鸡道,狗走 狗道’,爹妈没给咱做上颗大学生的脑袋,只能开个烧鸡铺混日子。’’
“很好,的确也很好……”
“好不好就是这样啦!”马鸿星说,“在中学里时,老师对我够意 思——考不上大学怨我不出材料——咱不能考上大学替老师增光—— 老师要想吃烧鸡咱半价供给——如果缺钱用,尽管说,多了拿不出, 三百五百的还行。”
“不缺钱,不缺!”
“老师您别客气,师徒如父子,您别客气。”
“有事一定找你。”
“也该吃饭啦。"马鸿星抬起手腕,他的手表耀眼的明亮,“到咱 的铺子里去坐坐,学生请老师喝两盅。”
“我还有急事,改日,改日……”
辞别了马鸿星,你的肚子咕嗜咕嚕响起来。两个女人又开始在你 脑子里穿梭行走,对面挑剔。四条高级香烟变得十分沉重,怎样把它 们换成钱?你方才应该向马鸿星讨点经验。你无论向谁讨经验也不能 向马鸿星讨经验。下班啦,小城的人们多半骑车回家吃饭(小城不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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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的自行车像一股汹涌的浪潮。自行车不但占据了人行道, 而且侵略了汽车道。镀镍的自行车部件都反射着阳光,形成一条银色 的流水河。市长的轿车也只好忍气吞声地爬行。路瞀们站在路口无可 奈何地抽香烟。车如潮铃声也如潮,车上七长短的人脸上都没有明 显的表情,大家都像漫无目的随车潮流动,就像后一个浪头随着前一 个浪头流动。
物理教师被冲刷到建筑物的阴影里,霣天的小摊上,花花绿绿的
货物上落着一层明显的尘土,摊主多半都戴着金边变色镜,镜片都呈 现出酱红色,镜里的眼睛都是蓝的,镜里的皮肤都是红的,摊販的脸 都是凶恶的。你看到了卖布的摊販,看到了卖水果的摊販,看到了卖 成衣的摊贩,看到了卖眼镜的摊販,看到了卖鞋子的摊販……你没看 到卖香烟的摊贩。
墙壁上,广告色和油漆还有彩色粉笔画着妖媚的女人(没有一个
男人)举着食品和货物,对着马路上的人流微笑。你已经把长颈鹿附 近的、把羊驼和野牛附近的彩色粉笔头儿吞食净尽。为了满足你的欲 望、为了维持你的精神,我们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到猛兽馆附近—— 去狼窝虎口里偷这种高级“食物”,猛兽的毒眼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汗 流浃背,我们握着粉笔头儿的手都被染得青红皂白如同魔爪。吃吧吃 吧吃吧你这个鬼怪!你被我们感动得十分严重。你说他看到画在墙上 的一个肥大女人左手高举一根焦黄的、状若大棒槌的油条、右手托着 一盘金色的油煎包在微笑;肥大女人旁边有一个更加肥大的女人袒露 着豪放的胸脯,啃着一只猪脚、提着一瓶冒沫的啤酒对他微笑…… 肚子里的响声其实一直没有停止,物理教师感觉到了饥饿。他为 什么不吃粉笔呢?我们问。
现在,本来我应该坐在桌子旁,左手捏着一个从学校食堂里买来 的因为加碱过多的黄馒头,右手捏着两根红筷子吃饭。我的对面坐着 整容师,左边是大球,右边是小球。蜡美人吃了配药食物已经打响了 呼噜。桌子上摆着不是牛的肉就是猪的肉(物理教师的疑问:最近一 个时期,饭桌上为什么频频出现肉食?猪大肠当然也算肉食)。
他留连徘徊在众多的,顒客拥挤的饭铺、饭店、小酒馆的门口, 猛然想到:我空出来的位置上,此刻坐上了一个有着我的面孔、穿着 与我同样的绿衣服、剃着与我同样的光头、戴着我的眼镜、似我非我 的中学物理教师。
他冒充着大球和小球的爸爸坐在我的位置上!
他冒充着整容师的丈夫坐在我的位置上!
他冒充着蜡美人的女婿坐在我的位置上!
冒充蜡美人的女婿就应该为蜡美人端屎端尿,就要侍候她喝水吃 饭,这倒无关紧要;冒充整容师的丈夫就可以以假乱真和她上床睡 觉!
物理教师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手里提的旅行包差点落在地上。 顿时,他感到那副本不属于自己的眼镜用双腿紧紧地夹着自己的脸, 眼镜的托架沉重地压迫着你的鼻梁,汗水在爬动,周身剌痒,好像撒
进了碎头发茬子,回家,回家!家、家、家……令人担优的家,使我 们百倍厌烦但又无法摆脱的家,埋葬着爱情的家,酿造着痛苦的家。
失去了它不完整,家;有了它很沉重,家。
你的肚腹里盘旋着响亮的歌唱。这是一支有关家庭和爱情、幸福 和痛苦的辩证之歌。歌里述说着一个被职业的枷锁禁锢了几十年、被 生活的重担压迫了几十年、被动荡的社会颠簸了几十年后初次得到解 放,初次腰里有钱,初次在性与爱的海滩上领略风景的中学物理教师 千回百转、进退踌躇的矛盾心情。
歌声犹如花朵,在物理教师的肚子里慢慢开放,一枚枚坚硬的、 像牙雕、像钻石的花瓣在肚子里大放光芒。音乐是低沉的,充满了男 人的苍老疲惫的感情。这感情凄怆但令人感觉舒适——凄怆的舒适 ——肉体的舒适——感情凄怆到极点,肉体便背叛感情去追求自己的
享乐一这种享乐是性快乐的变种-方面,物理教师昤听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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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着腹中音乐的轰鸣,另一方面则感觉着吹奏着红色的号角背叛感情 的肉体的狂喜——如前所述:极端的行为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性的色 彩,音乐家谛听或者演奏优美乐聿时、跳伞运动员(包括空降兵)第 一次跳出机舱由万米高空向地面疾速坠落时、男性死囚被押赴刑场 时,往往出现某种与性有关的现象——物理教师被自己的音乐托举 着,被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中的矛盾托举着,像一条柔软的泥锹在闪烁 着银光的车轮之间、在闪烁着红光的人脸之间穿行。这是一种超物质 甚至反物质的运动,如同一个旋律在河水旁边的白杨树林里線绕。
——这种感觉一般人难以体验得到。一生中没有这种超然物外的 感觉等于白活。所以我们被叙述者描绘的佳境迷醉;所以这段生活令 物理教师自己也终生难忘。
他继续穿行着,肢体柔软得如同铁皮小屋前迎风摇摆的柳树枝 条。装着四条高级香烟(可以换来人民币二百元)的旅行包提在你手 里,你感觉到它轻若鸿毛。你摇摆着转动着身体,旅行包随着你摇摆 转动着的身体摇摆转动,时而如流星追月,时而似乌龙摆尾。它像波 浪,它像激光,它像云朵,它像爱情,在你的感觉里,它带动着你, 你带动着它,它是包与烟的结合,它是坚贞与放荡的产物,它载着女 老板光洁如羊脂牛乳的灵魂在运动,它变成了你身体的有机组成部 分,你的血液在它的纤维和它的脉络之间流通。因此它所向无敌。它 使车轮和人体发生倾斜,光束交叉碰撞,自行车和骑车的人挤在一起,摞在一起,压在一起。左边是这样,右边是这样,前边是这样, 后边是这样。那不合适的、他人的眼镜夹得你的眼睛里蓝光闪烁,在 蓝光中一切都轻软飘移,处于一种半真半假、半梦幻半现实的“物质 形态”。
人的脸都像面具,动摇不定的嘴巴里发出的詈骂宛若鱼儿在水底 吐出的、沿着赤、橙、黄、绿的海藻和珊湖的枝丫轻淸上浮的一串串 连绵不绝、瞬息破裂又随之生成的五顔六色的气泡。恍惚中有一点坚 硬的、锐利的颜色显示出来:一只手,一只红色的手,按在地上。一 根骨头,一根白色的状若矛尖的骨头,从胳膊的皮肉里戳出来。
有一个沉钝拙笨的打击接触了物理教师的后脑勺子,他的脑瓜子 里铿锵一响,幻觉消失,超物质状态结束。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被一群 人包围着。阳光火辣辣地照耀着一张张流汗的脸,汽车喇叭“笛笛” 地鸣叫,汽油味混杂着臭汗味。“打死他!”有人在吼叫,“一定是个 神经病!” “警察呢?快去叫瞀察!瞀察都去睡大觉啦?” “看样子还是 个知识分子。” “越是知识分子越容易得精神病!” “看看他的包子里装 着什么!” “当心,没准装着烈性炸药!” “他是不是要去炸岗楼?” “也 许要去炸卡喿德拉大桥!” “大概要去爆破市政府!” “包子里也许有十 万元人民币!” “你们瞧!他把包搂在怀里啦!” “闪开!闪开!瞀察叔 叔来啦!”
“闪开!闪开!”两个腰扎白皮带,手提警棍的威武警察用棍子和 胳膊分掰着人墙挤进来,他们挥舞着蒈棍髙呼着,“快快疏散!不许
围观!”
你看到人群里有一个身材细长,犹如一棵麻秆的青年人因为被警 察拨拉痛了肋巴骨恼怒地拨拉了一把警察的手腌子,碰着了警察的手 表,警察仅仅使用了小臂的力量(动作小得难以觉察),蕾棍轻轻地 敲在麻秆青年自然比麻秆更细的手脖子上。他攥着裂了缝的手脖子叫 道:“哎哟我的妈来……” 一声叫拖音悠长,不知有多么亲切,转移 了大多数女性骑车公民的视线。
在此之前,你搂着装烟的旅行包,像抱着祖传的镇家之宝。你的 手清楚明晰地感到了香烟长方形的轮廓。它们惴惴不安,像受惊的小 动物一样。在随着风职来的沙瓤西瓜的甜味里,灰色的家鸽在一栋小
楼的电视机室外天线t “咕咕咕”,低声唱着它自己的歌。一口亮晶 晶的痰从远处平射过来,你的脑袋里刚刚闪过一个“痰”字时,它已 经准确地落在你的鼻尖上。他的鼻翼上有一条紫红色的疤痕。现在, 你痛苦地再次想起,另一位鼻子上同样有一道疤痕的物理教师打着饱 嗝从饭桌旁立起身来。桌子上立着两只残留几圈泡沫在瓶底的啤酒瓶 子,这啤酒是她特意高价买来,啤酒供应紧张。高价买冒牌啤酒不是 新鲜事物。他的嗝是啤酒嗝,凉爽的啤酒气味从他嘴里喷出来,也从 街边的小酒店里溢出来。喝足了、吃饱了,危险性增强了。他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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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47 PM
顾 不上粘在鼻子上那口痰。你知道整容师是一个对暴露肉体满不在乎的 人,她吃饱了饭,极有可能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挺着深红色的乳 头,炫耀着那一身金色的细毛,趿拉着拖鞋,在狭窄的屋子里散步。 可怕的是房间那般狭窄,他即便是要躲闪也没地方躲闪——在别人的 裸体老婆面前有几个人能够躲闪?——后果不堪设想!
家的音乐在物理教师的肚腹中再次轰鸣起来。他提着包子,向着 密集的人群撞去。家……家……家……充满人间的厚爱又培育了人类 的残酷的容器和温床。他使一群人怪叫着散开。你并没有逃脱掉,像 一只脖子上拴着铁链的狗,暴怒地向人冲去,但随即打一个趔趄,铁 链把狗拉回去,木桩把链子牵拉住,瞥察用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不失 时机地揪住了你的脖领子。
他感到喉结被勒,嘴巴张开,眼球凸出,身体凌乱一滚,便跌翻 在地。
“赶快回家吃饭!不要妨碍交通!各位公民,赶快回家吃饭!不 要妨碍交通!”瞀察用脚踩住跌翻在地的物理教师,威严地对群众发
号施令。
群众慢慢地散开了。警察像提拎一只小公鸡一样,把物理教师提 到路边。堵塞的车流重新流淌,小轿车的喇叭声里,是一片舒适的、 宽厚的温情。警察拖着物理教师往派出所走,物理教师死死地拖着旅
行包跟着警察走。
家的音乐更加强烈地轰鸣着,但是你无力挣扎。这位虎背熊腰的 警察犹如一条万里长城,巍巍乎森森然耸立在你的眼前。你的所有挣 扎撞到了这长城上,都等于没有挣扎。当你的焦灼和惊恐到了极点的
时候,精神和肉体不但互相背叛而且成了它们各自的叛徒。肉体的自 我背叛表现在它以极度的松懈替换了极度的紧张;精神的自我背叛使 它绕过无法逾越的痛苦的前途,回忆久远的往事。
物理教师被警察拖拽着前进,他的思想却飞速倒退,从八十年代 倒退到七十年代,从七十年代退到六十年代、从六十年代退到五十年 代……在那个白杨树散发出辛辣气味的春天里,他的倒退被胶滞住 了。时间被胶滞住了。你就像一只陷在胶水里的小甲虫,在这段时间 里挣扎着、徘徊着。挣扎、徘徊在辛辣的白杨树的气味里。这段时间 里充溢着火红的石榷花的颜色,这段时间是火红的。在火红的时间里 挣扎着、徘徊着;挣扎、徘徊在石榴花火红的顔色里。
叙述者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有关时间的美丽图像:它一方面飞速地 向前流逝着,好像汹涌的大河,它不舍昼夜奔向大海,那里是它的归 宿又是它的发源地,但它并不总是向前流逝,它经常后退,飞速地后 退,缓慢地后退,曲曲折折地倒退。它团团旋转,像一个巨大的球; 蓬松着千万根尖锐的刺,伸向所有我们知道的和我们不知道的方向 ——表现在平面上,它流向四面八方,比皮肤下纵横交错的血管还要 复杂一万倍。它瞬息万变,它无影无形,它表现在太阳的光芒里,它 附着在彗星的尾巴上,它使鲜花开放又使鲜花凋零……它看着整容师 在脱汗衫,它看着物理教师缠着胶布的眼镜在汗湿的鼻梁上下滑,它 纠缠住石榴花的颜色和白杨树的气味,它是上帝的化身。上帝是特殊 材料制成的。它硬起来像钻石,软起来像稀泥,也可以弹性丰富如橡 皮。
横穿马路时,你的脚感觉到在烈日下变态的沥青像滚烫的橡皮一
样餱颤巍巍,那位颈系苹果绿色柔软绸巾,唇上生有绿色小胡须的女 青年与跌断了手腕的女青年重叠在一起,时间在扭曲重叠,嘴唇艳 丽、富有弹性(好像充气的橡皮)的嘴唇艳丽的女老板加入这种重叠 ——好像三种不可混淆的色彩,你涂盖了我,我涂盖了她,她又涂盖 了你。马路两侧生长着绿皮国槐,树干上缠着稻草绳,有一个摘去了 飞槍明盖大瞥帽、头发花白的老瞥察踏着一条高発,双手操剪,剪下 一穗穗米黄色的槐花。派出所大门前洋溢着槐花的香气。有一位蓬松 着黑油油坚硬头发、脸蛋红彤彤的小女瞀察,仰着胖乎乎的脸(鼻尖
h挂着三滴明亮的汗珠,嘴角像小男孩的嘴角,生动地抽搐着),双 手端着警帽,去接老警察剪下来的槐花。她的嘴里嚼着一块肥皂 (?),五颜六色的泡沫从她的小嘴里冒出来,升上去,在槐树的枝杈间穿行。
作者:
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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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47 PM
“不要调皮!”老警察拂去碰到他脸上的一粒气泡,假装严肃地说。
“好好站着,不要调皮!”高大的警察把物理教师扔在派出所的一 间拘留室里,他摇摇晃晃即将摔倒时,警察的命令喊出,神奇地止住 了他的摇晃。
警察快步走向厠所。瞥察的背上,主要是白腰带的周围,洇出了 白色的汗碱花。你望着那些美丽的汗碱花,不由肃然对瞀察起敬。警 察在厕所里响亮地清理着喉咙里和鼻腔里淤积的脏物,同时,你还听 到湍急的水流击打空桶发出的轰鸣。你感到这轰鸣与自己肚腹中的轰 鸣频率一致,它们遥相呼应。它的轰鸣变成一个可怕的、亵渎爱情、 破坏优美诗意的黑色象征,插在了属于小阳春的季节特征(白杨树辛 辣的气味、石榴花火红的颜色、香椿芽被揉烂的香味)里,插在了午 饭后的内容(整容师只穿着一条裤衩在狭窄的房间里行走,冒充的张 赤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里,插在了晒化了沥青、堵塞了道路、剪落 了槐花、喷吐着泡沫……的现实时间之中,于是,过去的景象和另外 空间的幻象忽然隐去,威武的人民替察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走出来。
前边提到的另一位警察也走进了派出所大门。他的身后紧跟着一 群人,领头是那位跌断了手腕的胖姑娘和那位被警棒敲伤了手腌的麻 杆青年。姑娘用左手托着右手腕,麻秆青年用右手托着左手腌,胖瘦 搭配,左右配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和谐之美和雄辩的说服力。
这位警察虽不是虎背熊腰,却也是方头黑脸,猿臂象腿,一身英 气,不敢近前。他一旦回过头去怒吼,尾随的人群便倒退;他一旦转 过脸来,倒退了几步的人群又紧跟上来。
“滚开!”他立在派出所大门口,因懊恼而骂人,“捣乱治安!滚! 你们!”
“噢一呜一”族拥着托腕男女青年的群众吼起来,“警察叔叔 骂人啦!警察叔叔骂人啦!”
虎背熊腰的警察走到大门口,髙声问:
“你们干什么,咹?你们要干什么,咹?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唆?”
胖姑娘把受伤的手腕举起来,脸胀得通红,说:
“我的手腕跌断啦,怎么办?”
“你的手腕是怎么跌断的?”
“是从自行车上歪下来跌断的。”
“是有人把你从自行车上推下来的呢,还是你自己从自行车上歪 下来的?”
“我也说不清楚……”
“简直是混账!”警察叔叔说,“自己都说不淸楚,来找我们干什 么?我们是你的保姆吗?难道你明天早晨开门碰破彝子也要找我们 吗?难道你今天夜里尿了褥子也要找我们吗?岂有此理!”
群众哄笑不止。
姑娘说:“都是因为那个神经病,他乱伦包子,把我抡下来的。” “姑娘,”瞀察说,“你们单位没进行法律教育吗?神经病杀了人 都不枪毙,何况把你抡下车来!再说,你长眼睛呼吸新鲜空气?你难 道看不到他抢包子吗?”
“难道我的手腕子就白跌断了?”姑娘呜咽着说,“我是绣花女工, 断了手怎么绣花?”
“姑娘,我知道断了手是不方便的。断了手不但不能绣花,而且 不能拿筷子吃饭,不能拿梳子梳头,甚至不能顺利地解开裤腰带!我 很同情你——你是左撇子吗?”
“你怎么知道?讨厌!”
“啊哈,我看出来啦!左撤子方便多啦,因为你断了右手,因为 你的右手原来就是陪衬物。但断了一只手总是不好,所以,我劝你还 是尽快去医院——先不要回家吃饭——哪怕你的丈夫坐在餐桌旁望眼 欲穿地等待你一你结婚了吗——哪
作者:
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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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47 PM
怕餐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杯子 里倒满了冰镇啤酒,啤酒的泡沫溢出杯外——你也要先去医院,去骨 科,中西医结合……”
“你休要油嘴滑舌!”胖姑娘大叫着,“你明知道我丈夫跟着一个
女人逃跑了,还来讽刺我!你落井下石!你狼心狗肺!我对牛弹琴! 哎哟亲妈来——把女儿痛死罗……”
胖姑娘托着手脖子跑啦。警察伸出舌尖舔舔爆皮的嘴唇,龇出晶
亮的白牙笑了。
失去了同伴,麻秆青年先自气馁了三分,他战战兢兢地凑上去, 说:“警察同志,我的手腕可是您打断的……”
“你聚众闹事,妨碍交通,殴打正在值勤的公安人员,应该罚款, 或者拘留,或者判刑,”警察说,“大热的天,不愿意麻烦,饶了你, 你不但不知趣,反倒送上门来啦!老李,把这个瘦猴押起来!”
麻秆青年掉头跑掉了。
群众一齐为这位不但虎背熊腰、而且伶牙俐齿的警察欢呼。 另一位警察说:“公民们,散了吧!回家吃饭去吧!慢点骑!不 要闯红灯!注意安全!宁等三分,不抢一秒!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 安安回家来!”
群众向两位警察吹着口哨,爆着榧子,说着趣话,骂着物价,乱 嚷嚷地消化在四通八达的大道上。
警察拎着你的脖子把你投进一间拘留室里。警察说:“老老实实 地呆着,不许破坏屋里的器具,否则——”他对着你的脸晃了晃那只 马蹄般的大拳头,“我把你的脑浆子打出来!”
比较不威武的警察带上门,你听到铁锁咔嗒一声响,眼前便是一 团漆黑。
“老李,咱俩去‘仙客来’喝两杯啤酒?”
“行啊,你请客!”
物理教师听到两位警察说着话走了。他一腚蹲在地上,头发晕, 眼发花,耳朵聋,肠痉挛,心里有说不出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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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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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53 PM
第八部
在一个模糊不淸的时刻,整容师与笼中叙述者在殡仪馆大门口撞 了一个满怀。你对我们说:我慌忙躬腰道歉,并且把身体撤到一边, 伸出两只手,好像高级饭店大门口视顾客为上帝、像爱护眼睛一样爱 护顾客、彬彬有礼的门童,在欢迎一位女贵宾。她并没说什么,只是 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发现连日劳累的整容师气色依然很好,她脸蛋 潮红,胡须碧绿,脖子上扎着一条苹果绿绸纱巾。
这条绸纱巾唤起了我一缕缕别人的旧日情思,仿佛连我都闻到了 在那个古老的春天里,开花的白杨树散发出的辛辣的气味。正是受这 种气味的引导,张赤球开始追逐整容师。如前所述,那时候她骑着一 辆锃亮的自行车,在小城宽广的大道上飞驰,物理教师穿着99号运 动服跟着自行车飞跑,从金鱼巷十三号跑到“美丽世界”或者从“美 丽世界”跑到金鱼巷十三号。日月如梭,光阴似箭,那辆当年的自行 车如今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十分淸楚人到中年之后变得泼辣尖刻的整容师之所以没有痛骂 我(我几乎撞进了她的腹腔)是因为她的心情很好。近日来她比较走 运:将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看起来像个贪官污吏的王副市长整成了 一副身材瘦削、容貌清癯看起来像个鞠躬尽瘁的公仆形象,得了奖金 一百元;拔下了王副市长三颗金牙(下脚料),珍藏在一个秘密的地 方;为方富贵进行了换容术,替换出张赤球去做买卖嫌大钱。她的心
里演奏着欢快的音乐,这音乐里隐隐约约地有一些凄凉的、与主旋律 不和谐的音符,她感觉到了,但没有多想。
我仿佛跟随着辛辣的气味进入辛辣的春天,又由辛辣的春天迈进 火热的夏天。我看到第八中学年轻的物理教师张赤球因每日发疯般地 和自行车赛跑,腿明显变长,脚明显变大,第二双“回力”球鞋底子 磨穿,换回了经高手修鞋匠修复好的第一双“回力”牌球鞋。他的白 眼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嘴唇上跳起燎泡。他穷追不舍,他闯进 了金鱼巷十三号,用颤抖的手接过了她端过来的一杯温茶。吃过了鬓 边斜插石榴花的蜡美人亲手做的名菜:香椿芽炒大对虾。大对虾早已 绝迹于市场,于是这一道名菜便成为他终生难忘的记忆。
她匆匆穿越“美丽世界”的大厅走向自己的工作间,她皮鞋上的 硬胶木后跟敲击着人造大理石发出淸脆的回响。殡仪馆的大门是自动 开合的,整容师走进大门用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时,大门缓缓地闭合 了。叙述者说他被隔离在茶色玻璃门外,但他能够看到整容师的身 影。
她掏出钥匙,拧开工作室的门。就像很多电影里表现的情景一 样,她关上门后,不是扑向桌子和椅子,而是把脊背靠在门板上,仰 着头,下巴想起,脖子挺得笔直,那条富有象征意味的苹果绿色绸纱 巾提在手里,她的胸脯在起伏,心潮激荡冲激胸肋所以胸脯起伏,有 两行热泪从她脸上滚下来。
我们认为她的哭泣是莫名其妙的,根据我们攀握到的材料,整容 师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为什么要哭泣?
我们在整容师和叙述者之间发出疑问,叙述者呆呆地立在大门外 沉思,整容师背靠着门板继续哭泣。
我为什么流眼泪?我流了眼泪。她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们诉 说。欢乐使人流泪,痛苦也使人流泪,我为什么流泪?她懒洋洋地把 身体从门板上移开,拖着绸巾,绕着那张重新蒙上白台布、摆上塑料 花的工作台左转三圈,又回过头来右转了三圈。然后她直着眼看那盆 塑料花。这是一盆金色的菊花,千瓣万瓣菊花瓣,像美女的发卷一 样,低垂下来,又卷曲上去,覆盖着小部分绿叶和大部分赭红色的盆 沿。她开始低声地咕噜,咕噜咕噜,起初听不清咕噜什么,后来听清咕噜什么了。
整容师看着工作台上的菊花对我们咕噜着:“别看你这般漂亮, 但你是假的,假的!你空有菊花的容貌,但没有菊花的芳香;你有菊 花的绿叶,但没有菊花的汁液,你是假的,你看起来风度翩翩、不同 凡俗,但你毕竟是假的。哈哈!哈哈哈!”她用那条绿绸巾抽打着金 菊花,与其是说抽打花朵,还不如说为花朵拂尘。她的动作,她的表 情,她的笑声,都显得十分的矫揉造作,像三流电影演员的拙劣表 演,看着都让我们肉麻。我们看到她把那盆花推到工作台下,花盆滚 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奇迹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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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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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53 PM
立起来,花朵依然金黄,枝叶依然碧 绿,千瓣万瓣菊花瓣瓣瓣都在顫抖,好像狂笑的女人的头发在麵抖。 那意念中的笑声是傲慢的,无理的,带着强烈的挑战意味!
我仿佛看到,你对我们说,她翘起屁股,对准王副局长的黑色方 脸,淋了一泡焦黄的尿,这无疑又是一个杀佛灭祖、亵渎圣灵的举 动,奇怪的是,王副局长绝对没有生气,他水灵灵的脸上绽开天真的 笑容。他像一个恶作剧的小男孩,她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女孩。我仿佛 看到记者处副处长双手搌着流汗的照相机,哆哆嗦嗦地抢拍着那持续 了很长时间的游戏。我仿佛听到了《好一朵石榴花》的美妙乐章在他 的心里低低地回旋着,在河的波浪里回旋着,在白杨树的乳汁里回旋 着,在油亮的家燕羽毛里回旋着。它们都在歌唱,歌唱《火红的爱 情》。当然,只有火红年代里才能产生火红的爱情。
我们仿佛觉察到,这里出现了一个技术错误:你曾说:她往王副 局长脸上撒了尿后,意醉心迷地返回金鱼巷十三号,在乳房状的门钌 铞前,碰到了正在等候好消息的记者处副处长。你现在却说,记者处 副处长在白杨林里拍照!
她还在审判着那盆假菊花:你尽管长开不敗,但你是死的,你不 能像真菊花一样呼吸空气,你断裂了也不会流出水分。她的嘴审判着 菊花,心却飞向了猛兽馆旁边那栋白色小屋子……我抚摸着相册发黄 的缎子封面,犹豫片刻,猛地揭开。只有十足的流氓才能拍下这样的 照片……我往他的脸上撒尿。前天你还躺在这张工作台上,像当年躺 在绿草地上一样年轻威武。昨天,钢板下的弹射机关把你像炮弹一样 弹射进烈火熊熊的炉膛……你这个魔鬼!小偷!特务!整容师抡起相
册砍着猛兽管理员光秃秃的额头……她抬起脚来猛踢了一下子那盆塑 料花,塑料花滴零零滚到墙角上,颠几下,再次耸立起来,花、茎、 叶,都没有丝毫伤损。她抱着脚坐在地板上。花盆碰痛了她的脚趾, 真正的鲜花在墙外窃窃私语,仙人掌的黄花在窗台上微笑。
我们仿佛听到了猴山上的喧闹,嗅到了东北虎尸体的血腥,那晚 上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我们的眼睛、牙齿和指甲。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嫁给你并不爱的张赤球?”猛兽管理员攥住 了整容师的手腌,使劲一捏,她感到剧痛,手指张开,古老的相册掉 在了用王副市长的脂肪配制成的狮虎饲料上。
她恼怒地用唾沫啐他,用脚踢他,用另一只手抓他的眼睛。他用 另一只手在她的胳膊肘上捏了一下,她全身酥软,顿时老实啦。
我仿佛看到一张绿色的日历,这是一个星期六的黄昏,在灿烂的 晚霞里,石榴花的消灭诞生了红石榴和绿石榴。你没答理那嗔觉灵敏 的记者处副处长,闯开大门,沐浴着一片辉煌走进母亲的庭院如今它 成了你记忆里的风景。你往她嘴里填塞着具有催眠功能的配方食物时 如何能不思念那倒映在养着青青河蟹的水缸里的石榴树?还有那开花 的季节里,母女俩赤裸着身体在院子里的浪漫行走?香椿的干枝上萌 发了杏黄色的新芽,颔下有血色羽毛的燕子飞进我家,在槺条上筑 巢。……如今的虱子快把你吸成了一张灰白的皮,我的曾经风流成性 的娘。你消灭了虱子,又往配方食物里添加了老山参的粉末。这是关 于庭院的回忆唤起了母女的深情。你躺在床上,天已黄昏。你母亲用 她的丰富经验开导你: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燕子在巢里囑啾,我 在床上抽泣。后来乌云漫上来,春天的雨水下降。雨点吧哒吧哒地敲 着檐瓦,一片瓦吧哒,千片瓦吧哒,一夜檐瓦吧哒,淸晨新美如画。 属于田野的风,灌进了我们的小城,风里有槐花,风里有草芽,风里 有蛙鸣,风里有爱情,风里有蝌蚪。金鱼巷里,应该出现一个提篮的 村姑,亮开她甜而不腻的嗓子,叫卖时令鲜花。小城一夜听春雨,深 巷叫卖红杏花。杏花早已化成了泥土,桃花也烂在树下,梨花随风翻 滚,村姑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五月里应该叫卖金黄色的苦菜花。我 仿佛看到,在那个早晨,蜡美人颠着小脚跑到第八中学,敲开了物理 教师张赤球的门。他正在对着镜子刮脸刮胡子,满下巴肥皂沫。他使
用着一把乡村铁匠锻造的剃头刀。此刀样式笨拙却锋利无比。完全可 以肯定,是因为蜡美人的到来,才使物理教师慌张中出了差错—剃 头刀在物理教师鼻翼上拉开一个大口子,结了一个疤,成了他鲜明的 个人标志,为几十年后替方富贵换颜整容作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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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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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53 PM
“我知道你根本不爱他,但是你却嫁给了他。”猛兽管理员松开她 的手。她坐在椅子上,目光凄迷,看到他从虎豹豺狼的食品柜里摸出 一块黑色的干肉,野蛮地咬了一口。从他咀皭的动作你猜想到他的牙 齿异常坚固。从他腮上隆起的条条肉棱,你断定他的咬肌久经锻炼, 异常发达。她凄凉的耳朵里响着他残酷的声音:
“你是因为怀了孕才嫁给他!那时,去医院流产是一件十分麻烦 的事情,要出示结婚证明,要出示单位证明,要有丈夫签宇。”
她的子宫开始回忆初次受孕的感觉。它隐隐地抖动着,好像又一 颗受精卵植人了子宫壁。猴山上的猴子在疯狂地舞蹈,那只跌落在木 船里的狰狞大猴爪在你眼前跳跃,你抬起手捂住眼睛,呜呜咽咽地、 断断续续地说:
“不……我不愿意……”
这时,带着雨的气味,捧着一束月季花,鼻子上捂着一块被鲜血 浸透的白纱布,膝盖上沾着雨水和泥巴,第八中学星期天的物理教师 急火火地撞开了你的门,狼狈不堪地站在了你的床前。你看到他浑身 颤抖,好像一穗在春风中摇摆的花序。你当时还没意识到导致他麵抖 的原因是欣軎若狂。
他的身上带着小麦花的香味,还有,从麦穑里刚钻出来的小猪娃 娃的气味。舅舅……啊呀我的“舅舅”……舅舅的家里养着一只老母 猪,老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小猪有黑的有白的皮毛光滑好像绸缎…… 杀猪的舅舅最会养猪V-…
他鐮齅着鼻子对我说:
“伯母说你病了,让我来看看你……这些花……”
他把湿漉漉的月季花放在我的床沿上。他鼻子上蒙着白纱布,多 像个唱戏的小丑!他的腰哈着,多像个虾米!他的头发支棱着,多像 只傻不愣登的黑公鸡!
他哭啦。眼泪流到纱布上。他的眼泪是黄的。他的耳朵好难看, 多像一块豆腐皮!我多想揪他的耳朵!
“是的……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整容师响亮地哭着,说。 我仿佛看到蜡美人小脚上沾着的黄泥,那时小城里有很多黄泥。 她跋涉在黄泥里,气喘吁吁,我知道她意识到自己的风流岁月已经到 了尽头,找一个女婿,一半为女儿,一半为自己。那天早晨太阳露了 一下脸就被雨水吞没,灰色的云团在二百米的空中团团翻滾,雨一阵 大一阵小。蜡美人用最美的馅子包水饺。她还买了酒,她还炒了菜。 她在下午四点钟就关上了大门,又插上了房门……
她无可奈何地看一阵那盆假菊花,脱掉衣脤,换上工作服,拉开 冰柜,嗅嗅熟悉的死人味,又关上了冰柜。今天没有死人要整容。 我仿佛看到,在雨声中,她闭上了眼睛。她说:
“我是与死人打交道的人,你不忌讳?”
她的笑凶险又邪恶。
“不怕!”物理教师跪在床前,像宣誓一样说,“我不怕!”
她自己把被单子猛地撩开,露出了两条赤裸裸的大腿,粗野地、 像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娘们一样说:“来吧!”
馆长有一把特级整容师工作间的钥匙。他打开了门,看到李玉蝉 双手托着腮在那儿发呆。
“哎,”他轻声细语地说,“第八中学又来电话催问,什么时候可 以与那个物理教师的遗体告别?”
她从凳子上跳起来,嘴巴张着像一个椭圆形的洞口。
“如果不太累,就胡乱给他刮刮胡子洗洗脸,反正是一个中学教 师,又不是什么头面人物。”他靠上前去,关切地抚摸着她的头,还 用潮漉漉的嘴唇吻了一下她的脖颈,“我知道这几天让那个大肚子把 你累得够呛!市里领导非常满意,你是我的骄傲。”
馆长的手从背后包抄过来,按摩着她的乳房——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往常对他的习惯动作你总是做出热烈的反应。他的钥匙打幵你工 作室的门;他的双手从后边按摩
作者:
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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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54 PM
着你的乳房,你扭回头与他接吻,然 后你们就推推拥拥地走向那张高一百厘米,宽一百厘米,长二百厘 米,铺上雪白台布的整容床。你们在这张躺过无数死人的床上颠鸾倒 凤、恣意狂欢。馆长是位俊秀的男子汉,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今年 他义务献血已累计二千毫升(市日报做过报道)。他的手催促着你沿 着缀满鲜花的云梯向整容床攀登。你没有攀登。
整容师在他的怀抱里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她的额恰巧触着他的嘴 唇。感觉到他吻了三下额头后你把头往后仰,眼睛望着眼睛,呼吸对 着呼吸,心跳对着心跳(整容师的心脏在右边,这样的人千万里难得 一个)。你的心里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确实发生着巨大的悲痛,在顶头 上司的怀抱里,你感到全身的骨节都松懈了,他坚强的双臂架住你的 双肋,你轻得像一片枯黄的榆荚,委屈得像一个受了流氓欺负的小女 孩。你哼哼唧唧地说:
“馆长……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亲爱的,碰到了什么难题?”他紧紧地抱着你,頻頻地吻着你
说,“是不是又有男人爱上了你,或者是你又被别的男人迷住了?”
“瞎说!你瞎说!”整容师揪着馆长的耳朵擞娇。
“那么是什么事让你发愁呢?”
“那个……中学教师的尸体不见啦!”
“胡说!”馆长说,“有偷金子的,有偷银子的,难道还有偷死尸 的吗?”
“他真的不见啦!”
“你把他放在哪里?”
“放在冰柜里。”
馆长拉开貼埔站着的大冰柜。柜里只有一些下脚料和几只黑色塑 料纸口袋。
“你把他存放在这柜里了?”馆长问。
“是的,我把他锁在这柜子里了。”整容师答。
“难道他变成了气味挥发了?”馆长犀利的眼睛紧通着你。
她心里感到空虚,却恼怒地说:
“你看我干什么?难道我还能把他偸冋家去?即便我要吃死人肉, 也要选一个肥的、选一个年轻的。”
馆长微笑着,又认真地察看了冰柜,察看了每一条墙缝每一个窗 户,还钻到整容床下进行了详细的检查。
后来馆长说:“你不要再提这件事,第八中学那边我负责解释。 但这事无论如何都令人难以理解。”
整整一天,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那只巨大的猴爪。它躺在了 裂了缝(缝里塞上麻线与油泥的混合物)的船舱里,明亮的指甲变成 了明亮的眼睛,仰望着蓝天,天上的白云,盘旋的海鸥。灰色的细浪 懒洋洋地拍打着船舷,缀满补丁的船帆像一面破旗,悲哀地垂着头。 在猴爪的间隙里,穿插着那个周身生满金黄细毛的男婴(未来的状元 郎)和他的面容枯槁、突然间苍老了几百岁的父亲。母猴子那一大段 流水唱腔翻来覆去地回荡着,好像电影里的音乐。
我们发现她的思维习惯与屠小英的思维习惯十分相似:在故事的 缝隙里思想、工作。
她究竟是骑车,是坐公共汽车,还是步行回到了第八中学的教师 宿舍?她在人民公园铁栏杆外边徘徊了没有?高大的鱼鱗松渗出了闪 闪发光的油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松香她嗅到了没有?她的家距离 “美丽世界”只有二百米?足有十公里一叙述者隐人了人民公园的 灌木丛中,灌木丛的涧眼里露出他(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我们看 到她打了一个寒噤,随即,东风送来了猛兽的嗥叫和猛兽口腔里的腥 膻之气D
如果时间定在夜晚,就应该是他们开始崭新生活的第一个夜晚, 叙述一开始就进人焦灼的等待:蜡美人等待配方食物,大球小球等待 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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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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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54 PM
方富贵等待整容师。她提着那个猪肝色的手提包昂首挺胸地走
进家门。
你进家门之前往嘴里塞了一片乳白色的小药片,一抻脖子没咽下去,我们感觉到药片在你舌头上溶化的气味:半酸半甜,并不难吃。 紧接着我们得知你富有经验地卷动舌头,刺激口腔,让腺管里分泌出 大量唾液。唾液混合着药片满了口腔,你轻松地咽了下去。
他还告诉我们,你口袋里长年揣着这种乳白色的药片。当你沮 丧、忧虑的时候,它使你亢奋、欢愉;当你激动、疯狂的时候,它使 你冷静、温柔。
你一进房子,立即变得兴高采烈,嘴巴格外地活泼,像只蹲在电 线上谈恋爱的麻雀。你脱掉皮鞋,换上拖鞋,脱掉长裤,换上一条府 绸布缝制的大裤衩子。在这个过程中,六只眼睛盯着她。
她把大球和二球推进墙洞里。两个男孩嘟嘟味哝地咒骂着什么。 城市之光一如既往地泻进房子。她看了看他的眼睛,狡猾地笑 着,轻轻地说:
“怎么样?没有人识破你吧?”
他脸上挤着一层层皱纹,绿色制服上沾着一层彩色粉笔末儿。好 像嘴巴里很苦,我们听到他一个劲地咂巴嘴。
“第一天难免不习惯她说着,走上前,举起嘴碰碰他的鼻尖。 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轻微的接触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使他郁悒不快 的心头出现了太阳的光芒,“你要忘掉你是你,你要时刻牢记你是他。 你的脸是他的,舌头也是他的,心脏是他的,膀胱是他的……千言万 语一句话,你就是他!”
他告诉我们,整容师晦涩的语言使物理教师脸上皱纹层次减少, 嘴里的咂巴声也停止了。两只死僵的胳膊迟缓地运动起来。他的手胆 战心惊地去抚摸整容师毛油油的肩头。她穿着一件三十支纱的圆领大 汗衫,肩头半露,她的深邃幽暗的乳沟里的细毛像附着在岩壁上的湿 漉漉的苔藓。
她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也没有引导他继续前进的暗示。她只是 放出她的独特的气味和香气洋溢的微笑。
我们听他说,在香气与微笑之中,传来了屠小英继续怀念亡夫的 抽泣。梦里才有的迟滞境界出现,他的手缩起来,就像大鸟收缩了刚
刚乍开的翅膀。
“男人总是如此。”她把他从梦境中拖出来。她说,“早就说过,
你可以跟她继续来往,我没有道理吃醋!”
整容师用手撕着自己的大汗衫,转身走进了厨房。
物理教师脸上的皱纹又密集起来,他处在香味的发源地和哭声的 发源地之间,像处在太阳和月亮的引力场之间。他无法违背物理学上 颠扑不破的定理,他想奔向太阳,但忘不了月亮。物理教师用他的行 动证明着定理,昭示着物理学的奥秘。
她在厨房里噼哩啪啦地摔打着锅碗瓢盆。她像一个雕刻艺术家, 雕刻一个人的头,目的是为了嫌钱;但把这个人头出卖给他人时,却 有些暧昧的痛苦。
物理教师走进厨房,看到整容师眼睫毛湿了。他又上去摸她的臂 膊。她说??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任何企图准确揭示男女之间感情变化的文学家都是愚蠢的,只有 白描永远处于胜利的位置,叙述者说。
叙述者说物理教师和整容师在厨房里一起准备晚餐,他和她配合 默契,心领神会,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久经训练的亲密搭档。她需要菜 刀时,菜刀就像小鸟一样飞到她的手里。他需要碟子时,碟子便如蝴 蝶一般翩翩降落在他的面前。这期间小球曾两次掀动门帘,伸进来他 的圆圆的脑袋说话:
“爸爸,妈妈,晚饭还没好吗?哥哥在拆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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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帘突然降落。他和她相对着脸。厨房里香气弥漫,锅里的油吱 吱地叫着,炉子里明亮的煤炭火焰舔着锅底,好像性情暴烈的小兽鲜 红的舌头在舔着牺牲者的白骨。
她猛地扑上去,亲着物理教师的嘴,并且迷乱地说:
“我的丈夫……我的亲丈夫……”
我感到他的嘴是贪婪的,他搂抱我的胳膊有力、而且紧张。整容 师说,我的心里有仇恨、有欲念、有恶作剧。但最主要的是一种对男 人的渴望。在很早的时候,我曾被这种心情驱使,扑向了他的怀抱, 后来我拔了他的牙,幵了他的膛。我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淫荡的女人。 从本质上说,男人喜欢淫荡的女人。这好像是一场猫与鼠的游戏。他 外出做买卖至今未归,我其实也在担心。但我不盼望他回来,不对,
不对,我还是挂念着他。我是不是爱上了这个有着他的脸,但并不是 他的男人呢?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是不是从一开始决定为他改换面 貌时我就想到要和他同枕共衾呢?我说过了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切 都是凑巧。凑巧他死了,凑巧他要我为他整容,凑巧他被王副市长挤 进了冰柜……我是不是有意勾引他?难道觉察到了他对你身上气味的 迷恋了吗?
“你……真香啊……”他迷醉地说。
也是有一张这样的脸的男人,多次地批评我身上有一股死尸的气 味,他说连我的牙缝里都渗出死尸的气味。毫无疑问,他的赞美使我 的心陶醉,你可能不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渴望赞美。女人也比男人更 慈悲。他既然迷恋我的香味,我为什么要吝啬?你大概不知道,女人 的真正的气味只有被男人搂抱和搓揉时才能放出,就像美酒被摇荡, 才能洋溢酒香,就像花朵被揉烂才能提出香精。你不要挑剔我前言不 搭后语,谈论这类问题,国家总统也是语无伦次,而我,不过是一个 普通妇女,只受过中等教育。他紧紧搂抱我时,我的心在冷笑。他的 下体滚烫时,我也滚烫,但我的心依然在冷笑。屠小英的哭泣抵不过 我头发上的气味。屠小英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她的哭泣声突然大起 来,好像墙壁被洞穿,有了声音通行无阻的渠道。他咂我舌头的嘴突 然松弛了,他的胳膊也死了,他的温度开始下降。我听到哭泣声变成 了得意的冷笑。她站在我面前,站在他背后,挺着她的俄罗斯大奶牛 的乳房,炫耀着她的亚麻色假洋毛向我挑衅。我想,不能退缩。我搂 抱着的是我的丈夫!他的脸是我丈夫的脸!她无耻地说:他的身体是 我丈夫的身体;她对我如数家珍般地细说他的特征。她开始拉他、拽 他,他降温继续,继续降温。我对她吼叫:找校领导去!连小学生都 知道你丈夫已经死亡!他的尸体已经被医学院的学生用刀子切得四分 五裂!校里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殖器上有一顆黑痣。你敢去找校长吗? 她停止了哭泣。她可怜巴巴地哆嗦着,那两只俄式乳房沉重地坠弯了 她的腰。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狠毒,女人与女人之间没有温存。同 性恋?我不知道同性恋的心理状态。你不要责备我。我抚爱着他,对 她又怜悯起来,她身着黑衣,一个受人尊敬的寡妇,含冤而去。我比 男人更了解女人的痛苦。他又疯起来,他的温度持续升高,他的温度
越高我越感到伏在床板上、咬着被单子、强咽下哭声的屠小英值得同 情,好像我抢走了她的男人,我不会撒谎,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尽 管我用疯狂回报他的疯狂,尽管我用髙温回报他的高温……
门帘又一次被掀起,伸进来小球圆圆的头,他说:
“爸爸,妈妈,你们搂在一起交配,全不管我们肚子饿不饿!我 告诉你们,哥哥已经把墙壁打通了!”
他和她在小球的干涉下,不得不分开,各自品哩着对方口腔里的 气味,仓促地把晚饭摆上了饭桌。
她召唤出大球小球,又调配好蜡美人的食物。
她与物理教师一起为蜡美人填食,蜡美人的牙齿经常咬住饭勺不 松。她看到他满脸冒汗,躲躲闪闪地生怕碰到蜡美人的眼睛。
大球小球在饭桌旁急速进食,整容师说:
“你们好没教养,你爸爸还没回来,你们就先把好菜吃光啦!” 大球脸上沾着砖缝里的灰,他抹抹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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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爸爸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小球说:“妈是被爸爸在厨房里咬昏了脑袋。”
兄弟二人扮着鬼脸,钻进墙洞去了。
我让他坐下来。我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又增多了,缠着胶布的眼镜 滑下来,使他不得不经常把眼镜往上托。他的眼告诉我他的心又离别 了他的身体,穿透墙壁,悬在隔壁的上空,注视着他的女人。
她脱掉汗衫,露出双乳,用毛巾揩着乳沟里亮晶晶的汗水。她说:
“不勉强你,你可以去看她。”
他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我的胸脯。羞愧的样子那么明显。我自 然不会漠视他对我双乳的那种既迷恋又不得不克制迷恋的态度。他悄 悄地走了。夜晚之光从城市的上空倾泻下来。院子的门和房子的门都 敞开着。要么是一个大发横財地回来;要么是一个在隔壁碰了一鼻子 灰狼狈不堪地回来;要么是他蚀了本垂头丧气地回来,对我诉说做买 卖的艰难,我不会谴责也不会鼓励;要么是他宿在旧日的温床上不回 来,像他原来想象的一样美好;看起来像邻居通奸实际上是物归原 主。对任何一种结局——即便他们两人同时回来,同时挤上我的床
——我都持一种随其自然的态度。
隔壁的声音暧昧又肉麻。叙述者说整容师用脱脂卫生棉堵住了耳 朵。然后,她就那样光着背吃饭。失去热度的菜汤上浮着一层乳白色 的油脂,好像洗大肠的脏水。她把菜汤倒进饭碗里,又往饭碗里倒进 一些酒,一些酱油一些醋,用筷子搅拌一番,端着碗,哧溜哧溜喝起 来。
我们听说:她喝着汤,眼泪噼噼啪啪掉在碗里。你为什么要哭? 她破涕为笑,对我们说:
“这问题多幼稚!”
四
市曰报新闻:东北虎慘遭杀害
(本报讯)我市人民公园猛兽馆内,一只九岁的东北虎被歹徒剥 了皮。据有关方面专家分析,这只老虎先被浸有剧毒农药的牛肉毒死 后’又被剥走了皮。专家们分析,行凶的歹徒是借白日游园之机,潜 伏在园内,夜间出来行凶。市委市政府对这起案件高度重视。在当前 大搞精神文明建设的时候,竟有人利令智昏,凶狠毒辣,干出这样的 坏事,这是我们城市的耻辱。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公安机关正在 积极搜捕剥虎皮的歹徒。
市日报新闻:东北虎沉冤未雪管理员自缢身亡
(本报讯)不久前,本报披露了市人民公园猛兽馆内一只九岁的 东北虎被杀的消息,引起了全市人民的极大愤慨,大量群众写信给报 社,强烈谴责不法分子的罪恶行径,并强烈要求公安机关积极努力, 尽早把犯罪分子抓捕归案,端正社会风气,平息民众怒火。本报记者 今晨得知,猛兽馆管理员见到虎的无皮尸首时,当场昏倒。苏醒后即 手舞足蹈,胡言乱语,公园领导为了保护他的健康,把他关在一间静 室里,并请医生精心治疗。前天,他恢复了神志,看护人员见他病
愈,便经请示领导同意,放他出来继续工作。今晨,前去猛兽馆为猛 兽喂食的饲养员发现他已经在东北虎的笼子上自缢身亡。
市日报述评:猛虎被剥皮之后……
自从本报报道了人民公园猛兽馆内那只威武凶猛的东北虎被歹徒 剥皮致死的消息后,全市八十万人民在愤怒之余,都进行着痛苦的反思。
一、孩子们的眼泪
记者怀揣着一摞小学生写给报社的信件,走访了市育红小学。校 长和教导主任热情地接待了记者并向记者介绍了有关情况。
校长说:“育红小学是我市历史最悠久、教育水平最高的一所重 点小学。现任省委副书记刘长劲、生物研究所所长苏敬文、著名儿童 文学作家牛化虎,都是育红小学的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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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校长说这所小学的办学宗旨之一是:绝不片面追求升学率,绝不 把学生关在教室里变成醻形的书呆子。教导主任说,他们注意儿童的 生理特点和心理特点,经常组织学生参加课外活动。訾如:春游、爬 山、逛人民公园。人民公园里的猴山和猛兽馆,都是育红小学师生们 熟悉的地方。学生们能叫出每一只猛兽的名字。因此,东北虎被剥皮 的消息传来,很多同学难过地哭起来。
校长用手指着校园内一块巨大的黑板。记者看到,黑板上用彩色 粉笔画着一只斑斕猛虎,上写红色的童体大字:康康,安息吧——教 导主任告诉记者,康康是东北虎的名字。黑板下,摆着一个用梆条编 织的花篮,记者看到,花篮里盛着一束束枯萎的花和七条香酥鸡腿、 三条红烧小带鱼、一堆动物形状的饼干、一堆各种颜色的糖果……
校长说:“孩子们省出自己的食物,来祭莫康康的灵魂。”
教导主任说:“歹徒的恶行伤害了孩子们纯洁的心灵,如果他的 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他应该自我谴责。”
校长说:“我们要把后代培养成富有人道主义精神,富有同情心 和怜悯的人。而人与大自然是一个整体。可是有的人不但滥伐原始森
林、滥捕野生动物,连动物园里老虎也被活剥了皮……野蛮啊野蛮!” 记者向校长提出请求,希望能与孩子们直接谈谈。校长答应在课 间休息时,安排记者与孩子们见面。
下课铃响了。教导主任把十几个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一年级小学 生带进办公室。他(她)们的小脸蛋都绷得紧紧的。
一个胖乎乎的脸上生着两只黑黑的大眼睛的女孩未及开口就哭起 来,教导主任摸着她的头安慰了好久才止住了她的哭声。她哽咽着 说:
“记者叔叔……元元和方方好可怜……它们的妈妈死啦……”
(元元和方方是东北虎和非洲雄狮的杂交儿,本报曾登载过它们 的照片)
一个小男孩问:“记者叔叔,那个坏蛋,那个坏蛋抓到了没有?” 记者对这位也叫康康的小男孩说,因歹徒狡猾,暂时还未抓获归 案,并要他相信警察叔叔一定能把歹徒抓住。小男孩插嘴说:“为什 么不调黑猫謦长?要是调来黑猫瞀长,一分钟就能破案!”
当记者问到如果把歹徒抓到该如何处置时,康康咬牙切齿地说: “把他剁成肉酱,拌在元元和方方的饲料里!”
当然,如果歹徒被抓获归案,司法部门自然会依法对他进行惩 处,记者对孩子的讯问目的是让大家看到孩子们对这种惨杀珍贵动物 的不法行径的痛恨。
二、虎尸旁跪着的老人
记者在得到康康被剥皮的消息后,曾驱车赶到现场进行过拍照。 因碍于版面和美学上的问题,照片一直没能发表。经过数日的讨论, 大家认为不能为自己遮丑,因此今日发表此文章时,配发当时的照片 (见二版)。记者赶到现场时,一大群公安人员也同时赶到。离康康居 住的铁笼很远时,记者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铁笼周围站着一些穿白 色工作服和高腰水靴的工作人员,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他们的内心活 动。康康被剥了皮的尸首横躺在铁笼里,因为虎尾巴被连根切走,虎 身显得很短。昔日华毛蓬松、尾巴高扬、裂眦一啸地动山摇的山大 王,如今变成了一条血淋淋的死耗子。虎尸旁边跪着一个面色漆黑的
老人。他双臂下垂,脖子挺着,脸微微仰起,目光凄迷,不知在看着 什么抑或锦■听着什么。一位公安人员小心翼翼地钻进铁笼,拍摄踩在 一块比较洁净的地面上的黑红的血脚印。又一位小心翼翼的公安人员 钻进铁笼,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捡起了一块嚼得烂乎乎的肉(牛肉), 放在一个白色的盒子里。后来苍蝇们飞来了。大群的苍蝇乌云般压下 来,好像全市的苍蝇都得到了信号,集中到这里来聚餐。它们伏在虎 尸上、伏在地面上、伏在铁笼上。虎的鲜红尸身变成了黑色的、蠢蠢 欲动的怪物。那位跪在虎尸旁边的老人也被苍蝇包围了,但是他一动 不动,好像一尊黑石头雕刻成的人像。记者看到歹徒逃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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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也 由苍蝇明显地指示出来:他(也不排除歹徒是个女性)是沿着水泥小 径、跨越冬青和黄柏树篱、绕过熊猫馆、跳过铁栏杆“逃之夭夭” 的。沿着他逃走的路线往前看,恰巧可以望见“美丽世界”高耸人云 的大烟囱。
后来,记者看到人民公园的党支部书记刘某吩咐几个年轻的工作 人员用一块大白布把虎尸蒙起来,并建议记者们到办公室里去喝茶。 记者们向他提问,他很少从正面回答。又呆了一会儿,那几个给虎尸 蒙白布的青年人抬来了一副帆布担架。为防止虎血弄脏担架,担架上 蒙上一层塑料薄膜。当记者问将如何处理虎尸时,刘回答说,要请示 有关方面领导才能决定。
记者看到虎尸被抬到了一排仓房里,据一女工作人员说,这是动 物园里的冷库,她还说每天光喂猛兽的肉就需要九百多斤。
那位老人还跪在原地不动,苍绳们因为失去了食物,焦急地飞舞 起来。几位穿着严密的工作服,戴着特大口罩和墨镜的人背着“青蛙 牌”喷雾器钻进虎笼喷洒灭蝇药。有一位工作人员把老人架起来。他 突然哭嚎起来,像个大发脾气的小男孩一样在地上胡乱打滚,滚得全 身上下都是虎血、虎屎、虎尿。刘某只得下令把他抬出来。
记者从刘某那里得知,这位跪在虎尸旁的老人是猛兽馆的管理 员,在猛兽馆工作了二十多年,本名早已被大家忘记,因为他经常站 在猴山下摹仿猴子们的动作和声音(学得维妙维肖),所以年轻人给 他起了个外号:“老猴子”。
至于“老猴子”的政治面貌、个人历史,刘某也说不清楚,只知
道他原先有一个很不错的儿子,后来被汽车压死了。
三、“老猴子”何许人也?
记者被“老猴子”爱虎如子的精神所感动,很想对他进行专题采 访,但不幸他已神经错乱。年轻人把他从虎笼里拖出来后,他就大喊 大叫,说自己就是东北虎,被剥皮剁尾仅仅是酷刑的开始,紧接着的 酷刑是从肉里往外剔骨头,因为骨头是像黄金一样贵重的药材,对风 湿病、腰疼腿疼关节疼具有神奇的疗效。边说着他就趴在地上学虎的 跑、跳、摇头摆尾,嘴里还发出嘶哑的晡叫。他的叫声引逗得那两只 狮虎(元元和方方)也啸叫起来。这是两只既像虎又像狮的巨大猛 兽,它们在笼子里疯狂地蹿跳着。它们的脑袋碰撞得钢铁的笼子喀啦 啦发出巨响,使旁观者胆战心惊。有两个公安人员拔出手枪攥在手 里;没拔出手枪的公安人员也把手按在枪套上,随时准备拔出手枪。 老人在狮虎的笼外踞伏着说:“元元,方方,我的孩子……你们要复 仇啊……”狮虎把头顶在笼子的铁网络上,凄凉地咆哮着。它们的眼 睛里,好像流出了悲愤交加的、绿色的泪水。
“ ‘老猴子’,胡闹什么!”我们听到人民公园的党支部书记在喊 叫,“出什么洋相?回去!”
他从地上爬起来,腰佝偻得很厉害,双眼神秘地闪烁着,好像鬼 火一样。
记者举起照相机,对准了他的脸。他忽地立住脚,昂起了头,闪 烁不定的目光变得执著而明亮,的确焕发出迷人的光辉——这样的光 辉应该属于热恋中的年轻人。他的嘴一咧一咧的,闹不淸他是准备哭 还是准备笑。黑漆一样的脸上也渐渐洇出青春的嫣红来。记者听到他 自言自语地说:“好机子……好机子……好一架漂亮的机子一架好漂 亮的机子!”
他突然像猛虎捕食一样扑上来——那般衰弱佝偻的身体竟能爆发 出如此的敏捷——记者未及按快门,照相机就被他抓到手里。他拿着 机子飞一样地逃窜着。他跳过树丛,翻过假山,一边跑一边欢笑着。
他的动作他的声音的确都像极了一只发了疯的老猴子7记者、公安人 员、公园里的工作人员一起围追堵截,才把他抓住,从他手里夺出相
机。
刘某下令让人把他抬到一间空房子里关起来。记者胆战心惊地听 到他拍打包r马口铁的门板发出的哐哐的响声,还听到他吼叫:
“还我的机子!还我的武器!我再也不拍你们的风流景啦!不, 我要揭露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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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公园里的工作人员反映,这位猛兽管理员有玩相机的瘾,他有 一架破旧的傻瓜相机,后来被猴山上猴子抢去摔坏了。
记者带着满腹疑问找公园领导人了解这位管理员的情况。支部书 记刘某三年前刚由市郊一个乡里调来。他说三年来这位管理员像个哑 巴一样埋头苦干,而且成绩卓著。他成功地进行了狮虎的杂交,搞出 了元元和方方这两个被全市人民喜爱的宝贝。刘某说獅虎杂交成功在 中国还是第一次,在世界上也很少(非洲一个国家级的动物园与某大 学生物系联合进行过杂交试验,但只生了一只小狮虎,而且三天就死 亡了)。他的工作为人民公园带来了声誉也带来了经济效益(看獅虎 的人络绎不绝)。刘某义正严辞地谴责谋虎剥皮者。他说歹徒不仅仅 是害了一只猛虎,还害得一个优秀人物神志失常;如果说猛虎还有价 格,可以花钱买到,一个优秀人物则是无价之宝,花多少钱也买不 到。
记者到公园人事科调阅猛兽管理员的档案。管档案的女科员把 “老猴子”的档案从一个落满灰尘的柜子里揪出来。令人吃惊的是, 档案袋上的姓名格里,竟然只写着“猛兽管理员”五个字,好像这就 是他的姓名。更令人吃惊的是:猛兽管理员的档案袋里装着几张发黄 的破报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记者就此向女干事发出疑问,她扬了扬拔成一条线的眉毛,神色 不悦地说:“我是刚调来的。”
再问下去,她就用小剪子磨指甲的吱吱声来回答啦。
四、虎骨哪里去啦?
记者在采访过程中,不幸纠缠在虎骨问题上。据一位工作人员反
映:
连续几天来,办公室里电话不绝,除了有关心罪犯是否被抓获的
:十三步
热心人打来的电话(只占I分之?),其余的电话全部与虎骨有关。
id者就此采访党支部书记刘某,每次去每次扑空,问及刘某的下 落,被问者要么摇头,要么说不知道。
为广证实传闻的真实性,记者说服了一位掌管冷库钥匙的保管 员,让他打幵冷库。记者掀起盖虎尸的白布,发现担架上只剩下一堆 破破烂烂的虎肉,虎骨是一根也没有了。记者向保管员打听虎骨的下 落,保管员说不知道,并且说冷库共有多少把钥匙他也搞不清楚。他 还说:您何必多管闲事呢?你相信我们公园的领导不会贪污虎骨。他 们会把虎骨送到该送的地方。
记者问:“送到中药店里?”
他不高兴地说:“你耍弄我傻大头?”
记者问:“这只虎是被剧毒农药毒死的,虎骨里肯定有毒,他们
不怕?”
“早化验了,不是剧毒农药,是一种麻醉药。”
“他们不怕被麻醉?”
“您好啰嗦!”
记者查阅r辞典,那上边写着:虎骨,中药名,虎的骨骼。性微 温,味辛,功能祛风湿,强壮筋骨。主治筋骨屈伸不力,游走疼痛, 足膝痿弱等症。本品含磷酸钙、蛋白质等成分。
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嘛,虎骨。
不,它非常了不起。
五、他为什么自缢?
据看守过猛兽管理员的小王反映:“ ‘老猴子’神志不清的时候, 经常大呼:‘哎哟!痛死我啦!他们剔我的骨头啦!他们剔我的骨头 啦!元元,方方,别忘了给我报仇哇!’我那时还故意逗他:‘老猴 子’,谁剔你的骨头^他紧紧地缩成一团,好像真被剔了骨头一样, ‘他们,他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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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拿着杀牛的刀子来啦……’他死命地往床底下钻, 拽都拽不出来。我说:‘得了,老猴子,你别瞎咋呼啦,人家要的是 虎骨,虎骨能治病,要你这几根猴骨干什么?难道猴骨也能治病?’ 他说:4他们杀r三只猴子,把猴骨混进虎骨里送礼,他们还喝猴脑
……’ ‘他们是谁?’ ‘他们……他们……’后来医牛.给他打r针,他 就睡蒋r睡梦中他浑身抽搐,好像真的有人在剔他的骨头……” u荇还采访r>)一位看护‘老猴子’的工作人员,他说:“前天 m, ‘老猴子’的神志恢复了正常。他说:‘我巳经好啦,告诉领 沣,放我出去工作吧领导同意了,他就出来了。可谁知这老家伙 会寻短见呢?嗨,这个‘老猴子’!”
it!者赶到出事现场时,‘老猴子’的尸体已被解下来。他蜷缩在 一张帆布担架上,小得令人心酸。他是用裤腰带吊死在虎笼子的铁桁 杆h的。
猛兽馆里的工作人员都神色黯然。猛兽馆里的猛兽们在嗥叫。元 元和方方站在笼子里,眼望着这边,它们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好像遥远的雷声在滚动。
记者终于见到了党支部书记刘某,他的指头缝里夹着香烟,看到 我进去,他什么也没说,把一张纸条推给我。
纸条h写着两行曲里拐弯的大字:我的尸体给元元和方方吃!!!
“是遗书吗?”
他点点头。
“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我们也不敢做主。”他又换了一支烟点燃,用一种 听起来很像嘲讽的口吻说,“精神确实可嘉。”
记者还亲自观看了 “老猴子”生前居住的小屋。这是一栋立在猛 兽馆旁边的白色小房,房子里摆着工具和饲料。一张小床,一个盛过 肥皂的旧木箱。木箱里有半箱子纸灰,一个尚未烧尽的相册缎子封面 埋在纸灰里。
他就这样死了。
亲爱的朋友们,我们生活在这座美丽的小城里,我们经常于深夜 里听到猛兽们的吼叫,但我们却不知道他的辛劳。我们经常挽着女友
的胳膊、或者搂着爱人的肩头、或者与妻子儿女一起,留连在猛兽馆 我们观符猛虎的英姿,我们欣赏雄狮的风度,我们端详狮虎的异 相,我们嘲笑恶狼的阴险(它们躲在黑暗的洞里很少露面),我们惊
192莫言文集
十三步
讶豹子的慵倦……可是我们不知道有一位连姓名都迷失了的老人。 本文应该结束了,但事情没有结束:
虎皮和剥虎皮的罪犯你在哪里?
虎骨(也许真的混进三架猴骨)你在哪里?
“老猴子”,你叫什么名字?
五
物理教师跌跌撞撞地回来了。整容师放下碗,把大汗衫披在裸着 的肩膀上。她端坐着不动,听着那失敗的呼吸声渐渐靠近了自己的耳
朵。
她没有回头,冷鹰飕地说:
“怎么样?为什么不在她床上过夜?”
他在她背后,坦率地说:
“她……她骂了我……”
“骂你什么?”
“骂我……”
“骂什么?”整容师挖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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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骂你流氓?无赖?调戏寡妇?对不
起朋友?”
“她骂我‘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
整容师猛地转一个身,双腿分在椅子两边,下巴搁在椅子靠背 上,牙齿闪烁着,小胡子绿油油地,她用弯|弄挑逗的口吻说:
“可是你碗里的也没吃到。你不过仅仅舔了舔碗边^’
他回头望望洞开的门,听到她轻蔑地说:
“难道中学物理教师都阳痿吗?”
他关住了房门,想了想,又拉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 几乎没有声响地关上了大门,又蹑手趿脚回来,几乎没有声响地关上
了房门。
“你很像个行家里手!”
“不,不是,我是个新手……”
他逼近啦。他扑到了我面前,把我和椅子一起搂住了。这个男人 拼出了全身的力气,椅子的靠背挤痛了我的肉。我的心不痛也不痒, 有感觉的只是我的肉。如果他此刻回来敲门怎么办?没有答案,随他 的便。
他把我从椅子上掰下来,用他的瘦骨头把我抱起。身体悬空多么 迷糊。他把我抱进厨房。随他的便。把我放在他那张摇摇欲坠的床 上。随他的便。她在纸板那边弄出响动。随她的便。他跑出去拉灭外 间的灯。随便。
床的响声如此大,随便。他低低地哭着,随便。如果他敲门敲不 开,要报复,去了隔壁……整容师摇着头,把这些念头甩出去。一切 随便。
叙述者说:这是一次痛苦与欢乐交织在一起的偷情,对方富贵来 说是这样,对整容师来说也是这样。当高亢凄厉的号角响彻骨髄之 后,他们几乎同时昏倒在床上。昏倒后他们交叉着胳膊,死死地搂抱 着,两顆心脏挤在一起,错综复杂地跳动着,好像两个因为萌角头顶 发痒互相碰撞的牛犊子。
他们就这样搂抱着做梦。他们的梦与一般的梦比较起来有很大的 差异:如果一般的梦是一般技术拍摄出来的黑白照片,他们的梦就是 用特殊技术拍摄出来的全息照片。
我们看到叙述者躲在笼子阴暗的角落里,窺探着物理教师和整容 师的'全息梦境,并听着他把他看到的杂乱无聿地转述给我们。在他的 语言的浊流里——在他的嘴巴和我们的耳朵之间,经常插进一个老女 人的身影。她满头肮脏白发,身上沾满屎尿,虱子团团鑛銕,在她身 上滚动。她是多重叙述的总枢纽,所有的声音、气味、颜色、动作, 都是她盒子里的私产,她是一部大型电影的总导演,一个庞大乐队的 总指挥,一位统率三军的总司令。
整容师之梦:
她站在人民银行高高的柜台外边(柜台与房间的顶拥之间拉着用 铅笔杆那样粗的钢条编织成的钢丝网),脑袋的重量几乎全部消失。 她畏畏缩缩地偷看着关在钢笼里的两位银行职员。她感到自己的脑袋
宛若?个灌满了氢气的气球,脖子则变成了牵拉气球的细绳。气球要 h.升,身体要下降,导致的后果是脖子被愈拉愈一个男职员穿着 一件雪白的衬衫,脖子t扎着一条玫瑰色的领带,领带上长着一支金 黄色的別针.,一个女职员穿着黑色的绸衬衫,脖子[?.扎?根A领带, 领带I:长着-支金黄色的别针。忍受着脖子被强行拔细的痛苦,她靠 在了钢丝网下端的一个方形的小窗户上。钢丝里的男女青年对望一 下,交换r一个会心的笑容。她感到全身冰冷,那男女职员的笑袢使 他们的身体丨:放出猛兽馆黾猛兽的气味。这时她感到那氢气球接连不 断地撞击天花板,并发出嘭嘭嘭嘭的空空洞洞的圬响。她的手死死地 攥住手提包的带子,感觉到汗水沿着金色细毛涔涔下流,汇聚在鞋子 里。这时她听到笼子黾的人在对话:什么气味——是女人的气味—— 是腐烂尸首的气味——是花的异香!——是死尸的臭气——她使劲地 缩着身子,牛怕看到那两位职员的脸。一只牛着绿毛、手指弯曲、指 甲破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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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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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59 PM
大f?伸出来,大声说:“拿来!”她顺从地拉幵手提包的拉 链,摸出一个装过雪花膏的白色小瓷瓶,放在那只大手黾、她看到那 只大T?捏碎r瓷瓶,从破碎的瓷片串.拣出那〔颗金牙。金牙的光p?四 处飘舞,好像一群金色的蝴蝶在房间里飞翔,这时她感到脊背h硬邦 邦的一阵冰凉,冋头看时,那位女职员戴上.了一副大得出奇的眼镜, 双手端翁-筲乌黑的大于-枪,枪筒弯弯曲曲戳在自己的肚子h。女职 员说:“老实坦内,金牙是哪里来的?! ”她感到枪管积极地钻进厂fl 己的子宫,翘着准星的枪口像公鸡的脑袋,在黾边歪来斜去,并啄食 着什么。她惶恐4、安地扭着屁股,忍受着枪口在子宫内制造出来的如 煎如熬的骚乱,她说;“是我舅舅留给我的……”女职员把枪「1猛烈 地拧着,并咬牙切府地骂:“撒谎!你这个从死尸嘴里拔牙的女妖 精!”她像忍受着粗暴的强奸一样忍受着女职员的扭动,委屈的泪水 哗哗地流出来他挺着大肚子从大花板h降落下来整容师像遇到救 命恩人?样对他伸出r手。他拍拍女职员的肩膀女职员立即躬身退 到一侧,那垮弯曲曲的枪管也随即萎缩着退冋,跌在地h,是一条死 蛇,蛇的-只冰冷的眼睛阴险地大睁着。他张开大嘴,是?条死蛇, 蛇的一只冰冷的眼睛阴险地大睁着。他张开大嘴,指着缺牙的豁子 说:“这是我的牙,是我送给她的,她是我的外甥女”女职员诺诺而
退他脱掉L衣,指着肚子中间一条从双乳之间开始到阴处结束的拉 链,说:“拿袋子来装吧!”然后,他拉汗拉链,闪着幽幽蓝光的银灰 色脂肪和肚肠像一堆堆搅和在一起的鳗鱼,蠕动着、鸣叫着,一古嘟 -fV嘟地涌出来。她被那股子难闻的、热乎乎的腥气熏得直想呕吐。 它们往外涌着、涌着,把他的身体盖住了。她陷在脂肪和肚肠的层层 纠缠和包围之中,到处是黏腻,到处是尖的钻动,她感到身体上的每 一个窍门都受到被侮辱的威胁或正在忍受着侮辱。她爬着,哭着,手 极端厌恶的但也必须抓,皮肤极度厌恶的也无法躲避。但最使她恐怖 的是它们的见孔就钻。她无法容忍它们的人侵,于是,她紧紧地闭住 嘴巴,用一只手捂住下体的孔洞,另一手的拇指紧紧地堵住肛门。
物理教师之梦:
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在自己的背上,然后重重地 往下施加压力。一低头看到的是整容师酡红的双颧,裂开的嘴巴,还 有肿胀的嘴唇。他的身体僵硬起来,整容师眼睛里流露出不满和嘲 讽。这时,他听到空中的笑声。那只手捏着他的脊背上的皮肤,轻轻 地把他提起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得不如一片鸡毛,并 且,紧接着体验到凌云飞行的乐趣。耳边沙沙地响着风吹动松针的响 声,还有,悠远的钟声。他看到身体的下面是无数蘑菇状的巨大云 朵,万道霞光照耀着它们,使它们变成了鲜艳的秋天的俄罗斯森林。 在两片黑云的夹峙下,太阳像一只金黄的眼睛,照耀着我梦中思念过 千万遍的、美丽又富饶、凝重又苍凉的俄罗斯大地。你激动的泪水盈 满了眼眶。她站在一群乳房如罐的花奶牛群里对你招手。她生着那样 温柔的眼睛,天蓝色的眼睛;她生着那样光滑的头发,亚麻色的头 发;她生着那样丰硕的乳房,俄罗斯乳房……红色的“康拜因”在一 望无际的原野上收割黑麦,高音喇叭里交叉播放着震耳欲聋的《莫斯 科郊外的晚上》和《东方红》。你看到她,好像看到生离死别又邂逅 相逢的情人。晚霞像一抹鲜红的眉毛,她的眉毛像鲜红的晚霞。她张 开双臂,像展开翅膀的白鸽,向我飞来。她的白裙鼓满了风,她的秀 发在飘动,她扑到了我怀里。她流着眼泪说:“我等你等了二十年 “你还是孤身一人!” “是的,你呢?结婚了吗?” “没……没有……”
物理教师结结巴巴地说,“没有……”他的心像被针尖扎着,一阵阵 忧伤像滔滔不绝的浪潮涌上来。她哭着说:“二十年来,我写给你五 千多封信,可你连一封信也不回。我每天都到山上去望你,可只能看 到一团团烟雾、一片片火光,有时候我梦到你死啦,就从梦中哭醒, 泪水把枕头打湿了,我的心也剧痛……”物理教师把俄罗斯情人紧紧 地抱在怀里……你们穿着结婚的礼服向教堂走去,教堂门口站着两个 手持红缨枪、腰扎红皮带、留着短发的女人:左边那位是屠小英,右 边那位是整容师。
整容师之梦:
我在街上行走,起初好像穿着裙子,后来又好像穿着工作服D我 提着一只黑色塑料口袋在街上行走。袋子沉甸甸的滑溜溜的我的手指 又酸又麻。好像是谁让我把这袋子“下脚料”送到市政府去。我看到 了那栋豆绿色的小楼,楼顶上竖着几十根电线杆子,杆子上缠绕牵拉 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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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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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59 PM
蛛网般的、闪亮的天线。天线的中央髙挺出一根旗杆,旗杆上高挑 着一面大红旗。市政府的大铁门两侧站着俩身穿绿色制服的男人,他 们都剃着同样的光头,都戴着眼镜,腰里扎着红皮带,手里都摄着红 缨枪,胳膊上都缠着红袖标……他俩一模一样。我突然想起了他们的 来历,趁他们没注意,我想低头从大门口滑进去。但两杆红缨枪几乎 同时戳到了我的胸脯上。左边的红缨枪尖挑着我右边的乳房,右边的 红缨枪尖挑着我左边的乳房,两杆红缨枪交叉着。我胆怯地退回来, 低头看到两只乳房都被戡穿,露出丝瓜瓤子一样的结构,一滴血也不 流,流出来的都是乳汁。我提着沉甸甸的口袋在市府街上徘徊着。着 到一群群身穿红呢子工作服、黑色尼龙紧身裤的美丽女青年抬出一张 张蒙着白台布的餐桌,搬出一把把电镀靠背的折叠椅,摆在大街上, 摆在市政府前的大广场上。穿着白衣的男人端着一盘盘香气扑鼻的 鸡、鸭、鱼、肉,穿梭般行走。一眼望不到边的餐桌,震耳欲聋的碰 杯声,人们都在拼命地吃、喝,成群的人弯着腰呕吐,一边呕吐”边 往嘴里填食物。我混在一群衣衫破烂的人群里,与他们一起贪馋堆望 着美味佳肴。耍龙灯的也来了,跑旱船的也来了,扭秧歌的也来了, 耍猴子变戏法的也来啦。一个小女孩被拴着小辫吊在一棵松树上&有
人在推她的腿,使她悠荡起来,悠得很高很高……有人高喊:“饺子 来啦!饺子来啦!用老虎肉包的饺子来啦!老虎肉饺子!” 一盘盘包 成小老虎形状的饺子冒着红色的蒸气落在餐桌上。那些人挤成了一团 ……有人高喊:“狮虎来啦!元元和方方来啦!”我看到从人民公园那 边,飞奔来了两只毛色斑斓、眼放凶光的猛兽一一~^只狮头虎身—— 一只虎头狮身——它们咆哮着,跑起来身子一蹿一蹿,速度不比马 快。大吃大喝的人们愣了三秒种,便突然炸了营,有的往餐桌下钻, 全不顾桌h淋漓的菜汤和地上肮脏的呕吐物。有的往前跑,有的往后 退,有的原地打哆嗦。狮虎出笼啦!脚虎出笼啦!街上的人都在吼 叫。满城的人都在乱蹦乱蹿,有的跳下河,有的爬上树。小轿车像被 猫撵着耗子一样见洞就钻。有两辆小轿车撞在一起,慢慢地肚皮贴着 肚皮立起来,又慢慢地肚皮朝天跌在地上,八个汽车轮子朝天空转 着,汽车肚皮里冒出了黑色的油烟,然后蹿出了焦黄的火苗。有一辆 大卡车撞倒了一座二层楼。我被人群裹挟着逃跑,我并不十分害怕,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狮虎对我无恶意。转眼之间,大街上变得空空荡 荡,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遍地流淌的酒浆与漂着拳头大彩色油花子的菜 汤。狮虎大踏步走过来,它们的尾巴拖在街上的脏物里,湿漉漉的, 黏糊糊的,真恶心人。它们围着我转圈,我也转圈,我怕看不到它们 的眼睛。但我悟到我转圈等于不转圈——总有一只狮虎威胁着我的背 后。我退到一个墙角上,使劲往后靠,墙壁哗啦啦倒塌了。狮虎又围 着我转圈,我眼前发了黑,冷气从背后袭来,是猛兽馆里的熟悉气味 羼在冷气里向我袭来。完了,它扑上来了。它们就要把我撕开,一口 口吃掉,连骨头都嚼烂咽下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天上喊:“放下 你手中的袋子!”
物理教师之梦:
我起初在河边的白杨树林里行走着,绕过一株树,又绕过一株 树,再绕过一株树……有的树生着雪白的皮肤,有的树生着金黄色的 细毛……它们都生着一对乳房……不是我对着它们走去,而是它们对 着我迎面扑来……我匆匆忙忙地躲避着它们……我看到了美丽的、蓝 色的河水。河边立着那个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清洁女工,她端着一
簸箕避孕用具,对我说、又好像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简直不 成体统!” “是不成体统!”我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回答她。在我背后 两棵树在冷笑,我感到万分羞愧。河里有好多小船,船上都立着光头 赤脚的渔夫,渔夫手里都提着黑绳结成的大网。他们把网撒下去,又 把网拖上船,网里都是面色灰白的中学生。有的戴着眼镜,有的没戴 眼镜。头发都贴在头皮上。我对着渔夫大喊:“放幵我的学生!不许 捕携学生!”渔夫们好像全是聋子,对我的喊叫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我的学生们在网里团着身子,有的头朝下,有的头朝上,有的头朝 南,有的头朝北……他们的头都朝着立体几何学所揭示的所有方向和 所有的方向可能性。他们都圆睁着鱼一样的灰白眼睛,我不知道他们 是不是在看着我……后来,河水干涸了,河底的淤泥被太阳晒干了, 裂着极不规则的花纹。全市人民都在河底低着头弯着腰,好像寻找什 么。他们寻找什么呢?原来他们在找鱼。有一条剪刀状的鱼尾冲着天 空也冲着我的脸摆动着。鱼的身体干结在淤泥里。我跪下,用手指抠 着鱼尾周围的泥土。泥土很硬,把我的指甲都磨秃了。我找了一根枯 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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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09:59 PM
用牙齿咬出一个尖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抠着。鱼身渐渐显露出 来。底下的泥土也渐渐湿润起来,渐渐变成了黑色的泥巴,泥巴里噼 噼地冒着黏稠的气泡,有一股腥味,一些金黄的小泥鳅狡猾地钻跑了 ……我扔掉树枝,用手挖起泥巴来,我迟早会挖出这条鱼,也许它是 一条红鲤鱼。
整容师之梦:
屠小英甜言蜜语,把我哄骗到第八中学校办兔肉罐头厂里去。偌 大的车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们的声音激起轰轰隆隆的 声音臣浪。地上十几个管子里,有节奏地往外喷涂着滚烫的蒸气。她 用近乎猥亵的口吻说:“我们为什么不剥光了衣服呢?我跟他在-起 从来都脱光衣服。”你很响亮地笑了。你心里暗想:要论剥光衣服, 她只能算个见习生,她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光着身子在太阳底下散 步。你没有说什么,一弯腰就把裤子褪到了脚下。你跟她在进行着一 场脱衣竞赛,结果是胜负难分。也就是说:当你一丝不挂地站在车间 里时,她一丝不挂地站在你的对面。你惊讶地发现她的丰美异常,具
有难以抵抗的诱惑力——不但男人受诱惑,女人也受诱惑一一你禁不 仵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肉体——就像见到艳丽的花朵禁不住想把鼻子 凑丨.去嗅嗅气味一样。但是你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用深呼吸和大口 咽唾液克制欲望。你冷冷地说,并且举着一根手指,像举着手枪,瞄 准她的胸膛,用冰冷的语言宣判她肉体的死刑:“你皮肤的颜色太难 看啦,内得像猪肠子!你的乳房太大啦,像两个水罐子!”她的脸顿 时涨红啦。她红着脸说:“这是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我多么想 像你一样遍身生毛,像个猴子,嘴上生胡须,像个男人!”她的话里 渗透出来的讥讽使你不悦,正想挑选些更加刻毒的语言对她的身体进 行攻击时,她却息事宁人地揽住你的胳膊。她说:“我们不要争论啦, 女人是无法对女人进行公正评价的,一个女人的身体好不好,只有男 人知道。”你感到了一种报复后的快感。并且意味深长的重复道:“说 得对,是只有男人知道!”她拉着你参观车间里的设备,从第一道工 序介绍到最后一道工序。后来,又站在了第一道公序的机器旁。她站 在操纵台上,笑眯眯地指着一块与方形小窗口下沿连结在一起悬在空 中、犹如跳水平台一样的木板。木板上沾着兔子的毛。她手里提着一 柄圆圆的橡皮锤子,脸上的笑那么真诚,那么迷人。她说:“你愿意 把脸贴到木板上吗?你必须把脸贴到木板上!你没有理由不把脸贴到 木板上!”你把脸贴到木板上,双眼竖起来,看着她的笑脸。她问: “你听到了什么?”你听到了爱情的音乐。她说:“如果听到爱情的音 乐,就请你闭上眼睛。”你闭上了眼睛。她说:“我现在开始报数,当 我报到十三的时候,你就会甜蜜地睡去!”你在轰轰烈烈的音乐声中, 听着她清楚地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f一、十二,”这时候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你看到那十二个已经报出 的数字,像十二个清晰的脚印,印在金黄的沙地上,“十三!”这个数 字是吼出来的,随着这一声吼,你感到耳边扇来一阵风,随即,你的 太阳穴h受到了一下沉重的打击。你知道自己被打昏了,但头脑是清 楚的,被打昏的是指挥运动和言语的能力。你看到自己的身体歪倒在 地,脑袋从木板丨二揭离,你听到皮锤击中太阳穴时嘴巴里喷出的、像 兔f交配时发出的潮湿的、痛苦的叫声。叫声像弯弯扭扭的蛇在车间 哏缭绕宥。她提着皮锤,弯下腰来,把脸贴到你的左胸上,谛听你心
脏的跳动声。如果你的心脏还在跳动,她就会继续用皮锤敲打你的太 阳穴,你无声地冷笑,感觉到她贴在你左胸上的耳朵,感觉到她的侧 歪在你肚子上的沉甸甸的乳房。你的心脏骄傲地在右边跳动。她站起 来,扔掉皮锤,懊丧地说:“连兔子都不如!”她拖着你的两只脚往车 间深处走……她用开水除掉你身上的所有的毛发……她取出你的心脏 ……她把你的头卸下来扔到一个筐里,筐里有几十只兔子头……她把 你煮熟了,切碎了,和兔肉搅拌在一起,装进罐头瓶子里……你从筐 里看着她……你在数百只透明的瓶子里望着她……
物理教师之梦:
他坐在那棵生着金色细毛状苔藓的白杨树下,凄凄艾艾地向你转 述一个梦一他的脸跟你的脸完全一样,他穿着跟你一样的绿衣服, 说话的腔调都跟你完全一样——你疑惑地想:他是我还是我是他—— m: “伙计,你已经把我的脸糟踏得不像样子!你趁着我不在家, 给我戴上了绿帽子——!什么‘朋友妻不可欺’!男女之间的亊原 来就是胡闹,还是让你听听我的梦,俗话说,‘梦里有黄金’——我 刚才躺在草地上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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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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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10:00 PM
了,一个生着亚麻色头发、挺着漂亮的大乳房、 身上焕发着新鲜牛奶气味的女人对我说:‘有一个古老的美丽传说, 说人只要看到麻雀单步行走——麻雀总是双腿并拢往前跳,跳呀跳呀 它不会像小鸡那样左脚迈出,右脚落地,左脚再迈出,右脚再落地, 小鸡走路跟人走路一样,麻雀只会跳呀跳——她说人只要看到麻雀像 小鸡一样往前走,就会有好运气降临,它走一步你交财运,走两步你 交官运,走三步你交桃花运,走四步你身体健康,走五步你精神愉 快,走六步你工作顺利,走七步你智慧倍增,走八步你妻子忠诚,走
步你的妻子和情人和睦相处,亲如姐妹。但是决不能看到第十三步, 如果看到它走了第十三步,前边的所有好运气都将变成加倍的坏运气 降临到你的头上!’说完这话她就走了。”
他用手指抠着泥土,抠出了一条小鲫鱼,小鲫鱼半死不活地摆动 着尾巴,垂死挣扎地翕动着腮盖。
“你看到麻雀单步行走了吗?”你问他。
他的眼泡里汪着泪,呜咽着说:“看到了……她刚走,就有一只 麻雀落在了我面前。”
“它走了多少步?”
“十三步……”
“就走了十三步?”
“就走了十三步,然后它一耸翅膀,飞到树上去啦!”
“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仰起脸来,看着杨树干上伸出来的一根胳膊粗的横枝,说: “我想还是上吊的好……我半辈子没交过一点好运气,我再也受不了 坏运气的折磨了。与其让坏运气折磨死,不如我自己吊死。听说人民 公园那位猛兽管理员就是因为看到麻雀行走十三步才自缢身亡的。” 你看着他的脸,就像看着自己的脸。
“伙计,咱们认识了一场,求你一件事,在我临死前。”
你看到两片乌云把太阳挤成一条细缝,金光灿烂,照耀着庄严的 大树和肃穆的河流。他说:“请你把我的衣服带回去,天国里拒绝穿 制服的人进去。”
他脱光了衣服,从地上捡起一段旧麻绳,挽了一个套,挂在树枝 上。然后,身体猛地往上一蹿,头颅就钻进了绳套,身休也悬了空。 麻绳子勒进他的脖子,颈骨破碎了,舌头吐出来,眼睛瞪出来了,双 臂顺从地沿着大腿外侧下垂,十分舒展。
整容师和物理教师同梦:
这个梦令我十分气恼!他从横杆上蹦下来,盘腿坐在铁笼的底板 上,用两掌外侧把失落的彩色粉笔末儿刮拢起来,堆成一个尖尖的小 坟包。他珍惜地用沾了唾沫的指尖粘来粉末放进口里嘬着,好像品咂 粘有蜂蜜的指头一样。他说:“她梦到他也梦到张赤球在一个遥远的 地方大发了利市。赚了成千上万的钞票,随即采购了大批优美的食 品,有生肉,有烧鸡,有海参???…他和她在梦中咂着舌头,口水流到 r腮帮子上。财大气粗的张赤球就从腰里抽出了一支教鞭,像威胁中 学生一样,把教鞭高高地举在头上:你们干的好事!他和她在严肃的 教鞭下颤抖D她梦到自己说他梦到她说:你是屠小英的丈夫呀!她知
202蕤芑文集
十三步
道_己在混淆黑白,他知道她在混淆黑白。他和她紧接着看到高举教 鞭的发了财也黑了心的人冷笑着向邻家走去,他和她知道他要用金钱 敲开她禁闭的门户,然后开着报复的快车长驱直人。那两扇用棺材板 子改造成的破门上有儿童用彩色粉笔涂抹上的神秘的符号。她和他同 时跳起来,她和他都知道每个人都在忌妒,心里都酸溜溜的如同老陈 的醋。还有,他和她他蹲在一扇黑板下吃着五颜六色的粉笔末儿
究竟是谁在吃粉笔的头儿呢?
叙述者抓了两把粉笔面儿掩进嘴去,粉烟儿横飞,他说物理教师 和整容师紧紧搂抱在一起,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全息梦境里不能自拔, 说他和她的梦开始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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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10:00 PM
相渗透,好像一场交欢,不但使两个肉体而且使 两个灵魂建立了密切的联系。他和她共同听到用纸壳板隔开的厨房的 另一半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感觉到蜡美人从沉湎日久的床铺 t爬起来——这几乎又是一次伟大的死而复生的奇迹——他们都看到 奇迹放出熠熠光辉,都想应该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去分析奇迹的原 因,庆贺奇迹的产生,但肉体与他们的精神再一次如此强烈的背道而 驰——他们愈是想起床,身体貼得越紧,恨不得把对方塞进自己体内 或是钻到对方体内。
在叙述者的语言浊流里,我们看到蜡美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起 初还需要扶着墙壁行走,很快就不需要扶着墙壁行走。她的走态稚拙 可爱,一片天真。我们观看着她的行走,就像观看我们的独生子女在 我们眼前蹒跚学步一样。我们的心宽大而欣慰,我们的精神放出善的 浓郁气息,我们心中充满爱,我们的心里一片温暖的阳光。
六
市曰报那位穿着石磨蓝叫花子服、戴着四方形大眼镜的年轻记者 在“美丽世界”守门员的陪同下,钻进了整容师的家门。这是深秋的
-个夜晚,城市里的所有树叶都在秋气中瑟瑟发抖。
如前所述,这是一对领导道德新潮流的恋爱者,有现代万无一失 的避孕技术做着安全保险,他们肆无忌惮地做爱。记者是一位候补青 年作家,如前所述,守门员是原第八中学业余女子排球队的主攻手, 外号“二郎神”。
她说:“李师傅在家吗?”
整容师披着一条棉毯子坐在一把嘎嘎吱吱的椅子上,目光呆滞着 看着闯进门来的两个年轻人。蜡美人弓着腰,嘴里低声咕味着什么, 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女青年把小伙子拉进来,说:
“李师傅,这位是市日报的记者——专写死亡与爱情的——他去 过我们‘美丽世界’——我是守门的小吴呀,李师傅,咱们在一个单 位工作——我是第八中学毕业的,张赤球老师给我上过物理课,我头 脑简单四肢发达学不好对不起老师的辛勤培育——咱们天天见面,李 师傅——张老师悬梁自杀,我真难过,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都在我脑 袋里演电影——我知道您很难过,我也难过——他叫小花,很像个姑 娘的名字对不?因我太男性,所以他就叫小花啦。从前我姥姥家有一 匹小母狗名字就叫小花,好可爱啊,一见男孩就摇摆尾巴它是个哑巴 狗从来不叫,它有个癖好:把男孩子的鞋子袜子叼到窝里守着,它趴 在男孩子的鞋子袜子后边,眼泪汪汪地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那位叫小花的记者把“二郎神”拽到一边,弯腰鞠了一躬,自我 介绍道:
“李师傅,我是市日报的记者。”他掏出一个蓝色小塑料簿子在自 己面前晃了晃,“不久前,我们报纸报道了第八中学中年物理教师方 富贵累死在讲台上的事迹,并掀起了一个营救中年中学教师的运动。 据说市政府正计划拨款建造教师住房,提高教师工资,挽救在高考的
生死场上挣扎着的教师和学生的性命--波未平,一波又起——张
赤球老师吊死在教室里的消息传出之后,社会震动,我们新闻界更是 百感交集,优虑万分,报社领导准备大造舆论,掀起第二个营救运动 高潮’为此,我特来采访——我知道您此刻的心情一定十分沉重~■一 为了那些即将死还没有死的中学教师们,请您强忍悲痛,接受我的采
访。
他打开录音机,按下红键,录音机的工作指示灯放出红光,磁带 刷刷地转动。整容师端坐不动,脸色惨白。他关掉录音机,在采访本 h急速地写着:“……记者看到,自缢身亡的张赤球老师的妻子披着 一条破毯子在椅子上发抖,她的眼睛里滔滔不绝地流着泪水……死者 的老岳母因为过度悲恸而神经错乱……她佝偻着身子,像被人打怕了 的小狗一样贴着墙边行走,嘴里不停地嘟浓着:‘赤球啊赤球……你 是生生给累死啦……你是活活给瘦死啦……[粗俗词语过滤-#0017]养的校领导……一年 到头不让你喘气……’……记者还看到,这个三代同堂的五口之家, 只住着一间半房,老人住着厨房的一半,两个儿子则睡在墙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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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10:00 PM
他关了录音机,与“二郎神”交换了一个眼神。“二郎神”拍着 屁股说:
“市里那些大肚子光会要嘴皮子,说的比唱的还要动听——反正 他们都住着小洋楼,吃着香的,喝着辣的,连拉屎都有人给擦屁股。” 整容师披着毯子端坐在椅子上,好像一尊沉默的泥菩萨。
记者问:“李师傅,您能从一个中学教师遗孀的角度,谈谈对片 面追求升学率的看法吗?”
整容师好像一尊石像。记者在采访本上疾书着:“……谈到片面 追求升学率的问题,这位在殡仪馆工作了几十年的市一级劳模气愤地 说:‘我丈夫就死在这上头。这几年他一直送毕业班,而毕业班每月 只有一个星期天,号称‘大休’,校领导强令老师每天晚上都要去学 校坐班,连国家规定的寒暑假也被剥夺得几乎干干净净。最近,学生 也死,老师也死,我看非到了几百名教师和学生集体自杀,那些老爷 们才能真正深入到基层学校,看看他们把教育办成了什么鬼样子!’ ……记者对死者家属的愤极之言并不能完全赞同,但她反映的问題确 实令人吃惊。据悉,本市高中一年级即开始分成‘文科’和‘理科’, 学‘文科’,的根本不学高中物理、化学;学理科的根本不学地理、 历史。也就是说:不学一切与高考无关的东西。记者曾与有关学校的 领导探讨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中央三令五申不准提前分科、不准片 面追求升学率,社会舆论也接连不断地掀起批评浪潮,可为什么不起
作用呢?校领导为难地说:片面追求升学率的危害,我们并不是不知 道,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市里把高考升学率作为衡量学校工作好坏的 惟一标准,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也想减轻教师和学生的负担,可是 不敢……”
记者问:“李师傅,请您谈谈您对张老师自缢身亡这件事的想法 ——固然这样问法等于往您流血的伤口上涂碘酒。”
整容师披着毯子,一动不动,连眼珠也不转,好像一尊木雕。 记者的笔在采访本上疾书:“……死者的遗孀愤愤地说,‘我准备 到市政府广场上去自焚!让那些被酒精灌糊涂了的官老爷们清醒清 醒,哪怕他们能清醒一分钟也好!’……”
记者站起来,合上采访本,装好录音机,说:
“李师傅,谢谢您的配合,我们会把采访录的小样提前给您看, 您同意后我们就见报。”
他很想与整容师握手,但整容师紧紧地裹着毯子,哪里去找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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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10:00 PM
他关了录音机,与“二郎神”交换了一个眼神。“二郎神”拍着 屁股说:
“市里那些大肚子光会要嘴皮子,说的比唱的还要动听——反正 他们都住着小洋楼,吃着香的,喝着辣的,连拉屎都有人给擦屁股。” 整容师披着毯子端坐在椅子上,好像一尊沉默的泥菩萨。
记者问:“李师傅,您能从一个中学教师遗孀的角度,谈谈对片 面追求升学率的看法吗?”
整容师好像一尊石像。记者在采访本上疾书着:“……谈到片面 追求升学率的问题,这位在殡仪馆工作了几十年的市一级劳模气愤地 说:‘我丈夫就死在这上头。这几年他一直送毕业班,而毕业班每月 只有一个星期天,号称‘大休’,校领导强令老师每天晚上都要去学 校坐班,连国家规定的寒暑假也被剥夺得几乎干干净净。最近,学生 也死,老师也死,我看非到了几百名教师和学生集体自杀,那些老爷 们才能真正深入到基层学校,看看他们把教育办成了什么鬼样子!’ ……记者对死者家属的愤极之言并不能完全赞同,但她反映的问題确 实令人吃惊。据悉,本市高中一年级即开始分成‘文科’和‘理科’, 学‘文科’,的根本不学高中物理、化学;学理科的根本不学地理、 历史。也就是说:不学一切与高考无关的东西。记者曾与有关学校的 领导探讨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中央三令五申不准提前分科、不准片 面追求升学率,社会舆论也接连不断地掀起批评浪潮,可为什么不起
作用呢?校领导为难地说:片面追求升学率的危害,我们并不是不知 道,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市里把高考升学率作为衡量学校工作好坏的 惟一标准,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也想减轻教师和学生的负担,可是 不敢……”
记者问:“李师傅,请您谈谈您对张老师自缢身亡这件事的想法 ——固然这样问法等于往您流血的伤口上涂碘酒。”
整容师披着毯子,一动不动,连眼珠也不转,好像一尊木雕。 记者的笔在采访本上疾书:“……死者的遗孀愤愤地说,‘我准备 到市政府广场上去自焚!让那些被酒精灌糊涂了的官老爷们清醒清 醒,哪怕他们能清醒一分钟也好!’……”
记者站起来,合上采访本,装好录音机,说:
“李师傅,谢谢您的配合,我们会把采访录的小样提前给您看, 您同意后我们就见报。”
他很想与整容师握手,但整容师紧紧地裹着毯子,哪里去找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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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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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10:00 PM
第九部
物理教师被两位警察推进派出所的拘留室里,脑袋撞到墙壁上, 当场痛了个半死。他哎唷哎唷地惨叫着,还用双手捂着脑袋,仿佛他 不捂脑袋沸腾的脑浆就会顶破脑门蹿出来。他听到警察在门外大声瞥 告:“不许调皮——不许毁坏室内器具——否则把你的脑浆子抠出来 ——”他听到警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把捂着脑袋的手松开。
室内光线很暗,前后都有窗户,但高而小,还装着像羊腿那般粗 的铁窗棂。眼睛适应了房里的黑暗后,他看到屋子里摆着一张人造革 包面的破沙发。沙发不知经过了多少屁股的摩擦,米黄色人造革上涂 抹着一片片黑色的污垢,绽开的革面接缝里,露出了沙发里填充着的 旧棉絮。
他爬起来,坐到沙发上,两条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疲惫的身体 得到极大的安慰。他仔细地体会着坐在沙发上的幸福。
肠胃咕咕鸣叫,他感到了饥饿。被警察的巨手切断的幻觉又继续 下去:整容师仅仅穿着一条半透明的裤衩,在狭窄的房间里行走着。 那位有着跟我同样的脸、穿着跟我同样的绿制服、戴着我的眼镜、坐 在我的位置上的像我其实不是我的家伙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火星,像 咬一样地盯着她哆哆嗦嗦的乳房和遍身的金色细毛……
好像有尖利的爪子猛挠了一下他的心脏——我感受到了极端的痛 苦,嘶哑的嚎叫和黏稠的泪水同时从嘴巴和眼睛里喷去。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一家的音乐在物理教师心里轰鸣——我待在这里干什么 ——物理教师从沙发上弹起来,扑到门边,用拳头擂打着铁的门板 ——放我出去,我要回家——你这个傻瓜!我是个傻瓜! 一铁门板 嘭嘭地响着,门外的市声悠悠地飘来,你筋疲力尽,罗圈着腿挪到沙 发上去,干脆闭上了眼睛。
物理教师处在双重痛苦的煎熬中:一想到她和他,啊!上床啦 ……流氓!娼妓——他用手抓挠着自己的头——这叫精神痛苦;肠胃 咕咕地鸣叫,眼前发黑,嘴里泛臭,四肢酸软,手指顏抖——这叫肉 体痛苦。
他预想不到要在这间拘留室里待一天零一夜。肉体痛苦战胜梢神 痛苦又一次雄辩地证实了马克思主义的真实性。物理教师看到绣着 “物质第一,精神第二”金色大字的长大红旗在自己头顶上髙高供扬。 临近第二天黄昏时,他脑袋里的屏幕上錮翩起舞的全是美味食品的广 告,以金毛裸体女人和假张赤球偷情为主要内容的电视连续剧暂停播 放。众多的美味食品广告中出现频率最高,也最使他倾心的是一碗热 气腾腾的牛肉面。
当一抹血红的霞光从窗棂间射进来时,他意识到那两位粗心大意 的警察已经把自己遗忘了。肠子和胃已经不叫唤了,因为叫唤也没有 用。你感觉到它们在肚皮里昏昏沉沉地躺着,偁尔响一下的吱呀,是 它们无可奈何的呻吟。不但那黄色电视连续剧再也没有重演,连美味 食品广告也不再跳跃着出现,而是懒洋洋地出现,并且两个广告之间 留有长长的空白,填充这空白的,是无数跳跃不定的针尖大的光斑。 你的眼睛懒洋洋地搜索着拘留室——看似漫无目的,其实目的很明确 ——你在搜索可以吃的东西。你的眼睛在墙壁上移动,石灰和着沙 土、麻丝儿抹成的墙皮能吃吗?如果是观音土还可以吃。你的眼睛在 天花板上滑动,用泡沫塑料制成的天花板能吃吗?你的眼睛在地板上 滑动,混凝土能吃吗?木头的窗框能吃吗?铁窗棂子能吃吗?人造革 能吃我能吃掉一个沙发。在幽暗的墙角上,你看到了自己的旅行包。 旅行包里有香烟,香烟能吃吗?对,香烟能吃!俗话说:“一支烟赶 匕个肉包子”!我有四条烟!八百支!八百个肉包子啊!狂喜。你像 残留在枝头的枯叶,在朔风中哆嗦着,这是狂喜的伴生物。
他本来想跳过去,实际上是爬过去。颤抖的物理教师之手撕开旅 行包拉链,把四条高级香烟一条条掏出来。快速地抓,抓不破就咬, 咬破一层塑料包装纸,扒开纸盒,挖出一盒烟,摸到封口的银线,抖 开,剥开烟盒,捏出四支烟,焦黄的烟丝的令你满眼生辉,高贵的香 味刺激出f你两行清鼻涕。
这时,你才绝望地想到:没有火。
物理教师绝望地坐在破沙发上,看着窗上那道霞光由金红变为绛 紫,从窗户望出去,在几十颗卵形的明亮树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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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10:01 PM
隙里,有一颗早出的 堵斗。它像火星一样闪烁着。它仿佛在你脑子里的屏幕上闪烁着。家 的音乐已变成一些片断的杂音,火的音乐愈来愈热烈。音乐犹如熊熊 大火在燃烧,古老的祖先们围着火堆跳舞歌唱……钻木取火!我是个 笨蛋!算什么物理教师。
他抖擞精神开始工作:从破沙发里掏出棉絮,捻出几根捻子;脱 了一只鞋子,套在手上;把棉花捻子摆在水泥地板上;把鞋子按到棉 花捻子上。准备就绪,他跪在地上,屏住呼吸,凝望着远古的篝火, 默默地祈祷着。然后,他俯下身去,闭着眼,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 那条胳膊上、那只套着破旧的胶底布鞋的手上。他的胳膊发疯般地推 拉着,手按着鞋子快速有力地搓着挤在鞋底与水泥地板之间的棉花捻 子。热量透过鞋底烫得他的手掌好痛!你闻到了一股烧焦胶皮的气 味,并感到从鞋底上挤出来的黑烟扑到眼睛里。你揭开鞋底,捡起一 根棉花捻轻轻地吹起来。窗外的星星愉快地闪烁着。在嘴的吹动下, 一粒小小的火星从棉花捻中央放出金子般的光芒,并渐渐扩散。你赶 紧用一团蓬松的棉絮把这珍贵的火种包起来,并随之加大了吹气的重 量……一束蓝色的小火苗调皮地升起在棉絮的边缘上,照亮了物理教 师满脸的汗水、满眼的泪花和苍白地哆嗦着的嘴唇。
他躺在沙发上,把香气馥郁的烟雾大口大口地咽下去,肠胃在欢 唱,心肺在狂舞,肝脾在高歌。幸福的烟雾贯通全身。物理教师陶醉 了,他的脑屏幕上重复打出教育中学生颇为有效的警句:天才来自勤 奋,知识就是力量。他曾经设计了几十种取火方式,一半利用摩擦生 热的知识,一半利用光学上的聚焦原理。想不到真的用上了。
为广免除取火的艰巨劳动,他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尽管过量的尼
古r巳经使他嘴里发苦、极想干呕、头脑发胀。
第二天下午,他呕吐了十儿次。头儿次呕出一些发黄的涎线,A1 几次呕出了绿色的胆汁。连他自己也感到拘留室里烟臭味难以忍受。 他挣扎着爬到门边,把嘴巴贴在门与门框的缝隙上,贪婪地吸着外面
的新鲜空气。
死的念头象只金蝴蝶在他眼前翩翩飞舞。金色的蝴蝶在拘留室里 翩翩飞舞,它的眼睛红红的,宛若两颗暗夜里的烟头火,对着他眨 眼。蝴蝶一次又一次落在他的肩膀上,并用卷曲的、肉感的须子搔动 你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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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被整容师拧过不知多少次的耳朵……也是被蜡美人拧过一次 的耳朵……她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挂在院子里阳条上的床单子 前,大张旗鼓地说:“小杂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床单 上有一串牡丹花,一个半放的鲜艳花苞旁边,有一团洇开的鲜红,蜡 美人的手指点着那团鲜红说:“好好看看,这是什么!”……是红墨 水? “就[粗俗词语过滤-#0043]忘不了红墨水蓝墨水!告诉你书呆子,这是俺闺女的 血!你弄出来的俺闺女的血!俺闺女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黄花闺女!你 要是敢把她玩玩扔掉,我就拎着这条床单去找你们的领导!” ??…?她 在床上的表现令我胆战心惊……她一把揭开被单,凶恶地说:“来 吧!”她的嘴里喊出的淫荡话语羞红了我的脸……从这一时刻起,我 就嗔到了她身上、头发上、连牙缝里都渗出的殡仪馆里的死人气味
门外响起金属的咔嚓声,他以为是幻觉。猛地被推开的铁门夹住 了他的头他以为是幻觉。外边的新鲜空气涌进来,外边的光涌进来, 他还以为是幻觉。
前曰认识的威武警察对着你翘起的鸵鸟屁股踹了一脚,骂道:
“反革命,你要放火吗?”
拘留室里的烟雾呛得警察吭吭地咳嗽,他退到门边,一手抓着一
个瘦骨伶仃的白脸青年的脖颈,一手扇着鼻子前的空气。他大声吼 宥:
“老公!老石!前天抓的那个神经病怎么还关着?”
+太威武的前H那位警察拎着一条滴水的小手絹出现在门口一
他双手上沾着肥皂泡沫——满脸稚气地笑——他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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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7-14 10:01 PM
“我还以为你已经把他处理了呢!”
“我忙得屁眼里蹿火,什么时候处理?”威武警察不高兴地说, “我还以为你早把他处理了呢!”
“好啦,好啦,人是我们俩抓的,处理也要我们俩处理。”不太威 武的警察说,“等三分钟,我把手绢洗出来。”
威武蒈察把那个瘦青年拴在一棵树上,瞀告说:
“毛賊,老实呆着!你敢调皮我敲断你的腿!”
警察把你提拎到审讯室,你把装着三条零五盒香烟的旅行包提拎 到审讯室。
“你是神经病吗?”
“我不是神经病。”
“不是神经病,破坏交通秩序,造成恶劣后果,该当何罪?”
“我不是故意……我想回家……”
“判决如下:罚款一百元,拘留三天。”
“是通知你的单位来送罚款,还是你现在就交上?”
物理教师毫不犹豫地摸出那个装着一百张崭新一元面值票子的牛 皮纸信袋,递给威武瞢察,不太威武瞥察递给你一张罚款条子,幽默 地说:
“拿着,也许能从公款里报销。”
威武瞀察挥挥手,厌烦地说:
“没你的事了,走吧。记住:横穿马路时要看信号灯,要走人行 横道!”
你提拎着装有高级香烟的旅行袋,高高兴兴地走出派出所大门, 你感觉到自己头重脚轻,好像在白云之上飞翔的小鸟。你已经把嗛钱 的事、把妻子很可能正在与你的替身通奸的事志记得干干净净,你听 到自己的心在欢呼:
“自由万岁!”
尼古丁的麻醉作用丧失了一半时,小鸟从白云之上跌落在地上。 你五内生烟,闻到了新鲜河水的气味,城市之灯齐放华彩,照耀白杨 树皮银光闪闪,脚下是铺着水泥、水泥上又镶嵌着鹅卵石的本市甜蜜 爱情路。你好纳闷我怎么来到了这里?白杨树辛辣的气味唤起尘封多 年的感觉,但随之而来的是口干舌苦,肠胃里溢上来的气体与死人的 气味极为相似。因上述种种,新鲜河水的气味更加强烈,河水的诱惑 使我如投火的飞蛾。他穿过白杨树林,向河水奔驰,因眼睛的错觉导 致脑袋与树干相撞。树的间隙里绿色的流萤如优雅的乐符,编织着属 于白杨树的音乐。男人和女人的身体与树干黏结在一起,与草地重叠 在一起;他们的歌唱、呻吟与打桩机的铿铿声潺潺的流水声重叠在一 起。
物理教师扑向河水,好像一匹从沙漠深处走出来的胳驼。他扔掉 旅行包,跪在河边,把嘴插进河水里,滋滋地吸着,小鱼小奸进人你 的肚腹。是因为极度劳累并不是因为干渴感消失,你抬起了插在水里 的头。膝盖和叉开的巴掌深深地陷在河边的淤泥里。一只丰满的青蛙 跟你的姿势相似,它伏在你身体右侧的一蓬水草上,好奇地观察着 你。你感觉到鱼在肠中游,虾往心头撞。腥气如潮的河面上荡漾着金 钉般的星影。你感到难以支撑的眩晕上了头。一股浊水冲上喉咙,从 你的鼻子里、从你的嘴巴里雄出来,哗啦哗啦泻下河。小鱼小虾重返 故乡。从鼻孔里喷出的水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物理教师不是因为 痛苦才双眼落泪。你把喝下去的水如数吐出来。肠胃清清爽爽,喉咙 清清爽爽,鼻道清清爽爽。那一瞬间轻松无比,水波嘛噼细响,水草 滋滋生长,蝼蛄在潮湿的泥土中鸣叫,青蛙弹射下河——嘭——群星 摇荡。
他费了一些力气,从淤泥里拔出双手和双膝,难以忘怀的旅行包 躺在青蛙身边,你提起它,却把青蛙扫下河,身后一声水响,吓了你
你对这片白杨林没有好感情+有诸如恐惧、仇视、忌妒之类的坏 感情。你拖着冲涮干净了内部的身躯,穿越白杨树林时听到夜行的鸟 儿在树梢指着的天空中鸣叫,还有,一片片的性和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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